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混亂的年代,暴力會出現。想去探尋異族美,昏昏然穿越武鬥戰場,似一場噩夢…
心血來潮去民族學院
1967年夏季的一天下午,文革正在如火如荼中進行著。我在大學的遊泳池遊過泳之後,突然心血來潮,想去其他院校走走看看。
我那時候常常搭乘的是32路公車(從西直門到頤和園),路過一站叫“中央民族學院”(今天叫大學)。民族學院對麵就是“解放軍藝術學院”。
我小學快畢業時特別想當兵,當時能當孩子兵的唯一途徑,就是去考“軍藝”的舞蹈係。我不喜歡跳舞,卻還是因著想當兵的願望,去“軍藝”報了名,也通過了第一關和第二關的測試。不過小學校長聽說了之後,把我叫去訓了一頓,不許我報考。他身為校長,隻關注升學率和考上好學校的比率,而且從知識分子的角度看,我不讀書去跳舞,實屬不務正業。
在我搭乘的32路汽車上,常常會遇見一個比我年齡大一點的女孩子,好像是混血兒,長得特別漂亮,她總是在民族學院這一站下車。我又想起電影裏看見的少數民族服裝,都很漂亮,在小學表演節目的時候,特別想穿少數民族的服裝。
又想到有位父輩的朋友,在民族學院教音樂。那位叔叔給我的感覺,是非常浪漫和溫柔。他好像是哪裏的歸國華僑,三年自然災害時還給我家送過羊肉罐頭(應該是他的海外親戚寄給他的)。可惜我對羊肉味道很過敏,吃了一口就吐了。
於是我突發奇想,倒不如現在就去一下民族學院,看看那裏穿少數民族服裝的學生是什麽樣子。
到了那裏之後,我很失望,並沒有看見一位穿漂亮民族服裝的人。倒是看見許多大字報,就是當年用毛筆寫在大張紙上,公開貼在外麵的一些批判文字。大字報上批判的那些人我都不認識,所以我也沒什麽興趣看。
學校裏很安靜,路兩邊的白楊樹高高的,有很多陰涼。有些人就在樹蔭下麵,靜靜地看著大字報。
被當成間諜抓獲
我溜溜達達、沿著一條靠南麵的橫馬路往校園裏麵走,就到了一處空曠的場地。場地兩邊都用木板、席子擋住,空地的寬度大概有六、七十公尺,好像是一處還在施工準備階段的建築工地。在空地對麵,就是另外一條與我剛走過的路平行,也能橫穿校園的路,從校園的北側通往校門口。
我不喜歡走回頭路,就想穿過這片空地,走校園北側的路返回,然後搭乘公共汽車回家。走上空地之後,看見地上有一些斷裂的磚石,木棍、碎玻璃瓶什麽的,也都像是建築工地上常見的東西。
我繼續往前走,突然看見對麵的木板牆後迎麵衝出來三個男人,張牙舞爪地喊“抓住他,抓住他”。我以為在我的身後有他們要抓的人,還回頭看了看。說時遲那時快,他們已經衝上來抓住了我,兩個人扭著我的胳膊,一個揪著我的領子,推搡著我往牆那邊去。
我以為他們是流氓,就大喊大叫“臭流氓,放開我!”空地兩旁不知道有沒有人聽見我的尖叫,反正沒有人出現來救我。而抓住我的其中一個人,從腰帶上抽出一把刀,
說“妳不要命了,小心我的刀”。
我聽他的口音有些怪,再看這三個人雖然都穿著標準的毛式服裝,臉色卻比較黧黑粗糙,眉眼又重,很多黑色的卷發從帽子下麵鑽出來,像西部少數民族的樣子。又想起一位家在新疆的朋友說過,新疆少數民族很彪悍,千萬不要惹怒他們。
被他們拉扯著到了木板牆後麵,一個男人坐在那裏,他們把我帶到這人麵前。這人說:“妳來這裏做什麽?做密探嗎?”也是同樣的口音。我不明白他的意思,就說:“我來看大字報,大字報都是公開的,有什麽秘密?”幸好我隨身帶的月票夾子裏,同時還放著我的學生證和遊泳證,拿出來給他看了之後,他們幾個人嘰裏咕嚕說了幾分鍾,我猜是維吾爾語,反正我聽不懂。
他又問:“妳是XX組織派來的嗎?”我說:“我家在XX大學,我不知道你們這邊的組織”。他說“那你為什麽從他們那邊過來?”我說:“沒有人說這邊不能過呀。我遊完泳來看大字報,想從這邊繞過去,好回家。”他氣哼哼地說:“妳沒有看見正在武鬥嗎?誰能證明不是那邊派妳過來?”我這才有點明白,原來我剛才走過的那片空地,是民族學院兩派勢力劃分地盤的隔離帶。
被當誘餌 魚沒上鉤
不過為什麽那邊的人沒有發出警告或者攔阻我呢?
