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出身不好,卻很有魄力的人,在不同的時代,會有怎樣不同的境遇……
“匪氣”十足的工人
當年有兩條最高指示:“備戰備荒”和“要準備打仗”,這就讓晉東南的大山溝裏出現了一大批“小三線”工廠。我就業的那個“三線工廠”,是從省城內遷的。廠長、車間主任們到了山溝裏,卻還是願意從太原招收徒工,主要是想照顧親友的子女。讓那些十六、七歲的年輕人躲過了上山下鄉,還能掙工資,以後有機會再調回省城。
省城的年輕人,到了鄉下都“野蠻生長”,平添了些“匪氣”。不過也都還講“義氣”,樂意幫助女孩子。山西的風俗與南方截然不同。我在雲南時,女人砍柴、插秧、挑擔,什麽重活都幹。山西的女子卻“嬌貴”多了,“苦重”的活都是男人幹。我在工廠常常得到他們的主動幫助。比如我養雞需要雞窩,他們就幫我蓋了一個預製版水泥雞窩,應該是偷了廠子裏的建築材料蓋的。還有一些女孩子幹不了的重活,隻要開口,他們都肯幫忙。出過力之後,通常要給他們吃一頓“好麵”,就是白麵。我們那個地區比較高寒,沒有小麥,所以吃“好麵”就是很高的待遇了。有時候他們得到些稀罕貨,也會記得給我。
後來我在春天買了小雞娃,開始養雞,想等秋天開始收雞蛋。第一次買雞娃沒經驗,被人騙了,養的全是是公雞。
到秋天的時候,有一位叫閻X晉的,就代表那幾位幫我蓋雞窩的人,說為我幹私活傷了筋骨,現在要用我的雞來補補身子。我自己本不忍心吃自己養的美雞,結果那八隻健康漂亮的大公雞,都進了他們的肚子。
暴力的孝子
閻X晉戴一副黑邊眼鏡,長得膀大腰圓,平常和我關係不錯。記得有位西方宣教士在回憶錄中說:當年他們先坐船到廣州、上海,然後慢慢往內地走,越往西越窮,卻覺得西部的男人比東部的更英挺、更有男人氣概。
在2017和2018年,我去過西安的兵馬俑和山西省博物館參觀,那些兵馬俑和石雕石刻,人物都相當真實生動。
人物的原型,都是晉、陝的男人,臉部特征很明顯,大部分都是長方臉,眼睛、鼻子都比較長,額頭和下頦方圓。
閻X晉也是典型的山西男人長相。隻是他為人相當粗魯,常常和人動手打架。有一次他把我的小貓借去抓老鼠,卻有借無還。我很生氣,去和他理論,他說我的小貓把他的毛衣咬了個大洞,那是他老媽一片心血給他織的毛衣。他一怒之下,用他那42碼的大腳踢向我的小貓。我問“然後呢?”他說“那貓岔氣了,就跑了”。我不太相信,我猜一定是他把我的貓踢死了。
我知道他是一位孝子,那毛衣對他而言很寶貴,就沒有繼續追究。他母親沒有工作,他的兄姐們都已成家立業,不太管老娘,所以他每月還得給老娘錢。有時候錢不夠了,就和我借,常常有借無還。
所以那被貓咬破的毛衣,我還得拿來幫他補好,讓他回太原時不至於讓老媽看見傷心。可我為自己的小貓傷心,他就不管了。
他時不時來蹭飯吃,卻鄙視我,說我不會做麵食,腦子也不夠用。他說他母親很會做菜,用熱爐灰焗出的茄子是“天下美味”。還有什麽做麵條的秘訣、蒸饃的要點等等,一套一套的。我相信他母親一定非常能幹又很寵他。他脾氣暴躁、喜怒無常,有時候氣的我懶得理他了,他又會嬉皮笑臉一番,給我說點可笑的事,或者幫我幹點事,我的氣就又消了。
其實歸根結底,我心裏還是有點“可憐”他。他出身“曆史反革命”,在全廠的青年工人裏麵,應該是出身最不好的。隻是因為他的哥哥姐姐都是老大學生,是工程師或者什麽負責人,所以才找關係把他送進了工廠。
我“可憐”他,也是因為他跟我說過他的家事。有一次他喝了些酒,點上一支煙,說起了他的父親。他父親是位資深的機械工程師,在閻錫山時代就有很好的工作,所以家裏原來是很富裕的。本來到了新社會,舊工程師也不算太差的出身,不過他這父親很“不本分”,在外麵養了個小老婆,還把大老婆(他母親)扔下不管,和小老婆一起跑了。 跑了之後也不知道又犯了什麽事,於是新賬老賬一起算,就被定性為“曆史反革命”和“重婚罪”,進了監獄。
魯莽與粗中有細
那位小老婆一走了之,他母親本是受害者,這時候又成了“反革命家屬”。他說,他老媽實在太慘了,兄長姐姐們都有自己的家,顧不上老媽,他必須對老媽好一些。他與哥姐的年齡差距比較大,他母親生他時應該也不年輕了,所以母親也特別疼愛這個“老兒子”。
他姓“閻”,和閻錫山同宗,“閻”姓在山西是大姓。
閻錫山在山西幾乎是“神一般”的存在。即便在極左的年代,聽到的也多是閻錫山的正麵傳聞。雖然大部分都忘記了,至少還能記得說他雖然很“摳門”,卻舍得在教育上投資,建立很多學校。還有就是南北同蒲鐵路,當時的國民政府不肯出資,是他自籌資金、請德國技術工程人員修建的。為節約成本,大概也為了閉關自守,是用的米軌(比普通軌距要窄),讓外麵的火車不能直接進入山西。解放後又重新鋪軌道,這些窄的鐵軌就被送到了雲南,給昆河鐵路用。
