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是真正的精英,有絕不妥協的個性,隻是在做人方麵,身段太硬了。今日中國的學者若能有他們一分的骨氣,學界就不至於如此烏漆嘛黑。
教“微觀”的女教授
OU經濟係的教授中,年輕教授多是在教基礎課,老教授多教專業課。
經濟係大部分的年輕教授和我的年齡相似,不過比我大個一、兩歲,我因文革被耽誤了十年,大學畢業時已經二十八、九歲了。又工作了三年、加上生孩子,和這些年青教授屬於同齡人。
在經濟係做TA,給老教授當助理比較輕省,因為大課少,學生數量也少,教授對學生相對寬鬆。我是攤不上這種好事的。
第一學期我給一位教微觀經濟學(本科初階課程)的女博士當TA,她和她的男朋友都是OU聘的新教授。他們兩位都是德國人,平日表情刻板,沒有笑容,不像美國教授那麽平易近人。女教授的身量和我差不多,比我還瘦一些;她的穿著十分樸素,像普通的鄰家女孩,和我一樣素麵朝天,從不化妝。他男朋友教高年級和研究所的數學,我也在他的班上修課。這樣,我第一學期與他們的接觸最多。
我趕上文革,沒有好好讀過中學,在文革之後第一次高考時,被財經院校錄取,學的是財務專業。1978年大學教的經濟學基礎課,就是《資本論》,高等數學的課程也相對簡單。而這兩位德國血統教授的數學課,非常tough。
女教授殺無赦的分數
因微觀經濟學是所有大一學生的必修基礎課,女教授班上的人數比專業課的人多十倍,有二百多人。她在階梯教室上大課,沒有麥克風,其實還蠻辛苦的。她授課又極其認真,每周一小考,還有兩次中考,學期末大考,每學期十周之內有十二次考試;而且她出的考試題超多超細。我在中國沒有修過微觀經濟學這門課,幫她改考卷時,這些題中有一大半都不會做,隻按照她的標準答案改卷子。
這個班有二百多人,我幫她改卷子,每次能得A的最多隻有一、兩位,得B以上的不到5%, 75-80%的一年級新生都不及格。看見學生們成績這麽慘,每次我在階梯教室發回學生們的考試卷,見他們驚訝甚至痛苦的表情,心裏很有些不忍。我就替這些新生向她求情說:“他們都還是十八歲的孩子,要修的課太多,難免顧此失彼。他們玩心也重,先放他們一馬,以後這些內容還會學到,常常複習,一定會越來越好的。”
她冷笑一聲回答我:“孩子?他們玩得可不是孩子的遊戲,保證妳聞所未聞。這裏是學府,不是遊樂場,想玩的出去玩,別在這兒浪費時間和父母的錢。”
除了不接受我關於放鬆分數的請求,女教授與我合作愉快,對我的助理工作很滿意,態度也越來越溫和。我其實也喜歡她做事的一清二白。我本人雖然不太喜歡嚴苛的人,但對沒有章法隨心所欲的人,更要敬而遠之。
教“數學”的男教授
我在OU的第一學期,一邊給德國女教授當助理,一邊在她男友教的經濟數學課上修課。女老師完全沒有德國口音,男老師略有些德國口音,長得也算帥氣,一雙碧藍的大眼睛,留著兩撇八字胡,隻是臉上冷冰冰的,讓人不敢接近。我在女教授辦公室工作的時候,也聽過他們兩位聊天,對OU這種party school的作風頗有微言。想來德國的大學,應該更具備“高等學府”的威嚴風範吧。
後來我經曆了一次男教授“發威”,嚇得退掉了這門數學課。數學課是合班上課,既是研究生的基礎課,也是本科高年級生的進階課。因此班上的學生大概有四、五十位,大部分是男生。中國學生隻有我一位,還有一位台灣男生,是從加拿大過來的。班上亞洲人也不多,最明顯的是五位韓國的男生,他們常常坐在一起講韓文。
在第一節課教授就明確規定,上課鈴聲響了之後才進教室就算遲到,遲到三次就算自動退課。每節課在打鈴之前,要先把作業交到老師桌上,講課之前會有一個quiz(小考)。那一天我交好作業、把書包放在座位上之後,先去上洗手間。當我回來、踏進教室的時候,上課鈴剛響,我一腳跨進門,突然看見老師正在大發雷霆,大喊說這個班上有人一而再,再而三地作弊。他講台上堆著兩尺多高的考試作業本,他一掌推向作業本,大約三分之一的作業本嘩然撒了一地,然後他憤怒地說:“都應該給你們零分”;又說“誰要是在我進教室之後才交作業,統統零分。”
