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察最近兩年中國社會的經濟走向,若用圖表顯示,已經過了正弦曲線的高點,開始向對稱的低點回落。像我這樣年紀的人,才經過這個四十多年的起落過程,也在低點狀態下生活過,所以想略作分享。也順帶說一下我近年親身經曆的一起撞孩子的車禍。
農村人口
要命的戶口:我成長的年代,中國比今天更像“社會主義國家”,吃“大鍋飯”是其特征。隻是人仍然分成三六九等,比如城市人口就比農村人更有優越感。在城市中生活通常要有戶口,這相當於在城市的合法居留權,有戶口本才可能領取糧票布票油票等,得到基本的物質供應,否則就連飯都吃不上。
工作也需要有戶口,盡管工資低,但是收入的差別不太大,總比“鄉下人”優越得多。所以女孩子找對象,一定先找有“城市戶口”的,靠此吃上“商品糧”,好改變一生的命運。
隻是,一旦經濟狀況低下,為了降低糧食消耗和資金的短缺,就需要清理城市人口。比如我們那一代的知識青年,就被認為是“在城裏吃閑飯”的,被送到了農村的“廣闊天地”自生自滅,城市的壓力倒是減輕了,知青們的家長,壓力可就太大了。今天的家長談的主要話題是孩子的教育、考大學,那時候是“回城”。
窮苦的鄉村:農村與城市有很大反差。農民不但生活苦、勞動強度大,“臉朝黃土背朝天”,而且沒有基本的生活保障,衣食住行樣樣都困難。缺衣少食,都是常態;手中更沒有現錢,連買鹽買燈油都是大開銷。大部分農村人,一輩子連縣城都沒去過。
那時,除非“特別生猛”的極少數農村人,敢於離鄉背井,去到人煙稀少的沙漠、大森林當盲流;剩下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就都像封城時的狀況,被困在一小塊土地上,既缺乏資源,也沒有外來的援助。
一旦國家需要征用這塊土地,不管是修水庫、還是建設什麽“基地”,老百姓連保住茅草房的權力都失去了,隻能乖乖地搬遷。
不過,農村曾是政黨的基本盤,又被譽為“廣闊天地”,被宣傳得如同人間淨土甚至仙境一般。我們下鄉之前滿心幻想,下去之後痛苦不堪。如今,傳統意義的完整村社群體,已不複存在,年輕力壯的去城裏掙錢,留守的多是老弱病殘。
工友們
我當年一共在“廣闊天地”鍛煉了九年,先去雲南兵團,又轉到山西插隊,再被招工進入附近的新建“三線工廠”。當年的工人,端著“鐵飯碗”,不像今天還會有失業風險;能從農村人口轉成工人的,除了“政策安排”的知識青年之外,多是農民中比較“精明”或者有關係有內線的人。
“三線工廠”遠離大城市,不少工人是從城市搬遷過來的,他們既有精明、瞧不起鄉下人的一麵,也有離開城市之後變得更放縱甚至更“匪氣”的一麵。我接觸的農民,通常頭腦簡單也比較善良;從農村到工廠之後,也需要一點時間來接受那種相對粗暴而冰冷的文化。
不過,當年工廠的男孩子比較願意護著寵著女孩子。在十多年的漂泊歲月中,我真實的生活寫照就是“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
我一向頭腦簡單,不明世事,好在還算大方,雖然常被批評為“任性”或者“驕傲”,還是常能被人原諒。隻要肯開口求人,總能找到“護花使者”,當然必須要用“食物”或者金錢做為回報(不是性,當年沒有那麽開放)。這麽混日子,好處是沒變成老油條,壞處是老大不小的,還不懂人情世故。
不過,那個年代有很多的女孩子,得不到家人和朋友的幫助(大家都自顧不暇)。若生存環境惡劣,又無人幫忙,就可能更慘。記得嚴歌苓寫過一部小說《天浴》,還被陳衝拍成電影,就是寫當年從城裏下放農場的女孩子的遭遇。
先虧後賺賣飯票
我剛進工廠的時候,在夥食科賣飯票。這是不用倒三班的工作,不明白為什麽大家都不肯做這份“清閑事”,竟需要專門招工讓“新人”來做。我第一天就嚐到了苦頭,賣出了十幾元的飯票,虧了兩元多。
不管我每天再怎麽仔細,也多少總會虧些錢。直到有一天廠裏分到了一張“自行車票”(自行車是搶手貨,憑票供應),我才“扭虧為盈”。當年全場幾百人,各科室都選出一個人去抽簽。行政科過去從來沒有抽中過,大家選我、說我是新人,或許手氣好。我一去果然就抽中了。可是我自己並不需要自行車,於是許多人來找我(包括各科室領導和頂頭上司),許以各種好處換這張票卷。