閻X晉一說起閻錫山總是眉飛色舞,他也常常提起山西的一些土特產和風土人情,說得繪聲繪色。我猜他母親很會教育孩子,即便在文革中,即便自己是反革命家屬,還是注重傳統教育。
我也猜測,他父親是一位很聰明卻不安分的人,應該自視甚高,特立獨行,看見喜歡的女人,就拋妻棄子,完全不想後果。這種人最招人恨,也最容易讓人抓住把柄。這也是為什麽他父親最後落入獄中,妻子兒女卻都不同情他。
閆X晉可能也繼承了他父親的性格,底子是聰明的,個性卻是粗暴的。他讀《水滸傳》常常專注於那些流氓打架的細節,或者是做生意的訣竅。看《紅樓夢》他就專門看富貴人家怎麽吃,還有家族的明爭暗鬥。他頭腦中大概根本沒有“風花雪月”,隻有弱肉強食。
他這種“混不吝”的人,對我可能還算很“溫和”。對其他人沒有好顏色,總是連吆喝帶動粗。他常和人打架,每次我責備他,他就說他的拳頭如果不夠硬,他們“孤兒寡母”就隻能天天被人欺負。
他骨子裏很高傲,根本看不起領導,不但不聽車間主任的話,還動不動就威脅要揍人家。所以頭兒們都對他又恨又怕,巴不得他出點大事,好好整治一下他。
打架變成反革命罪
結果大事真的發生了。一次他和同宿舍的室友發生爭執,二人動手撕打起來。在對打的過程中,他一腳踢散了對方的木床,然後把床踏在腳下繼續戰鬥。
問題就出在這床上:架打完之後,對方從被踩爛的木床“殘骸”下麵,發現了一張偉大領袖毛主席的畫像,是這人以前放在褥子下麵、已經忘記的。打架時床散了架,畫像被踐踏在地,又髒又破。
室友一開始沒敢提這事,怕別人說他把毛主席像壓在身子下邊。可他偏偏有個奸詐蔫損的女朋友,讓他去政工科舉報閻,說閻是反革命後代,出於階級仇恨,故意借打架侮辱領袖,發泄階級仇恨。女朋友的這一招立刻把他打架的男朋友給開脫了,還有了立功贖罪的意思。
於是廠部也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群眾已經舉報,就打算向公安機關報案,然後把閻送公安機關法辦(判刑)。
這件事巧就巧在,那份向上級匯報處理意見的報告,是由我這位打字員經手的。本來這是機密文件,但是我們廠太小,沒有專設的機密文件打字員。我一看見那份處理文件,馬上想到他那可憐的反革命家屬老媽,已經又窮又苦被丈夫遺棄,與這小兒子相依為命。這兒子跟他老爹一樣不省心,要是也進了監獄或者被槍斃了,他母親可怎麽活呀!
於是顧不得我的保密責任(泄密會受大處分的),趕快跑去告訴他,讓他趕快托熟人想辦法。一旦文件被正式蓋章交到上層機關,再想改可就來不及了。他一開始對我愛理不理的,嫌我多管閑事,等我說明利害,他才知道害怕。
那時候不但沒有私人電話,我們在山溝裏,廠裏的所有電話都要通過總機才能接通出去。恰巧我就是管電話總機的。我讓他那天晚上悄悄來到我的總機室,給他哥哥姐姐打電話,讓他們馬上找人脈疏通。那時候電話不是一下子就通的,等了好幾個鍾頭,如果他們不接,弄不好他就小命難保了。還好,最後接通了。
他哥哥姐姐立刻找到我們的廠長、書記,苦苦哀求他們(應該也有送禮)把這事壓下沒有上報,讓他就在廠內監督勞改。廠裏發給他20元生活費,他還是可以給老媽10元,也不讓老媽知道他被“勞改”了。
之後就看見他每天臉色鐵青地被人押著,在廠裏做些沒人願意做的(掏廁所那類)又髒又累的事。與我麵對麵走過時,他也熟視無睹,臉上毫無表情。
後記
我離開工廠時,他還在監督勞改中。到1990年代,輾轉聽說他成了煤老板,手上有上億的財富。
還有人鼓動我去找他,說他欠我的,這時候該還了。我當然懶得去找他,也知道這些人是想借我的名,來達到他們的目的。
再之後,在網上查到一條像是他的消息,他好像又吃官司了。這就應了一句話“出來混,債總是要還的”。消息如下:
《人民法院報》環球視野 第八版 ■2011年11月11日星期五
催告 送達執行文書:
閆X晉:本院於2011年6月29日作出的(2011)杏民初字 第105號民事判決書已經發生法律效力。 劉XX向本院申請執 行。本院依法向你公告送達執行通知書。自公告之日起,經過60 日即視為送達。 自公告期滿後7日內,自動履行生效法律文書 確定的義務。 逾期仍不履行的,本院將依法強製執行。 [山西]太原市杏花嶺區人民法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