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雲南河口軍墾農場時,我生活過的兩個營,都在鐵路沿線,天天出工收工都要走鐵路。我是割膠工,不過,很多其它的生產任務也是要完成的。比如說:
砍竹迷路困高山
有一次,連裏要蓋房子。當時農場“自力更生”蓋的茅草房,都不花一分錢,隻需到山上砍樹砍竹砍草,自備建築材料。連裏規定:割膠班的人也要支援蓋房生產,要上山砍一根6-7米長的硬竹木,是用來造房頂的。
上山去砍竹子的時候,我們全排去了二十多人,很熱鬧地說說笑笑上了山。有經驗男農工,負責挑可用的竹子(夠硬夠厚夠長),然後砍下竹子,其他人負責每人扛回去一根。因為是定額製,早完成早收工,所以大家都十分積極主動。我動作慢,沒有搶到比較輕和細的竹子,最後剩下了一根最粗最長的,就歸我來拖運了。
有位老工人看我笨手笨腳的,就砍了一段粗藤子,用砍刀在竹子較粗大的那頭,鑽了個洞,把粗藤子穿過去做了一個套,讓我可以拉著藤索走,也可以扛著竹子走。我一向不善爭搶,那天等我發現自己終於也有了一根竹子的時候,正為自己竟能完成任務而欣喜,就發現山上已然靜悄悄,人們呼嘯著下山的聲音已經遠去。剛才還人聲喧囂的山上已寂靜無聲,隻剩下我孤身一人留在山上。
在原始竹林密布的高山上,除了剛剛被我們砍伐過的那一小片,像一小塊疤痕,隻見滿山的竹子遮天蔽日,我當時十八歲,傻乎乎的不知道害怕,以為可以找到來路下山。可是,草木像分開的水又複合一樣,路在哪裏呢?在茂密的竹林中,我走來走去,披荊斬棘地尋路下山,卻找不到來時路;走來走去,又回到老地方。
我其實極度缺乏方向感,不過那時候自己不覺得。小時候住在道路橫平豎直的北京,路邊的景觀常年不變,憑方向景物行路,不太可能會迷路。因此,不知道自己是“路癡”。一旦到了新地方,如果路旁沒有特別的標記物,我就找不到北了,甚至坐公交車時,會到反方向的車站等車。
到美國我自己開車時,隻要失去了我曾經記住的地標,就常常會迷路。到三十歲之後,我才徹底承認自己是個沒方向感的“路癡”。
當時我在高山上,在密不透風的竹林中,拉開嗓子喊人,聽不到任何回應。我終於認清:在這不見天日的深山老林裏,我隻能靠自己了。我拖著那根近十米長的竹子,在陰沉沉的原始林子中誤打誤撞,多次回到原點。當時的高溫達四十多度,竹林外麵豔陽高照,我在竹林中卻越來越覺得冷,精神也要崩潰了。
救命的瀑布
不記得這樣亂走了多久,突然聽見流水聲,我趕緊去尋水源。
水聲越來越近,最後我停步在一座懸崖上,發現自己正站在一個瀑布頂上,瀑布有十多米高,流下去的地方是一個五、六米寬的水潭,水潭再往下,自然地順著緩坡的山勢,形成了一條朝下流淌的林中小河。
我覺得有救了,水往低處流,最終會流入南溪河,南溪河靠著鐵路,隻要上了鐵路,我就可以沿著鐵路走回連隊了。
方向雖然找對了,可是這懸崖有十多米高,我怎麽下去呢?我仔細看了周圍的石頭和土地,突然發現左側的懸崖邊上有一根粗藤,被草葉覆蓋著,雖然看不清藤子有多長,但至少我可以抓著它往下爬。於是我先把自己拖的那根竹子扔下懸崖,然後拉著藤子往下爬。爬了不到一半,發現藤子已經到頭了。我上不著天下不著地,還好,又看見下麵的懸崖邊上有一棵小樹,我就先攀住上麵的樹枝,再順著樹幹往下爬。小樹沒有多高,很快到了根部,這時離水麵大概還有兩層樓高。我雖然不知道水有多深,也隻能一咬牙一閉眼跳了下去。
