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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詩經,故鄉的河流——泉水、竹竿

(2023-04-24 12:49:17) 下一個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故鄉的河流在遊子心中總會有一席之地,甚至令人魂牽夢繞,日日思念。

泉水(邶風)
毖彼泉水,亦流於淇。有懷於衛,靡日不思。孌彼諸姬,聊與之謀。
出宿於泲,飲餞於禰,女子有行,遠父母兄弟。問我諸姑,遂及伯姊。
出宿於幹,飲餞於言。載脂載舝,還車言邁。遄臻於衛,不瑕有害?
我思肥泉,茲之永歎。思須與漕,我心悠悠。駕言出遊,以寫我憂。

大致意思:
那泉水輕快湧出,也流到淇水。很想衛國,沒有不思念的日子。那些美好的姬姓女子,姑且和她們商議。
外出在泲過夜,在禰以酒食餞行。女子出嫁,遠離父母兄弟。問起我的各位姑姑,因而又談到大姐。
外出在幹過夜,在言以酒食餞行。抹油脂於車軸上,設上車軸兩端套筒上的轄鍵,遠行駕車返回。快速到達衛國,不要遇上災禍。
我思念肥泉,長久的歎息更增想念。思念須和漕,我心中憂傷。駕車出去遨遊,用來瀉去我的憂愁。

從詩中可見,肥泉直接匯入淇水,可能是當地的一景,作者非常喜歡,首尾各提及一次。其次她惦念的是須、漕、淇水,這些故鄉的景物。泲、禰、幹、言是她途經的地點,它們在哪裏?

先搜“泲”,泲同「濟」,不由精神一振,大名鼎鼎的濟水啊,四瀆之一,天子祭天下名山大川有它一份。在古代,四瀆指的是江、河、淮、濟,這四者皆能獨流入海。現在,長江、黃河自不必說,淮河作為南北分界線也有知名度,唯獨濟水,地圖上已經找不到它了。這都怪黃河。黃河頻繁改道,在黃、淮、海平原上遷徙無常,濟水的一段河道可能因此慢慢淤塞,但由於下遊的各支流繼續匯入,所以它的入海故道仍在。這期間,黃河南流奪淮入海七百多年,淤塞了淮河原有的入海通道,逼著它的幹流匯入長江。1855年,黃河再次大改道,這回它掉頭北上,奪濟水在山東省的水路,以一己之力幹掉了兩條大河的入海幹道。

黃河捉摸不定,而濟水非常神奇。據《禹貢》記載,幾千年前,它東流穿過黃河,在滎陽冒出成為古滎澤,然後往東北入海。沒錯,入黃河而不混,然後溢出成為滎澤。可惜滎澤在東漢末年時已經淤塞成為平地,這一段奇景早消失在時光裏,空餘後人的疑慮:這滎澤真的是濟水穿越黃河後積聚而成的嗎?莫非古人搞錯了吧?

濟水雖離朝歌較遠,但也流經衛國,這女子路過它沒啥問題。接下來找“禰”,找來找去,看到一種說法,在今山東菏澤縣西。從河南跑到山東喝踐行酒,好像有點不太對。

再查,查到一篇21年的文章,用甲骨文地名對照來推測《泉水》裏的地名:
肥泉在朝歌附近;
“須”可能為“湏”之訛寫,“湏”乃 “沬”之古文,而“沬”即當時衛國的國都朝歌;
“漕”在河南滑縣留固鄉白馬牆村;
泲在甲骨文的卜辭中多次出現,有一次還跟大邑商同版,推測位置相近,離王都不太遠,大概在今天的浚縣、淇縣附近;
商代卜辭裏還有個田獵用的邇地,大概就是詩裏的“禰”;
濮陽市華龍區孟軻鄉楊幹城村出土過商代陶片,這地方以前叫“竿城”,估計就是詩裏的“幹”。

這樣的話,作者思念的“肥泉”和“須”非常近,“漕”遠一點,六十公裏左右的樣子。

詩中回憶出嫁時的場景:在“泲”地住宿,到“禰”擺酒作別。依後世的習慣,送行者會陪著到郊外,喝過踐行酒以後再告別,可能春秋時的流程也差不太多,當地的頭麵人物從泲到禰陪了一段路,然後飲酒作別。

