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香豬這個人,如今想起來有一點“穿越感”,有點像活在五十年後的人。
我們年輕時資源匱乏,全社會都施行粗暴的“再教育”;就有了我之前講過的、因出身不好、精神太壓抑而“變瘋”的“二馮”(參考哭著樂19 瘋華正茂)。今天說的這位,也屬於“半瘋”,卻不是因太壓抑,而是因出身好、又太自信。
建水青年“老香豬”
當時在我下鄉的農場裏,有一位出身好、自我感覺很好的青年,好像叫郭X遊,不過大家都不叫他名字,而叫他的外號“老香豬”。
“老香豬”是雲南建水人。當年的建水並不像今天這樣有知名度,建水本地人很“引以為傲”的文廟古跡,也沒啥人聽說過。正因為建水的文廟山高地遠,在文革中沒有遭太多破壞。
在60年代初,有一大批建水青年去了河口,建設邊疆橡膠農場,他們也屬於“支邊青年”。其實從建水到河口隻有250公裏(北京到河口有2500公裏),當時的交通主要靠法國人修的窄軌小火車,要換兩次車,走兩天才能到。所以建水青年很強調他們是內地人,去“支邊”似乎與有榮焉。
郭X遊為什麽被叫做“老香豬”呢?香豬屬於小型豬種,比我們平時見到的肉豬體型小,重量也輕。當年我隻在雲南見過香豬,在其它地方沒有見過。香豬雖然外觀可愛,當年可不被當作當寵物、而是當肉豬養著,人們還嫌棄它不夠肥壯,出肉率較低。 這位被稱之為“老香豬”的建水青年,其實長得一點不像小豬,他人高馬大,在當時的人群中,也算得上“挺拔”。隻是他個性比較“呆”,兩眼直愣愣的,頭腦不夠靈活。可見“老香豬”的“老”不是指年紀,說人“老高、老壯、老呆傻”等,都不是說年紀。我猜叫他“老香豬”的原因,是諷刺他人高馬大,內心卻很不成熟、甚至類似“小香豬”的呆萌狀態。
“文化人”老香豬
“老香豬”把自己視為文化人,字也寫得比普通人好看些,又和隊領導有些親戚關係,因此成了連裏的文書。
文書是美差,幹體力活的時間比較少。“老香豬”人高馬大,平常穿得也比較整潔體麵,又喜歡行走巡視,在人群中“鶴立”,還是比較“打眼”的。他又常在連隊宿舍的屋簷下行走;後來我看宮廷劇的“禦前行走”,總感覺像在學“老香豬”的態勢。
而當年大部分老工人和知青,不但黝黑精瘦,還為了省衣服(山上荊棘多,幹活出汗都費衣服),常常都光著上身,或者穿一件常年不換、又硬又臭的割膠衣。
“老香豬”對自己的外表和“文化水平”都很自信,說話也刻意地用些報紙上的字句。隻是他的同鄉女子,很見不得他這麽樣拿腔拿調的,常常會給他大大的白眼,懟他“不好好講話”。
非常態“老香豬”
大家開始發現“老香豬”不大對頭,是見他總戴著一塊明晃晃的手表,故意當著眾人晃動手腕。在當時,手表算是貴重東西,有表的人都小心保護著,幹重體力活時不會戴著表。可他在地裏幹活時,光著膀子,手腕上卻掛著閃亮的手表。大家常常問他時間,可是發現他回答的時間總是不對,最後才知道那塊表根本不走。
後來發生的一件事讓我更確定他精神不正常了。那次我在縣城的大街上,正與一位好久未見、文質彬彬的北京朋友談話,突然聽見遠處有人聲興奮地喊我的名字,一回頭,就看見“老香豬”手裏舉著一堆東西,不顧街上的行人,橫衝直撞地向我奔過來,一邊跑一邊興奮地大叫“我買到了,好不容易買到了!”我問“你買到什麽了?” 他舉著手裏的東西,我一看,是厚厚的一大迭手帕,足有五、六十條。他急匆匆地說﹕“真巧,剛買到就碰見你了,你趕快給我縫一條床單。”
他的“意識流”思維把我搞昏了頭,怎麽也想不明手帕和床單的創意,還有為什麽這任務交給了我,我平常和他很少講話,我比他年紀小很多,又不是他的親屬;而且,他不是宣稱有女朋友嗎?我除了覺得莫名其妙、也覺得尷尬,不知道如何應對。
隻記得同我講話的那位朋友,臉上現出意味深長的笑,說:“妳有事,咱們以後有機會再聊”。我忙說“我沒事”。老香豬卻目中無他人,隻眼巴巴地看著我,硬往我手裏塞那些手帕。朋友的眼光於是變得更加嘲諷,好像認定我同“老香豬”有什麽不同尋常的關係。之後,老香豬又忘了這事,我也免了煩惱。
愛情夢碎的老香豬
這之後,他的狀況越來越糟,他自己卻毫不察覺。有時候他會突然大聲表揚北京女知青,說我們都是“老實人”(我們不太會當麵罵他),同時又控告成都女知青是“騙子”(四川女子多數比較麻辣,如果他無緣無故給人塞手帕一定挨罵)。
有一段時間,他常常逢人就說成都女知青劉XX是“我的人”。控訴這女孩子出爾反爾,吃了他的東西又反悔等等。氣得那個女孩子大哭了好幾場,說好端端的被他壞了名聲。記得那女孩子邊哭邊淒厲地喊母親(母親不在身邊),“我是你的女兒,清清白白的,怎麽就成了他的人了?”