跳下水之後的感覺還真不錯,水正好齊胸深,竹子因為太長,被石頭樹木擋住,還沒飄遠,我趕快連跑帶遊的追上我的竹子。
唯一的不足是,這竹子跟著我磕磕碰碰的,又被從高處拋下懸崖,老工人用來拴它的藤子雖然很粗(像臘腸那麽粗),卻已經摔斷脫落,還好竹子自身很過硬,要是它也摔斷了,就等於我沒完成任務。
我在水中抱著長長的竹子,且遊(水深時)且走(水淺時),竟然快樂地唱起了歌,水越來越淺,哈哈,終於看見鐵路橋和涵洞了。
扳道工來相助
可是我高興得太早了,我雖然在鐵路涵洞下麵上了岸,可是這岸邊離鐵路的路麵還遠著呢,差不多有三、四層樓房高,必須要爬上一個非常陡峭(大約80°的大坡),才能上到鐵路上。聽說,當年那些自殺的人,就專門挑選這個涵洞橋往下跳。很多年後,我看過一個電影,好像叫“美人草”還是什麽,講雲南知青的事,是劉燁和舒淇主演的,影片就在這個橋上取過景。
我仰望著高處的鐵路橋,估摸著;自己連抓帶爬或許可以上去,但是那根又粗又長的大竹子怎麽辦呢?我自身尚且難保,無論如何帶不動它去爬這陡坡呀!
唯一的辦法是等鐵路上有過路人時,請他在上麵幫一把。我大約等了二、三十多分鍾,聽到頭頂上方的鐵路上傳來腳步聲,我立刻大喊起來:“有人嗎,能幫忙拉我上去嗎?”高高的鐵路橋欄杆後,露出一個年輕鐵路巡道工的頭,他看見我濕漉漉地站在下麵,大概以為我是自殺未遂、或者是不小心從橋上掉下去的人。
他急匆匆地對我喊,聲音有點發顫:“你別急,我砍根藤子拉你上來。”我說:“你再多砍一根藤子,我還得拉一根竹子上來”。他也沒多問,隻說“你千萬別亂動,等著我,十分鍾就回來。”
過了大概十幾分鍾,他果然砍了兩根長藤,用手拉住一頭,把另外一頭扔下來。我把一根藤條穿過竹子,攥在手裏,又拉住另外一根藤往上爬,坡太陡的時候就靠他在藤子的上端死啦硬拽,終於幫我爬上了鐵路。這時候我們兩個人再合力,把那根大竹子也拉了上來。
我這才有機會告訴他我是上山砍竹子落單迷了路,跳下懸崖,順著河水才出了山,最後走到這個鐵路橋的下麵。他說他一天就巡視這個路段一次,而且再沒有第二個巡道工走這條線。剛才聽見我在下麵喊,嚇了他一大跳(估計他怕遇見自殺未遂的人)。
他又問“這麽長的竹子你怎麽拿回去呀,這樣,我用這兩根藤給你做兩個套,一個套在肩膀上,一個套在腰上,你就拖著竹子走鐵路回去吧。”我說“那當然好啊,就謝謝您了!”。他給我上了套之後,我們兩個人忍不住哈哈大笑,我說自己像耕地的老牛,他說我像一匹落水的小馬。
我彎著腰,像纖夫一樣拖著長長的竹子,上了鐵路和他揮手告別。竹子敲擊著枕木和基石,咯噔咯噔地拖在我身後,一路上再沒有見到一個人。我回到連隊,交了竹子完成定額,全連竟沒有一個人發現:我曾經落伍、迷路、差點兒困死在荒山野竹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