詩裏的第三段應該在設想回衛國的路程,第一站是“幹”。根據第二段和第三段的對應關係,“幹”應該離作者所嫁之地不遠,跟“泲”到朝歌的距離差不多,當時應屬於遠嫁處的勢力範圍。濮陽市離朝歌直線距離大概一百公裏不到,加上送行的路程,她嫁去了一百多公裏之外,是“漕”和朝歌之間距離的兩倍多,說遠也不太遠,可以“遄臻於衛”。

最後一段,作者暫時回不去,“思須與漕”,駕車出去散心。如果“須”確實指朝歌,她想念“須”“漕”兩地,必定是經常往來,既熟悉駕馭車馬,又了解出車前的保養(第三段提到的潤滑車軸,固定車轄)。

然而對她來說,要回去探親依然是件不容易的事。第三段的“不瑕有害”是不是指從本地到衛國之前的一段路程不安全,有劫道的?

於是作者找人商量。古代,在一百多公裏外恰好碰到幾個年齡相仿、地位相似的同姓貴族女子,似乎不太可能。“諸姬”,應該是作者的隨嫁女子們。

周朝有媵婚製,諸侯通婚,除了主嫁女外,還有隨嫁,一群人轟隆隆過來,很有氣勢,就像《碩人》裏寫的場麵:“庶薑孽孽,庶士有朅”。

周代的嶽父竟然這麽慷慨,直接給女婿配了三宮六院,去分享女兒的夫君?隻有想不到,沒有做不到。除了給人,還給東西呢。出土的周朝青銅器裏有一類叫媵器,銘文中寫明了它們是嫁妝。比如底下這個魯伯愈父鬲。


銘文:魯伯愈父作邾姬仁媵羞鬲,其永寶用。

道光十年(1830),今鄒城市張莊鎮鳳凰山下,出土古邾國青銅器,其中有好幾個銘文上寫著伯俞父,應該是他作為魯國國君把女兒嫁去邾國時給的媵器。鬲上的“邾姬仁媵羞”五個字:“邾”字表示她嫁到邾國;魯國是姬姓國,“姬”字表明了主嫁女的出身;“仁”是主嫁女的名字;“媵羞”說明有個隨嫁女,叫“羞”,這個“羞”是同姓女,也姓姬,所以在銘文裏省略了她的姓氏。周代姬姓國很多,“羞”不一定是魯國人。

這個鬲是魯伯俞父為“羞”作的。同批器物裏還有盤和匜,給另外一個媵——“沫”。銘文的格式相似,隻是把“羞”字換成了“沫”。給“仁”的簠就不一樣了,銘文寫著:魯伯俞父作姬仁簠,其萬年眉壽永寶用。“萬年眉壽”,難道用來跟兩個媵玩宮鬥?

媵器的流行時期大約為西周到春秋時期,正是周天子有權威的時候。周朝禮製很嚴,按等級不同,規定了邦國大小,城池尺寸,就怕別人造他的反。我懷疑那時候諸侯國的大祭司(祭仲)背後也有周天子撐腰,作為一種權力製衡,所以鄭國的祭仲立了四個國君還能得以善終。既有了規定,那總有空子可鑽,可能這媵婚製就是某種鑽空子的方式:利用國家間的聯姻,開個新合資公司來獲取利益。出嫁國的國君替女兒搭了個領導班子,新公司的設備自然要上級公司來出,魯伯特地在青銅器上標明了領導班子的座次。

再看銘文中的“用”字,這個字在甲骨文和金文裏都跟祭祀有關。既然陪嫁的媵器上刻上了名字,那麽主嫁女和媵也會參與所嫁國的祭祀。國之大事,在祀與戎,這種合作很有誠意啊。

現在開合資公司可能是好幾方一起出資,那時也一樣,媵有可能出自兄弟之國,正常情況下先去主嫁女的國家匯合,然後一同前往。

《泉水》裏的作者先說好話:“孌彼諸姬”誇人漂亮,然後跟她們商量回衛國的事。然而“聊與之謀”這句顯示,一開始她就沒抱多大的希望,後來果然沒成。諸姬可能不是衛國人,對回衛國的興趣不大。

