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外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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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啞巴(上):恓惶人 “哭著樂”係列之三十五

(2022-11-07 16:47:32) 下一個

      

1970年代後期,謝晉導演拍過一部電影《青春》,是陳衝的處女作,她出演一個聾啞女孩,後來被解放軍醫療隊治好痊愈。

那幾年,我插隊的村裏也有個聾啞人,大家忘記了他的名字,都直呼他“啞巴”……。  啞巴是個仁義人,是個恓惶人。但是我第一次見到他時,竟把他推出門外。

初次進村

那一年我從雲南轉到山西沁源XX公社插隊落戶。進村那天,剛下過一場雪,白茫茫的大地上,隻有沁河劃開一條彎彎曲曲的裂痕。我沿著河邊的土路走到村口時,有一匹騾子堵在那裏不許我進村,害得我隻好下到河溝裏繞道進村。

村裏從來沒有來過知識青年,本村的幾位年輕人,是我表哥的學生。表哥被從上海華東師大分配到郭道中學教化學。當地民風古樸,不像城裏人仇視知識分子,都非常尊敬先生。因此對我也很熱情客氣,見我帶了一架手風琴,也覺得稀罕。在隊裏分給我住的小屋中,他們讓我拉手風琴,我會的曲子不多,都是俄羅斯的,他們反應冷淡,希望我拉國際歌。

我試了一下,總是不搭調,他們便有些失望。有人說“你也累了,早些拾掇拾掇睡吧。”人們就散去了。

我正要關門,突然一團黑乎乎的人影靠過來,他雙手袖在黑棉襖裏,抬腿就要進門。我很疑惑地看著他,問“你是誰?”他張開口唔哩哇啦,我用手掩著門,不肯放他進來,他突然開口大笑,隻見他的舌頭又紅又長,好像一隻大灰狼的血口。我心中閃出許多可怕的故事,在萬分恐懼中,大力把他推開,趕快鎖住門,掀開窗簾一角,見他還盯著門,眨巴著眼睛。

房東雲生姆便走出來罵“你一個啞巴咋就興(奮)成個這呢,人家城裏的女子到咱這山旮旯來,你咋就不叫人家消停呢?一天鬼跑溜道的,看把咱女子嚇成個啥,快回吧!”那一晚,我想到騾子擋路和啞巴推門,便以為是不詳預兆,恐怕一進這山溝便再難出去﹐更怕啞巴還伸著大紅舌頭再來堵門。

恓惶人

第二天正好書記老崔請我去他家吃飯,我就說,不要啞巴來,嚇人倒怪的。老崔的老娘應該有六十歲了,坐在炕上挽著袖子給我搓攸麵栲烙烙,

 老人家幹柴吊褶的手臂上全是陳年汙垢,隻有搓攸麵的那一條顯得分外白淨。崔老娘邊搓邊安慰我說:“好我個女子,不怕的,啞巴是個恓惶人,再借他兩個膽他也不敢的。老崔還讓他給你砍柴挑水呢,幾根煙就打發了他,你怕甚呢 ?”我那時不懂什麽是“恓惶人”,可崔老娘的話讓我放心。

啞巴再來時,可能被人提醒過,很小心的樣子,挑著一擔鬆毛子柴(帶鬆樹枝葉的柴),打手勢問我放在哪裏。又比劃問是不是要挑水。水挑來,水缸在屋裏,當然就進門了。我遞給他一枝雲岡煙,他在灶下借了火,到外麵抽。我覺得不好意思,就請他進來,他竟然仰著頭沒反應。我以為他看不懂我的手勢,隻好伸手去拉他,他還是閃躲著不進。我有些不知所措、也有些氣,難不成他還記仇?又見他低頭偷笑,原來是故意逗我的。

  

我和他用手比劃著,隔壁的好英子也過來幫著解釋。從此他就定時給我砍柴挑水,我給他定期買煙。

後來有人羨慕啞巴的待遇,也想幫我,我沒敢答應,隻是去問支書該咋辦。支書便把那人罵了一頓,說;“啞巴是個仁義恓惶人,你咋啥便宜都要,壞了良心,連啞巴這恓惶人也敢欺負呢?”我就明白了,“恓惶人”是好人,也是值得同情的弱者。那時的人們雖然都窮,卻有清楚的“道德底線”,不能欺負弱者。

啞巴比大多數鄉下人都穿著幹淨,村裏的女人在冬天過後,會主動幫他拆洗穿了一冬天的黑棉襖棉褲;他也幫著女人砍柴劈柴、擔水、修補灶台,算是換工。

溫柔的騾子

我一直不懂??為何不是狗,而是騾子把守村口(據說是騾子自動上崗的);也不懂啞巴不會說話,為何舌頭又長又紅。騾子認識我之後,不再擋路,還會用睫毛長長的大眼睛向我打招呼。我有次突然起了報複心,大罵一聲“你這個雜種,當初竟敢欺負老娘”,在它背上擊一猛掌。騾子竟然不以為杵,隻抖抖背上的肌肉,挪動一小步而已。牠的君子風範,讓我不禁暗叫一聲慚愧,顯出我的小人心態來了。