那個很秀美“文氣”的成都女孩子,受到這個刺激之後,很快找了個軍人未婚夫。老香豬也知道破壞軍婚會被“判刑”,便不敢太囂張。
隻是,人高馬大的老香豬,從此更加直眉楞眼,跨著大步“憨蹦蹦”地在連隊高地和鐵路上來回“視察”,誰也不太敢惹他。也有人對老香豬的狀況,存著看戲的心態,似乎無人提醒他應該去看看醫生。
大家都默認,老香豬是因“單相思”引發了精神病,都忌諱當著他的麵說“愛情、精神病”等詞匯。可他自己卻突然愛上了“神經病”的說法,他最常用來批評別人的口頭禪,就是“神經病”。
這也令我想起有些“出類拔萃”的藝術家,會在精神不正常時創作出“最高水平”的作品,可能“精神病患者”的世界比“俗世”更美更純吧!
“老香豬”已經不能勝任文書的工作,雖然他一天到晚裝出在思考、寫東西的表情,其實啥也寫不出來,算賬也是一筆糊塗賬,接手的人完全看不懂。不過眾人麵對一往無前而“特立獨行”的老香豬,也都不敢得罪。
單純善良的老香豬
老香豬的內心應該很單純、善良。如果女孩子找他幫忙幹些重活,他是“義不容辭”的,隻是他常常不能領會別人的意圖,用力過猛反而幫了“倒忙”而挨罵。
他整天風風火火的,說話“著三不著兩”,隻有老人敢斥責他幾句。他還是懂得“尊老愛幼”的,被訓斥時,就露出一副受了委屈、眼淚汪汪的樣子,那單純的表情(很像香豬)也令人不忍再多說。
老香豬居然有“愛護動物”的意識,這是很出乎我意料的。記得當時我們太缺油少肉,知青每次回城總要想法子帶回些進補的肉製品,肉鬆就是其中之一。我們把“珍貴”的肉鬆放在緊扣塑膠蓋的玻璃罐頭瓶中,要到很饑餓需要能量的時刻,才吃一小勺。可是有一天出工回家,發現人都很難“摳開”的塑膠瓶蓋被咬破,瓶子倒地,裏麵的肉鬆少了一大半。
“出離憤怒”的我們,立刻展開刑偵,發現是一隻大野貓偷吃了肉鬆, 我們設下“陷阱”抓住了大野貓。它個頭很大,像頭小豬,張牙舞爪的很凶悍,還在我胳膊上抓出血道道來。
最後我們幾個人合力才製服了野貓,把幾根鞋帶接起來、栓在它脖子上,找一個力氣大的女生像甩鐵餅一樣,把它甩到河中心去。這裏的貓水性都很好,不會被淹死;我們隻是要讓它記住教訓,別再來惹禍。
沒想到我們正在對野貓執行懲罰的時候,老香豬不知道為何,突然從河邊的草叢中冒了出來,大喊大叫我的名字(我名字和miao正好同韻),製止說:“那是一隻喵miao咪,不要這樣對它”。我們沒理會他的呼叫,大野貓被掄圓了扔在河水中。老香豬居然要下河去救他。他太低估野貓的求生能力了,野貓在水中四腳亂蹬,很快遊回岸上,潛伏在草叢中。
老香豬還是不依不饒,批評我們對“喵咪”太凶了,不像女孩子的樣子。他五大三粗,溫柔地說出“喵咪”的miao音來,還真是挺“萌”的,難怪我今天還“言猶在耳”。
那年頭,太反常,連裏精神不正常的有好幾位(前麵寫過)。我們處置貓的態度,在今天的人看來,也“不正常”。不知道“改革開放”之後,老香豬的日子過得如何?期望他找個好女人,好好過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