用現在的語言設想一個場景,諸姬的回答可能是這樣:經理,路上好危險的,還是讓總經理安排吧;可作者本來就想繞開總經理啊。

《泉水》思鄉,下麵一首主要在思人。

竹竿(衛風)
籊籊竹竿,以釣於淇。豈不爾思?遠莫致之。
泉源在左,淇水在右。女子有行,遠兄弟父母。
淇水在右,泉源在左。巧笑之瑳,佩玉之儺。
淇水滺滺,檜楫鬆舟。駕言出遊,以寫我憂。

大致意思:
修長而細的竹竿,用(它)在淇水垂釣。怎麽會不想你,(太)遠不能到達。
泉水的水源在左邊,淇水在右邊。女子出嫁,遠離兄弟父母。
淇水在右邊,泉水的水源在左邊。美好笑容玉色鮮白(牙白?),佩玉行走的姿態有節度。
淇水緩緩流動,檜木做的船槳鬆木做的船。駕船出去遨遊,用來瀉去我的憂愁。

《毛詩序》說“《竹竿》,衛女思歸也。”我搜了一下,似乎大家都認為這作者是衛國女子,跟《泉水》一樣,在抒發思鄉之情。為什麽我怎麽看都覺得他是個男子呢?難道是《大車》裏麵那幾句“豈不爾思”給我的印象太深了?

如果作者是女子,詩中有一句就很特別:“巧笑之瑳,佩玉之儺”。這巧笑之人,總不會是男的吧,思鄉就思鄉,怎麽又自戀上了,說著說著就誇自己漂亮。

如果作者是某一衛國男子,在思念遠嫁的衛女,那就順理成章了。

不過,如果作者是男子的話,會出現一個問題:女子已嫁,他為何能理直氣壯地說“豈不爾思?遠莫致之。”

莫非,當時出嫁後依然能會情人。

不是不可能。殷墟出土的甲骨文記錄了婦好過世後,武丁為她舉行了多次冥婚,先後許配給了三位先商王:武丁的六世祖祖乙、十一世祖太甲、十三世祖成湯。按“事死如事生”的規律,我猜當時的婚姻雖然鄭重,但雙方可以同時有多個配偶,而且還不會考慮這些配偶之間的輩分。武丁本人有六十多位妻子,婦好本人也去自己的封地管理,男女雙方都很獨立,就像兩家公司,多簽幾份合同也很自然啊。

《呂氏春秋 恃君覽》裏有個故事:“豫讓欲殺趙襄子,滅須去眉,自刑以變其容,為乞人而往乞於其妻之所。” 豫讓想刺殺趙襄子,怕被人認出來,就除掉眉毛胡子,去他妻子的住處乞討,以此來測試易容效果。看來在春秋時期,依然有很多婚姻中的男女不住在一起,他這麽折騰,妻子都沒聽見一點風聲。

同樣是春秋,魯莊公有個的兄弟叫“慶父”,莊公死後,他為了自己上位,兩年裏殺了兩個侄子。因為後一個侄子的母親是齊國人,齊桓公認為莊公夫人——齊國哀薑背叛母國,參與了密謀,把她殺掉了。魯國人對此並不讚同。《左傳》裏有一句話:“君子以齊人殺哀薑也,為已甚矣,女子從人者也。”她並非主謀,魯人認為罪不致死。

哀薑和慶父在莊公生前就關係密切,幾百年之後的《史記》裏說得更直白:“先時慶父與哀薑私通”。

這用詞帶上了道德審判的色彩。從《左傳》看,當時大家覺得這種關係很正常,對此沒有一個字的譴責,哪怕她作為莊公夫人,行事卻從了慶父。

女子雖然遠行,她的婚姻依舊保留了母係社會的習慣,可以有多個配偶。

但遠行後總歸是不同了,“豈不爾思?遠莫致之”,也許詩中的女子曾埋怨作者不去看她,作者作詩辯解:實在是太遠了,過不去啊。他隻得在舊遊處徘徊,泛舟回憶來排遣憂傷。

泉水、淇水、女子有行、駕言出遊,《泉水》和《竹竿》太相似,很多人覺得它們之間有聯係,猜測是同一個人寫的。

我也覺得這兩首詩是一對,它們未必創作於同一年代,所寫的也未必是同一個女子,卻都在講述分離後思念之情。這思念跨越時空,相互應和,順著泉水流淌,終於合在一處,隨淇水緩緩遠去,消失在曆史的長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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