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篇
上次講到,我們從兵團請假探親,一路同行。從貴陽到桂林,一晚上都沒有睡覺……
桂林山水灰蒙蒙
在貴陽到桂林的火車上,我被燕兒死拖著不給睡覺,終於在半夜三更熬到了桂林。外麵下著小雨,我們走出站之後,看見站外有個軍人招待所。我們當時帶著建設兵團開的軍人通行證,就去軍人招待所登記住宿。
招待所的小兵給了我們一個很大的房間,裏麵大概有十幾張床,我們就各自選了一張床。把行李放下,洗一把臉。因為天一亮就要去景點遊覽,我們就沒敢躺下休息,怕睡下去就醒不過來。
我們搭車去蘆笛岩等風景地。記得住在同一個軍人招待的一位海軍年輕軍官,也和我們搭同一班車。車不太擠,隻是路不好,比較顛簸,那軍人站在我旁邊,一直藉著車子的顛簸靠近我,時不時碰我一下,我當時昏昏欲睡,已經沒有力氣吵鬧和抗議。
那天的遊玩如同夢遊,外麵蒙蒙細雨,我始終睡眼朦朧。在參觀蘆笛岩時,我已是邊走邊睡,洞裏麵黑漆漆,偶然有個綠瑩瑩的燈,看著也像鬼火閃爍。在曲折幽黑的溶洞中,我跌跌撞撞摔了十多跤,濺了一身的泥水。
回到軍人招待所之後,我倒頭大睡。中間聽到有人進進出出房間,弄出很大聲響,我卻醒不過來。後來燕兒說,聽見我大聲嗬斥隨便進出的人,她也想加入抗議,但是沒有力氣出聲。我自己對此毫無印象,可能是下意識的自我保護本能吧。
後來我們終於醒了,有小兵進來(他已經進出數次了,隻是叫不醒我們),要把我們換到另外一間小的房間,說有更多軍人要住這一間。燕兒一如既往地高聲吵鬧說“不去”。我悄悄去看了一下那個房間,雖然小些,但條件更好,於是我們搬了過去,更妙的是那邊的飯廳可以免收糧票。
陽朔印象
第二天一早搭船去陽朔,趕到碼頭時,那船拉響汽笛,已經起錨離岸了。我們兩人跌跌撞撞地在岸上招手呐喊,那船竟然又掉頭回來接我們。
冬天的漓江很美,“江作青羅帶,山如碧玉簪”,如同山水畫廊,朦朧而夢幻。燕兒是跳水運動員出身,她告訴我:國家跳水隊和體操隊裏麵廣西女子很多,她們身材好,真是好山好水好女子。不過我們在陽朔沒見到一個靚麗女子,隻在路上連續看到了兩個女瘋子,後麵跟了一群打罵她們的孩子。
陽朔給我們的感覺是霧茫茫、濕噠噠的。我們到陽朔找了一家高級賓館住,號稱是西哈努克住過的,房費也不算太貴。隻是室內沒有廁所,室外的洗手間很像北美工地上的臨時單間廁所。
第二天早上到了賓館前台,就有人走上來問,“你們是不是總政文工團和海政文工團的舞蹈演員。”當時我穿的是陸軍軍裝,燕兒穿的是海軍軍裝,軍裝都是親友送的,沒有領章帽徽。這人大概以為我們低調出行,故意摘下領章帽徽。我們邊笑邊回答說“才不是呢,我們是土八路”。那人不明白“土八路”就是指沒有領章帽徽的兵團戰士。
在陽朔玩了些什麽,實在記不得了,隻記得我們不管走到哪裏,似乎都被人指指點點,有善意的、也有惡意的。燕兒的白回力球鞋和我們的軍裝,大概都是引人注目的標誌。回陽朔是搭長途汽車,那位司機也穿了一身“蘇修士兵綠”的軍裝,但是燕兒悄悄告訴我,他肩上的肩章搭扣是自己縫上去的。那個年代能成為軍人是極高的榮譽,竟然有人這樣來冒充。
我當時帶著一個小的135相機,照了不少照片,但因相機老舊,膠片似乎卡在哪個齒輪上轉不出來。我們在街邊努力倒膠片時,有個知識分子狀的人主動走來幫忙,那人每擰一下轉軸,口眼鼻便跟著一起扭動起來,燕兒突然覺得他的表情像電影裏麵的特務,就跳起來一把搶過相機,把那人推開,那人一臉莫名其妙的尷尬與無奈。這是燕兒的一貫作風,隻要覺得一個人不順眼,就立刻不假辭色地采取行動,從來不管對方是否尷尬。
先暴食、後暴饑
我們再度上火車,到了株洲,要再次轉車北上。一路走過了許多省份,桂林的早餐最令人眷戀,不需要交糧票,而且很好吃。
