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篇
他們二位都不正常,卻比正常人更具備“互敬互愛”之心。現代精神病院的管理者,真應該研究和借鑒這種“放任寬鬆”的管理方式......
溫和的“文瘋”模範
二馮是“文瘋”,不是“武瘋”,他們仍然生活在連隊的人群中,隻是沒有人願意當他們的室友。於是連裏就果斷地安排他們二人同住一間房。
二馮都是性情溫和的人,成為室友之後“相親相愛”,從來沒有矛盾衝突,也不給任何人找麻煩。豈止是不給他人造成威脅,他們簡直是互助友愛的模範。二人一起做飯,一起吃飯,一起出工,一起洗衣,一起散步,一起唱歌,一起娛樂,一起出去玩。
任何頭腦正常的室友,都很難如他們那樣和睦相處,甚至水乳交融。
有一次馮X亮突然失蹤了,把他姐姐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到處找也找不到。後來就見他滿頭大汗地從鐵路上走回來了。原來是馮恕說想吃水果糖,在物質缺乏的年代,營部的小賣部買不到水果糖,於是馮X亮步行五十裏去河口縣城為室友買糖吃。這份體貼仗義,令正常人暗歎不如。
壯實、瀟灑的“文瘋”
他們二人原來都是蒼白消瘦的男孩,瘋了之後,連裏不能再讓他們拿膠刀割膠了,就都去幹農活。他們熱情地勞動著,都長得膀大腰圓,膚色變深,失去文靜外表。雨季來臨,人們都盼下雨,可以理直氣壯地不出工,在屋簷下學文件或者學毛選。可是二馮不懂得避雨遮陽,照常出工,在雨中也不帶草帽,似乎淋著雨幹活還更爽。有時他們還邊唱邊幹,一副風景這邊獨好的場麵。於是連裏領導說,反正他們也沒法學毛選,就讓他們多勞動吧。
二馮原來都害羞,木納少言;瘋了之後,都變得活潑善談,兩人之間有聊不完的話題。每日收工之後,二人開始即興娛樂,常常是一個拉??二胡一個唱,或者一個吹口琴,一個唱。西南省區人民能歌善舞,文革中限製很多,想歌舞的人難免感到壓抑。他們卻掙脫了政治枷鎖,文藝特長得以發揚光大。他們喜歡對唱,一個裝阿哥,一個裝阿妹,聲情並茂,很是投入。雖然唱的歌曲不太健康,不過他們本不是健康人,也追究不得。
而旁人都在享耳福,也都假作不以為然。久而久之,到時就有人自動搬上小板凳,等候節目上演,一邊口中歎氣,一邊眼角眉梢跟著節拍抖動。
他們把洗衣也當成娛樂,膠桶裏麵不知道放了多少洗衣粉,隻見泡沫,不見衣服。他們一洗就洗個半天,用手撈,用腳踩,五彩迷離的肥皂泡漫天飛舞。他們臉上和全身沾滿了泡沫,然後也不用清水漂洗,就把衣服、蚊帳晾掛在鐵絲上。他們瘋而盡興地活著,瀟灑如是,慕煞他人。
天真熱情的“瘋子”
瘋了之後,他們的目光不再羞澀,兩眼直楞楞的,如魯迅先生所說“敢於直麵慘淡的人生”。他們迎麵而來,你就得小心碰撞,因不知道他們眼中到底有沒有看到你。原來見到女生,他們總是本能地避到一邊,現在狹路相逢,也直眉楞眼地堅定前行,比造反派更牛。從後麵超越人時,也是夾風帶火的硬闖,常把人嚇一跳。
馮恕脖子上的傷疤十分扭曲嚇人,像一盤蚯蚓翻著肚皮,但他完全不在意。他本來個性羞澀,瘋了之後常主動打招呼和我說話,雖然說的話不著邊際,但絕不傷人;而且他的思路非常短線,所以不用擔心他沒完沒了。
馮恕親切地叫我名字時,好像在叫一隻貓,把“鳥”發出“喵”的聲音,嗔怪地問我:“你可記得嗎,…”,若我表示不記得,他會嗔怪說:“你哪樣會不記得嘛…”。他敘事的邏輯雲山霧罩,我多數都聽不懂,為了怕他失望,也隻好語焉不詳地應對一番。
以前他見了女生就臉紅,現在對我就像是自家人,無話不談;有時又表現出一種相見恨晚的表情,我也隻得配合表演。有時他自認為買了什麽好東西,會熱情地拿給我看,還表示:我若喜歡,可以送給我或者下次買給我。
有時他也理直氣壯地把他的破衣服扔給我,要我補好再給他。我當然也不耐煩,不過更多的時候,還是於心不忍;最多叮囑一句“幹活時小心些嗎,衣服都穿爛掉了,沒得那麽多布票去買!”他就會像孩子一樣說“我曉得了。”
被引為知己的困惑
馮恕並非對所有人都熱情,對黃X華一流的人物,不瘋時他本能地躲避,瘋了後則是視若無睹。他對我羅裏吧嗦,也令我有些困惑,被他引為同類知己,是不是我的大腦也在退化呢?
過了很多年之後,我才想明白,其實他一直在心裏把我當作哥們兒的。隻是在正常時,他被出身壓製著,性格又過於內向,根本沒機會表示。他常看頭腦簡單的我,楞衝衝地頂撞那些滿嘴革命口號的人,早就默默無聲地把我引為知己。瘋了之後他不再懂得掩飾,像沒心眼的小孩子一樣,憑本能去親近那些不會傷害他,或者被他認作同類的人。
我也曾因他的“天真無邪”而遭遇尷尬場麵。我調到其它連隊之後,有一次在火車上偶遇馮恕。我那時身負采購重任,十字交叉背著兩個裝滿東西的大書包,在車廂裏找座位時被他發現了。他先是隔著七、八排座位大喊我的名字,把我嚇了一大跳。然後他衝過來拉著我,要我坐到他旁邊。
車上的乘客並不知道他精神不正常,都像看到白毛女和大春在山洞相逢一樣,熱切地等著好戲上場。
我說要到前麵的車廂,他卻從後麵拉住我十字交叉的書包帶。他力大無比,我如一頭被拉住韁繩的馬,幾次掙紮要往前走,幾次被他拉回來。在公共場合拉拉扯扯的,竟無人出來替我解圍。可能有人看出了他眼中的真誠,也有人巴不得好戲不要閉幕。他旁邊的旅客,把座位讓給我,說“坐下哈,慢慢聊!”我隻好坐下,請他放手,又好言和他聊了幾分鍾。告訴他說我實在有急事必須往前去,他才依依不舍地鬆開手。
此後,再沒有見過二馮。他們正常時,活得小心壓抑,仍然躲不過政治風浪;瘋了之後,倒是徹底自由了!隻是當瘋狂年代歸於平靜之後,他們還有機會品嚐正常的生活嗎?
他名叫“恕”。信主之後,我才體會到他父母給他起了一個多美的名字!若他還能感受到世界的變化,願他忘記那個時代,饒恕那些逼瘋他的人。
政府的專製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