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天災人禍不斷。1月8日周總理過世。星象:還有更多災難……
大災後大改變
周在民眾中口碑甚好,似乎代表了最後的穩定。他的過世,讓遠在山溝裏的三線廠的人,也擔心“天下大亂”。有一位好像略懂紫微鬥數的人,指著星空告訴我:某“客星”色澤暗紅,而且“犯鬥牛”,是“大災之兆”。
當年4月5日發生天安門事件, 7月28日發生了撼天動地的唐山大地震,朱德與毛澤東也分別在7月、9月過世。三位“巨頭”過世,加上唐山大地震,我們以為中國會發生軍閥割據、混戰的局麵,父母甚至告訴我,要準備好與家人分離。
然後在10月,粉碎了“四人幫”。大家都鬆了一口氣。不過曆經十年的“動亂”,問題太多、積重難返。
一年之後,在1977年秋天,我從山溝的短波收音機聽中央台廣播,知道了大學要恢複高考的消息。當時我又興奮又忐忑,興奮的是等了十多年,終於等到改變命運的機會,忐忑的是自己被耽誤了十年,已經“老了”。
關於我自己的故事,下次再說,先說我工廠裏麵的一位同事。
木訥煩人的老眯
我就業的地區,有一批“小三線”工廠,是聽從Mao領袖“要準備打仗”的最高指示,在1960年代末期,從太原、榆次、甚至是北京這些大城市遷來的。
我廠招收的徒工大部分來自太原。他們當然比山溝裏的農民當然要更有檔次。不過,他們當中也有一位“奇葩”,他姓胡,外號“胡老眯”。(下麵會出現一些方言)
老眯的一雙眼睛永遠眯著,從來沒有睜開過,你永遠看不到他的眼神。他不是故意深沉,隻是眼睛太小,而且是“瞎眯骨出眼兒”(眼神不好)。他的反應也相當遲鈍,在車間裏幹活,他因手腳很笨,常挨老師傅的罵。他這人“不機密”(不機靈)不善於和人交往,卻喜歡到別人家串門長坐,常常坐幾個鍾頭一言不發,別人隻好當他不存在。用今天的話說他是“活在自己的世界裏”。偶然讓他觸發“靈感”,就會“口沫橫飛”,必定是引經據典,把當時革命領袖的話倒背如流,而且沒完沒了。他有博聞強記的天分,可惜都用在背誦毛選和人民日報社論上。
有時候人家看他死待不走,給他些暗示,他全然“沒眼色”(視而不見),自顧自地幹坐或者幹說。別人煩他,給他難看臉色或者用話“敲打”他,他也感覺不出來。他沒有貼心的朋友,更沒有女朋友。
老眯的麻木,還表現在對女孩子沒有“感覺”。他來跟我“撇”(聊天),都是聊政治和國家大事。我有時候想趕他走,就假意說“該吃飯了”。他卻毫不客氣地坐上桌,將我預備的飯菜一掃而空。有時候隻好直言用“我想休息”趕他走,他可能會“知趣”地離開,也有可能會說:“妳睡妳的,我不用妳招呼”。
廠裏同齡的男青年工人都在找對象,有一次幾位青年工人和他開玩笑,說有一位女士想認識他,此女士“鼻子翹翹的,眼睛吊吊的,身穿黑色毛呢大衣,胸前兩排紐扣”。當年一件毛呢大衣少說要一百多元錢,徒工的工資才十幾元,老眯果然也受不住誘惑,答應去見個麵,結果人家把他帶去了某個農民的豬圈,指給他一頭老母豬看。老眯氣得大罵,口沫橫飛的,是真的受傷了。
麻木不仁的老眯
有一次他從太原探親回來,突然主動地告訴我一點他家的私事,把我嚇死了。
他神色平淡地告訴我,他這次突然請假回太原,而且住的比較久,是因為他母親遇到了車禍。他說,他母親出門買菜,在路上走著走著,就被一輛四噸重的解放牌卡車給撞倒了,卡車從她身上壓過去……。我嚇得結結巴巴地問:“後來怎麽樣呢?”他說“就送醫院了。”我問“醫生搶救過來了嗎?”他回答“醫生說斷了四根肋巴骨,需要慢慢養,我在太原也幫不了她,就回來了”。
我實在難以置信,就問:“是卡車從她身上碾壓過去嗎?”他覺得我太大驚小怪,回答說:“是啊,汽車把我媽撞倒,就從她身上壓過去了。”
我看他麻木不仁的樣子,實在忍不住了,就問他:“那怎麽可能呢?那是幾千斤重的卡車啊!”言外之意是,卡車從人身上碾壓過去,人肯定被壓扁了。
他這才意識到,需要解釋一下,就說:“當時很湊巧,她身旁有一個小水坑,可能是其它車轍壓出來的,她被撞之後,就倒在那個小水坑裏,所以汽車輪子沒有完全壓到他身上。”
天啊,居然有這麽湊巧、這麽幸運的事。可以想象,他母親一定身材很瘦小,居然可以平躺在那麽小的水坑裏,眼看車輪從水坑邊和身上碾過。而他這個做兒子的竟然這麽無動於衷。
與老眯同赴縣城培訓