這幾個西部民族樣貌的人,看見我頭發還濕漉漉的,又迷糊又害怕。坐著的那位一揮手,於是剛才抓我的人對我說:“妳趕緊出去,不要在這裏亂走亂晃。”我一聽要放我走,趕緊想原路返回,其中一位大怒,抓住我連推帶搡的說,“妳亂跑什麽,還想去報信嗎。”然後把我拉到一個小門那裏,推了出去。
一場驚嚇之後,我站在小門那裏有點蒙圈。這時候一位大爺過來,對我說:“姑娘,這年頭妳就別瞎跑了。妳剛才走過的那個空場,是這兩派每天打仗的地方。”我說“打仗?”大爺說:“那可不。每天打好幾場呢!妳剛才過來之前,剛打過一場。怨不得人家把妳當成奸細呢?”我才明白我剛才走過的,居然是武鬥現場。這時候我才真的害怕起來,又怕他們反悔,再把我給抓回去,巴不得趕快逃走回家,可是周圍是一大片農田,我認不得路啊。
大爺告訴我,沿這道牆(後來知道是民院的北牆),一路往東,走著走著就上大馬路了。院牆外麵的農田,沒有路,隻能在很窄的田埂上走。田裏好像剛澆過糞水,挺臭的。我在田埂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大概有二十分鍾,涼鞋上都是稀泥,髒的要命。終於看見大馬路了。趕緊上公車回家。
那時候父母都在困境中,我沒敢告訴他們我遇到的危險。
後來和朋友說起這事,他們說我無意中當了一次誘餌。當我糊裏糊塗走上空地的時候,(可能以漢族為主)的這派人心裏暗自高興,巴不得對方把我抓住,發生點暴力或者流血事件,他們就可以利用這個機會,來大肆宣傳對方的暴力行為。這就是為什麽雖然他們眼見我走進危險地帶,卻不製止我;可能還暗中高興,靜等著發生大事(看來還是漢族人更詭詐)。
感謝主的保守,那些抓我的維吾爾學生雖然很粗暴,卻沒有上當,沒有把我真的看為間諜。他們大概也沒學過“三十六計”的將計就計,利用我來宣傳對立派的狡猾殘忍。隻有我像個大傻瓜,糊塗進場、糊塗出場,給自己釀造了一場風險。
時過境遷,換了人間
二十多年之後,原來的農田早已經變成高樓大廈,父母的家搬到了這個地段。民族大學外牆那裏,有不少維吾爾族的小商販,在沿街賣牛肉串和其它商品,看起來還是很凶悍的樣子。
1994年冬天的一天,大約是晚上六點多,我帶著小女兒在附近走路,突然聽見劈劈啪啪聲,好像放鞭炮,又聽見呐喊的聲音。我本能地感覺不妙,趕緊拉著女兒躲在一堵矮牆後麵。就看見一輛出租車緊急刹車,一名男子跳下車又翻過民族大學(原民族學院)的高牆,緊接著就看到警車追過來,問逃犯去了哪裏。四周有不少和我們一樣在建築物後麵躲槍子的人,這時候都出來,說那鞭炮聲其實是槍聲。這地方還是不怎麽太平。
前些年我回北京探親,常陪父母去民族大學校園散步。在當年我被抓的那塊地方,種了許多高大的鬆樹,還有造型美觀的花圃。
有人坐在椅子上讀書,也有人在做運動或者散步。還看見穿著民族服裝的少女在校園裏麵匆匆而行,三三兩兩地去校外各種餐館用餐。民院附中的女孩子們如鮮花盛開,每天早上六點多在我父母家的樓上窗口可以看見孩子們出早操。校園圍牆外開了多家小店,賣民族服裝。
與民族大學隔著大馬路的還是“解放軍藝術學院”,在民族大學的南麵,是北京舞蹈學院,中國舞蹈家的搖籃。動亂的歲月過去了,但願永遠不要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