我嚇得站在門口不敢動,等他轉身才悄悄走向自己的座位。他發怒說:“你們以為我是瞎子,看不見你們合夥作弊,你們要不就退出我的課,要不就等著我把你們一起當掉。別以為我會裝看不見”。後來其他同學告訴我,說這五位韓國男生中有一位是數學係的研究生,他坐在第一排,他身後的四排都坐著韓國學生,每次他快速解題,然後把答案一排一排傳到後麵,他們合作得很隱蔽,至於老師怎麽發現的,就不得而知了。
我自知自數學底子很差(才上初一就趕上革命了),遇到這麽暴脾氣的老師,恐怕會被“當掉”的,所以當即決定要退了這門數學課。男教授聽說我要退課,專門來找我,勸我不要害怕,也不用drop課,說我不會的部分,他可以專門給我解釋補課。又說:“那天我不是針對妳的,妳不要怕,我肯定妳能通過這門課。”
我相信教授是正直的人,眼裏不揉沙子, 隻是,我已經被那天的暴烈場麵嚇壞了,對他說“我有自知之明,還是退了為好。免得心理壓力太大。如果我的分數過低,恐怕連TA資助也保不住(平均分必須高過B)。”再說我給他的女朋友、刻薄的女老師當助教,已經甚感壓力,實在不想再承受男老師的暴脾氣。我萬沒想到這兩位“刻薄”的德國裔老師,其實都對我評價都很好。
我退課令這位數學教授非常失望,後來接觸美國人多了,才知道,其實很多美國老師不是很在乎女生的成績,覺得女生學得不好是“理所當然”的。女性首先是要人品好,招人喜歡,如果再加上功課好,當然是錦上添花。
被學生聯名告到校方
後來有其他學生告訴我,兩教授的嚴苛態度得罪了太多學生,很多人聯合舉報說他們的考試不公平、不友善,他們使用不恰當的語言,讓學生感到受辱。
還有人對他們的打分標準提出質疑,說他們沒有用Scale(統計平均值)來確定班上的成績,按照Scale,成績的A、B、C和不及格都有一定的比重,不及格的人數很少。而按照他們的嚴苛標準,總會有一大半的人不及格。當很多學生聯名上告教授,學校對此也是不可能視而不見的。
校方找他們二人談話,希望他們能夠改善對學生的態度和打分標準。他們斷然拒絕校方的要求,決定一起辭職離開。這事在學生中吵得沸沸揚揚,我們因沒有住在大學生宿舍,大概是最後才聽到這個消息的。
他們要完成這個學期的教學,才可以離校。我覺得他們這樣有些因小失大,因為從小(從文革)就常處在逆境甚或被整治的狀態中,深知“胳膊擰不過大腿”的道理;我試著勸他們做些妥協、保留教職,堅持至少三年,有了經驗之後再跳槽。他們對我的建議表示感謝,扔持守“寧折不彎”的理念。我很理解他們想維護學術的崇高和幹淨,但在美國平民化的大學教育體係下很難做到。
或者說他們還活在20世紀前期的精英大學理念當中,又固守德意誌民族一絲不苟的傳統。他們是真正的精英,在做學問上絕對是好的,隻是在做人方麵,身段太硬了活著是很累的;畢竟絕大多數人都是俗人;中國人早就說過“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堆出於岸,流必湍之”。今日中國的學者若能有他們一分的骨氣,學界就不至於如此烏漆嘛黑。
那個學期,我還遇到一位年輕的統計學教授,上課也常常是一頭霧水。他也看不起老教授,時不時地諷刺挖苦兩句(參考教授群像之二的內容)。他出的試題,也十分tricky,全班一大半人成績在C之下。
他們的辭職,也讓其他年輕教授,比如Dr. Shelbert很不開心,我也沒想到,接下來係裏讓我給Dr. Robert Shelbert當助教(參考教授群像之三:帥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