要求最強烈的,就是和我一起在食堂工作的出納— 張師傅,他說“隻要給我這張票,我保你今後穩賺不賠”。我雖然不信,可在廠裏認識的人有限,也不懂該巴結哪些人,就把自行車票給了張師傅。有了車,張師傅節省了回家的路上時間,更經常地和老婆孩子相聚,心情大好,頗有些得意。
之後,張師傅教了我一個方法,果然賣飯票穩賺不賠。我調動到辦公室和宣傳科之後,才有人悄悄告訴我,大家不願意去賣飯票,就是因為誰去誰賠錢;都說張師傅外號是“老狐狸”,“特陰會坑人”;明知道被他坑了,卻抓不住把柄。如果我不是給了他那張自行車票,還不知道得賠多少錢呢。
好心的鄉親們
山西晉東南的風俗與南方完全不同。我在雲南時,女人砍柴、插秧、挑擔,什麽重活都幹。山西的女子卻“嬌貴”多了,“苦重”的活都是男人幹。我在晉東南插隊那一年多,感覺很輕鬆,連我燒的柴火、煤炭和用的水都有人幫我“做務”。我一開始還想自己做,反而被其他女子笑話。女人們比的是針線活和做飯、養孩兒,地裏的“營生”是男人爭強鬥勝的領域。大寨“鐵姑娘”是另類,是被老輩人笑話的。我於是入鄉隨俗,跟女子們一起坐在炕上做針線,比繡花手藝。我和老鄉們關係不錯,常被誇獎“有眼色(會做人)”。老人家和嬸子們都很有人情味兒,雖然大家都窮,都“恓惶”,但是鄰裏間通常都會互相幫襯。
對新聞上那些誇張的革命“大詞”,她們聽不懂,當然不會說,更不怕當“反革命”,說能進去“吃牢飯”,正好給家裏省了口糧,也省了其它花費。
不過農村人是真羨慕工人,在他們眼裏,不用“曬日頭受苦(勞動的意思)”還能每月拿錢,實在“太美了”。
我進了工廠之後,常有村裏人來找我,如果趕在飯點兒,我也留他們吃飯。工廠發的工作服我差不多都送了他們,他們當寶貝一樣過節才舍得穿;每月發的一條肥皂和兩雙線手套等勞保用品,我很少用;其他女工把線手套拆了,織毛(線)衣,我卻把肥皂手套都送給了鄉親們。
鄉親們對我實在好,有人看見我的擀麵杖不好用,就去砍了一節棗木,做了一長一短兩根擀麵杖給我;又看到我的麵板又小又難看,就砍了楊木和棗木分別給我做了兩塊案板,一塊切菜,一塊做麵食。
他們常常給我送時令瓜果。若找不到我(可能在辦公室開會),他們就請鄰居幫我收下。一來二去的,鄰居老工人就眼紅了,偷偷用我的名義跟他們要東西,拿了東西,還嚇唬他們說這是資本主義,本該被沒收的。我告誡了鄉親們幾次:不是我介紹的人就不要和他們打交道,鄉親們有些困惑,不明白其中的貓膩。
車禍與留守兒童
今日鄉村已經沒有了完整的社群,隻剩下高齡和低齡人口。大概在十年前,我和同事去到湖北鄉下,回武漢時出了車禍。那條路不是高速,路麵有些低,路邊的沙土蓋住1/4的路麵,汽車的速度都很快。當時由一位牧師開車,開到一處鄉村附近時,正趕上鄉下的孩子們放學。有些孩子在路邊跑,牧師已在減速,但是沒想到有個男孩子突然就拐上了公路,我眼看孩子飛起落下,驚叫之後,不敢馬上下車。
牧師下去扶起孩子,孩子哭得一頭大汗,問他哪裏傷到、他也說不清。這時孩子的爺爺奶奶趕了過來,說孩子的父母都在浙江杭州打工,學校今天提前放學,他們還在地裏幹活,沒來得及去學校接孩子。牧師趕緊把爺爺和孩子都帶上,去醫院檢查,我們三位女生留著當人質,商量怎麽賠償。
天黑之後,他們從醫院回來了。不可思議的是,經過一番嚴格的檢查,孩子居然一點沒受傷。爺爺奶奶說可能會有後遺症,過幾天還要再檢查一次,然後扣押了牧師的身份證和駕照。我們把身上帶的現金都拿出來先賠償一部分,等來拿身份證的時候再賠償更多。後來我們留下錢離開了湖北,那位牧師兩個星期之後再去孩子家,看到孩子活蹦亂跳的,也拿回了被扣的駕照和身份證。
除了這次經曆,我隻有旅遊的時候去過一些小鄉鎮,感覺歲月靜好,反倒是大城市兩極分化嚴重。我隻是走馬觀花,看到的可能沒有代表性。也期望我說的經濟滑坡狀況,也沒有代表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