  

多年之後,一位朋友說他兒子一直找不到女朋友,是因他的標準太高:他要找的女孩必須長著一雙像長頸鹿一樣的眼睛,我去洛杉磯動物園專門觀察長頸鹿的眼睛,的確是睫毛長長,瞳孔黑黑,最難得的是那份安靜恬淡。當年把守村口的騾子﹐也有那樣一雙美麗的黑眼睛,不過因它活在需要提高警惕的環境中,就越位擔起狗的責任。後來騾子認同了我的身份,立刻眼神溫柔,恢複本性的安靜嫻淑。

鹿馬驢騾的眼睛,美在那份淡定安然,女子再怎麽化妝美顏,若沒有牲口們的安舒心態,眼神難免渙散閃爍,流露出內心的噪音來。聖經中說“人心比萬物都詭??詐,壞到極處,誰能識透呢﹖”(耶17:9)很多時候,人還真不如畜牲仁義。

他怎樣成了啞巴

啞巴並非生來就聾啞的。據說是小時候有一次高燒不退,請了一位鄉土大夫在頭臉部紮針,後來命保住了,卻成了聾啞人。記得當時有首歌叫“千年的鐵樹開了花”,是唱解放軍醫療隊把聾啞人治愈的。

我在村子裏給人針灸,也曾經向專業人士打聽﹐像啞巴這樣的狀況有無可能康複,如果有可能,我也打算拜師學藝,學好了,可以試試讓他恢複部分聽力。可是專業人士都斬釘截鐵地說“不可能”。我一提那歌,他們都輕蔑地笑笑。我看見他們的反應,就有些血氣上湧,覺得階級感情的問題,還的確是存在的。但我自己的地位尷尬,似乎也隻代表了小資產階級的狂熱性,不能替貧下中農去抗議。

我也給另外一位因小兒麻痹而瘸腿的女子針灸,使她的狀況大有好轉,我鼓勵她去找更好的醫療機構以求痊愈或正常行走,村裏就風言風語,說一個拐子還想咋的,心野得要飛上天嗎?於是我一腔熱情也漸漸冷了。

啞巴是有名字的,大家都不叫他名字﹐叫了也是白叫﹐他反正聽不到。我隻記得他姓趙﹐趙是村裏一個大姓﹐他父親已經過世﹐母親再嫁給村裏另外一位姓趙的本家。

  現在想來覺得有件事很奇特﹐我們村是縣裏和公社定的窮困村﹐很少有縣裏的幹部光顧。不知道哪年哪月,有位縣委書記來過﹐見到啞巴就“心疼”他﹐還給了他一些私房錢(書記自己口袋裏麵的錢)。

縣委書記下次再來時﹐竟然以他的大名稱呼他﹔後來有村幹部去公社或者縣裏開會﹐縣委書記用啞巴的大名問村幹部﹐村幹部卻茫然不知道說的是誰。這事讓我挺感動﹐過去的共產黨是窮苦人的黨。今天再不用妄想書記掏腰包給窮苦人,窮人想送錢給書記還得找門子。

被當成反革命

有一次問村上的人,啞巴有沒有獨自出過門。別人告訴我,他有一段非常慘痛的遭遇,後來就不喜歡出門了。

啞巴有個叔叔,在地區首府長治市當幹部。他給啞巴出錢打車票,讓他去長治見叔叔,順便也見見世麵。不巧的是,啞巴去長治那天,正趕上兩派武鬥到了白熱化程度。他下車時叔叔無法去接站,啞巴就用事先叔叔寫好的字條地址,希望能有好心人給指個路。

  沒想到,他一拿出紙條,就立刻引起糾察隊的警惕,問他話,他隻會指手畫腳,唔哩哇啦的沒有正經話。革命小將立刻斷定,他是對立一方派出來探聽情報的特務,二話不說就把他捆上押解問話。他是山溝裏的土啞巴,如何明白革命形勢的殘酷。對方卻認定他裝聾作啞,吊起來打,他仍然不會說話。最後打人者也累了,翻出公社給他開的介紹信,打電話到縣裏去問(可能是公社的電話打不通)。好巧接電話的是那位心疼啞巴的縣委書記(當時他是縣革委會負責人)。書記大怒,說小將們有嚴重的階級立場問題,公開迫害貧下中農,啞巴這才被放出來。

回村之後,但凡有人問此事,啞巴每每號啕大哭。我本來也想核對一下傳言的可靠性,終因怕引動他大哭而不忍發問。那些日子,總覺得革命太鬧騰,傷的都是啞巴這樣的“恓惶人”。又想到那位資深的縣委書記,竟能理解啞巴,就很感動。那縣委書記懂得:隻閙大戶,不擾小民,革命就名正言順;百姓若不被禍害,還能看見大戶被革命所整治,心中一定也是暢快的。且不論什麽“民主”或者“獨裁”,總歸不該去得罪大多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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