湖南的物資供應充足,我們也早聽說了。當時各地買肉都憑證供應,一個月隻有半斤甚至更少。邊疆農場連裏有些從湖南支邊的人,他們回湖南探親時,常常帶回很多臘肉,說不需要肉票。
在湖南株洲轉車時,我們去飯館吃飯。一下子看見那麽多道菜,兩眼放光,忍不住全都想點。我們倆把身上所有的錢都掏出來,結果點了太多菜,眼饞肚飽吃不下,又不敢剩,怕被人當成貪汙浪費分子。有一位本地的工程師,坐在旁邊借口和我們聊天,看著我們吃。但是他的眼睛盯著菜,還忍不住咽口水。我們就請他加入了吃的行列,他風卷殘雲,很快吃完那一桌菜。
吃了這頓,我們就吃不成下頓飯了。我和燕兒隻剩下幾分錢,再上火車之後,我們沒錢買飯,隻能喝熱開水。
燕兒在向塘站下車,她母親的五七幹校在奉賢(國家僑委),而我繼續沿浙贛線東行到鷹潭站下車。
父母從幹校趕到火車站接我,我因沒錢,已經一天多沒吃飯了,下車的第一句話就是,有吃的沒有。
火車站台上隻有賣鬆花皮蛋的,父母先給我買了兩個,我吃了,還要,最後吃了六個才住口。出站之後又去吃了一大碗爛汙麵才算滿足。後來聽燕兒說,她也和我一樣,一見到媽媽就先要吃的,一下子無法買到飯菜,她就一口氣吃了十多個橘子。
溫柔的轉身
這次探親之後,燕兒沒有再回雲南。一年之後,他父親把他安排去上中醫學院。後來我父母從幹校回到北京,分到了兩間房,當時她家還沒有房,擠在小姨家住。她小姨是中國京劇院的花旦演員,與當紅的“鐵梅/紅燈記”扮演者劉長瑜是同事。不過當時主導樣板戲的“女左派”,不喜歡傳統的京劇“角兒”,劉本來隻適合演“小丫頭”,被選中成了現代戲的擔綱主角。
從她小姨家到我家走路隻要十分鍾,有時候燕兒就住在我家,我們倆擠一張床。我家人都很喜歡她。
我在北京見到了燕兒的母親蘇阿姨,才發現蘇阿姨更漂亮,當年號稱“新四軍中一枝花”。蘇阿姨有一張大照片,一身灰色軍裝,身後是一麵紅色旗幟。在全紅的背景前麵,肅立著全素顏、一身灰色戎裝的蘇阿姨。臉如玉、發如漆,風紀扣全係嚴,不露一絲肌膚。這正氣凜然的全身照,卻是秀色襲人。蘇阿姨是哈爾濱人,後來我在北美的教會也遇見下一代的“哈爾濱女孩”,也有著雪膚冰肌,和令人目眩的美麗。
燕兒家裏的牆上,掛著一些美術界名畫家專為她母親作的畫,記得有一幅牡丹圖,是畫家王雪濤專為蘇阿姨作的國畫。
蘇阿姨90年代在溫哥華和大兒子一起住過,卻不太適應與子女同住的海外生活。後來在香港也見到過她。那時候我家在加拿大的蒙特利爾,她說想和我一起去蒙特利爾,還說要幫我帶小女兒。後來也就沒有了下文。
回到剛才的話頭,到80年代,我和燕兒的戶口都回到了北京。燕兒先我一步到美國留學,在費城的賓州大學就讀。在讀書期間他認識了一位日本留學生,那人也曾經在北京大學留過學。燕兒在賓大的的同學中,當時有三位男生都在追她,爭著幫她做功課。我在費城時,見過其中的兩位,一位美國人和一位台灣留學生,對他們兩位印象都不錯。燕兒專門征求我的意見,我傻傻地說:不要嫁給日本人。她最終卻嫁給了日本人。
1989年初夏,她到美國生第二個兒子,我當時在德克薩斯州,她本來想到我家生孩子,後來又覺得我們那裏太鄉下,就去了紐約。這期間正趕上了“六四”。她還挺著大肚子參加了遊行。
我後來去香港時,見過他先生後藤。後藤身材高大,會說中英文,是一位天主教徒。他在日本“野村證券”工作,負責國際業務,常年住在香港和世界各地。燕兒也一路隨行,相夫教子。
他們夫妻倆感情好的如膠似漆。那次在香港我去看燕兒,她是全職主婦,在家照顧兩個孩子。早飯後丈夫去上班,燕兒在家陪我。到中午時,後藤請我吃午餐,他們夫妻見麵時,就像久別重逢,擁抱了半天才放手。
當年那個嫩嘟嘟、潑辣辣的漂亮女孩,變身為溫柔幸福的賢妻良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