十年來全國第一次恢複高考,大家都還沒“醒過勁兒”來,想觀望一下。山西人比較保守,不願意當“出頭鳥”。因此,在我們這山溝小廠的兩百多年輕人當中,隻有我和老眯,果斷地報名考大學。在旁人眼中,我們是不自量力的。
我們的數學水平都很低,我隻學過一點代數,他隻上到小學五年級。我找人惡補之後,好歹有點進步。老迷也找人補課,沒補二十分鍾,老師就開始生氣,說他“是一腦袋漿糊”,他喜歡打斷老師,然後就提問,問的問題驢唇不對馬嘴,把老師的腦子也攪合亂了。老師下結論說,他對科學、數學完全不開竅,怎麽補習也沒用。
就這樣,我們在廠裏胡亂背了許多各種各樣的題,也亂複習了一些數學課。就準備參加考試,至於能否成功,隻有“天知道”。
我們工廠所在的那個縣,是晉東南的貧困縣。不過,當時縣裏領導很重視“恢複高考”這件大事,專門組織了突擊培訓班,幫助考生提高考試能力。我們工廠離縣城還有六十多公裏。雖然交通很不方便,我和老眯還是都決定去縣城參加培訓。
在縣城考試
在培訓的“塾房/學校”補習的時候,他顯得很認真、努力,還算安靜。沒有課的時候,總要出去走走。縣城就一條大街貫穿南北,走十分鍾就全認識了。不過,老迷大概從來沒去過縣城,而且從工廠的山溝“進了城”,很缺乏安全感。不管我走到哪裏,他都“廝跟”在我後麵,胡亂地大聲問些很丟人現眼的問題。
本地話有兩個詞“相跟的”、“相好的”。“相好的”是指情人,“相跟的”是指夫妻。他像我的尾巴,黏在我身後,鬧得很多人都以為他和我是一家子。
有人笑著問:“你個體麵女子,咋就嫁了兀的(這麽個)漢,‘黑草悟爛、薏米倒正’(邋裏邋遢、傻裏傻氣)的?”我趕緊澄清說:“他才不是我掌櫃的(當地女人把丈夫叫掌櫃的)。整天死跟著我,煩死人了。”
那一天全體考生都去體檢,大家都在縣醫院外麵排長隊。男女生分開排隊,我這一隊都是女生,我讓他去男生那邊排隊,他不肯,非要排在我後麵。快排到的時候,他突然說“要去茅廁”,我就說“你能不能忍一忍”,他說“憋不住了”。我看後麵的人都在笑,隻好說,“你辦事利索點”。他說“沒問題”。
沒想到他剛進茅廁沒兩分鍾,突然叫到我們的名字了,我一看後麵的長蛇陣,隻好對著廁所,拉開嗓子大喊:“老眯,到我們了”。隻聽他大吼一聲“咋這快呢?”然後提著褲子跑出來,皮帶也沒有係好。隊伍裏一片低沉的笑聲和噓聲。
做體檢的醫生也對他露出“厭惡”的眼神,我在他前麵先被量了身高、體重,等他上秤時,醫生連看也不看,直接按著他的頭,把他壓到量尺下麵,
然後就把我的身高、體重填到他的表上。他看到他身高是“1米64”,不高興地說,我是“1米72”。醫生眼睛都不眨,直接說“下一位”。
考試那兩天,天氣陰沉沉的。但我感覺還不錯,因為事先曾請一位黨校老師給惡補,有一道政治考試的大題,被老師壓題壓中了。語文考試本來就是靠原來的底子,史地考試也是如此。考完試下來,我告訴城關中學的李老師有哪些考題時,才發現我背的有些題本身就是錯的,這也算是“命中注定”,沒法子的事。
雙雙被錄取
那天考完數學,老眯出了教室的門就大喊,看不懂題目。我自己考得也不好,該得分的地方沒得到,所以懶得理他。盡管他考試不咋樣,吃飯的時候胃口還好的很。我們那裏有一種大鍋飯,也叫“和子飯”,就是把小米、玉米、南瓜、土豆,胡蘿卜,還有各種剛收下來的食材,加水煮一大鍋,打飯的人都拿著小臉盆,抱著那盆熱氣騰騰、半幹半稀的飯,在冬天吃起來特別暖和。
老眯抱著一盆“和子飯”,吃得滿頭大汗,鼻涕都流到了盆子裏。我也很慶幸,終於考完試了,不用每天帶著他走來走去,丟人現眼的了。
考完試回到廠裏,人們都用異樣的眼神和語氣,問我們考得怎樣。按華人的傳統,當然不能說好,自己也的確感覺不好。老眯也直言數學完全看不懂,其它考試,他自認為“還過得去吧”。人們似乎都在等著看發榜,看我們灰心失望的那一天,甚至有人很好心地來安慰我。
後來托人打聽到了考試分數,老眯數學考的是“零分”,但是也過了平均分數線。他知道數學吃了個“鴨蛋”之後,非常不服氣,來對我發牢騷說“咋還能給個零分呢,就憑我的努力,也該給個十分八分的”。
廠裏的人越發把他當成笑料,他毫不在乎,說這次不行,下次還要考。
後來終於等到了結果,我們二人都考上了大學。 “老眯”被“臨汾師範學校”(當時是大專)錄取。沒想到我們這個山溝小廠的錄取率是百分之百。
這件事激勵了廠裏的年輕人,到78屆考大學時,就有更多人報名和被錄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