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年因“新冠病毒”的流行,“封城”這種聽起來“古舊”的事,竟然頻頻發生,讓很多人難以忍受。
其實不過在五十多年前,人們被“封死”在一個地方,是常態(可能“封地”不是居室內,而是廣闊天地)。當時把那些到處跑的人被稱之為“盲流”。顧名思義,就是不留在“屬地”,到處盲目流動。當時大部分人能接受“被封”的狀態,是因為戶口、糧票、薪資連環鎖定,想突破“封鎖”,就得麵對沒飯吃、沒地方住,而且隨時被抓被驅逐的命運。
我在雲南邊疆農場接受“再教育”階段,曾經有過兩次“逃跑”的經曆。回想起來沒有糧票還能生存,一是父母的幫助,二是我一向飯量很小,不太會成為別人的大負擔。今天就說一下我的第一次逃跑。
偷回北京,隊裏的好心人
1969年11月底,我接到家裏的電報,讓我速回北京。說他們工作的大學被撤銷,全家要搬出北京去江西五七幹校勞動,希望我速回京與他們見麵(似乎有點不知道將來能不能再見麵的意思)。
我拿著電報去請假,當時農場還沒有改軍墾,隊長也算通情達理,說對我的情況表示同情,但是不能批準我回北京的探親假。雖然請假未獲批準,但我決心已下,決定“逃走”,不過這樣身份就頗類似“盲流”:沒有單位蓋章出示的證明,無法證明自己的歸屬單位,也不能證明是“合法出行”。
我們所在的滇越鐵路係統,因天高皇帝遠,信息比較閉塞。當時要出行買票,通常要出示蓋有單位紅色公章的介紹信。我去小站窗口,說要買去北京的鐵路聯票時,他們居然沒有要我出示任何有公章的證明。
隊裏幾位雲南本地的年輕人和我關係不錯,他們與隊長、支書什麽的似乎都有些彎來繞去的親戚關係。他們不但支持我逃跑,還為我設計方式,保證要把我安全送上火車。後來多次南去北歸,幾乎次次遇到萍水相逢的人幫助。在那個“紅色風暴”席卷全國、人人自危的年代,真要感謝這些有“俠肝義膽”的人們。
逃走當天,我對領導說,要去上麵的寨子“趕街”,兩位當地的青年幫我拿著手提包(其中有一個裏麵放著生香蕉),護送我上了火車。為了避免被人盤查,我特意穿了一身中式盤紐扣的黑色衣服,想裝成山地“民族”。不過山地民族都又矮又瘦,我之前吃了太多“生花生”,比較富態,想盡可能地縮小身量體積。一路上不敢說話,怕鐵路乘警聽出我的口音,被攔截下車。
當時逃跑之風已盛,而且大部分“知青”沒錢買票,靠扒車回家。鐵路係統與農場密切合作,抓捕逃跑的知青。我的好友高人得知我順利逃回北京之後,想走同樣的路數,因為太鶴立雞群,被鐵路職工識破,才到大樹塘站,就截獲回去。還有更慘的,被鐵路警察和軍人抓獲之後,帶回去到各隊輪番遊鬥。
坐了一天的火車,到了開遠。我一天沒吃飯沒喝水,下車趕緊找飯吃。沒想到所有餐館都已經關門打烊(才7點左右)。終於看見一家還開門的,已經有人在掃地,他們說還有十分鍾就關門,剩下的隻有一種菜,就是炒豬肝。我本不吃豬肉,更何提豬肝,以前一聞那味道就要吐,但當時饑腸轆轆,好歹有東西入口都行,於是要了一份“炒豬肝”加上四兩米飯(8毛錢,好貴啊),那是我有生以來吃的最美味的“炒豬肝”,從此就“破戒”了。
偷回北京,好心的同座大哥
從開遠到昆明的車是夜車,非常擁擠。白天坐的是從河口到開遠的車,乘客多是短途旅客且多是山裏人和少數民族。從開遠到昆明的乘客中,有了不少工人階級和城裏人。我依然不敢說話,怕口音不地道,一說就露陷。
不過我一直在聽到旁邊的乘客們聊天。我的座位靠窗口,我旁邊那位中年男子似乎是昆明哪個大工廠的,去下麵搞外調什麽的(就是調查過去有可疑曆史的人)。我心想:這不就是專門整人的“政工幹部”嗎,更加提心吊膽,就靠在車窗閉眼裝睡。哄然雜亂中似乎聽見他問我是不是下放的知青,我當然要裝沒聽見。
沒有介紹信又不得不出行的人,風聲鶴唳,舉步維艱。在今天,大概隻有逃犯才能體會這樣的心情。車快到宜良的時候,突然聽見五米開外的車廂裏麵有些騷動,有人說,是執勤軍人來查乘客身份的。沒有介紹信的人,會被趕下車,集中關起來處理。想起前些日子聽說有知青像我一樣逃跑,遇見軍人上車盤查,隻能跳車逃跑,結果被開槍擊傷,以帶傷之身被押回各隊巡回開批判會……。我心裏“拔涼拔涼”的,唯一能做的就是假裝睡著了,聽天由命吧。
突然聽到身邊的中年男子小聲說“你莫怕,也不消說話,我會說你是和我一起出差搞外調的。”我輕輕點頭,繼續裝睡,半信半疑,心中仍然驚恐。
執勤軍人到了我們麵前,那位我的“保護者”十分淡定地把介紹信遞上,簡單地說“軍工單位,搞外調的,這位是我同事。你不必喊醒她。” 那年頭,隻有最被組織信任的人,才有資格去做“外調”,去查其他人的問題。如果“外調”的目標是需要保密的事,更有一種高高在上的感覺。
執勤的軍人十分尊敬地草草看了一眼介紹信(燈光十分昏暗,大概也看不清什麽),又見我睡得深沉,還加了一句“你們辛苦了!”這位大哥也迅速接了一句“為人民服務嗎!”
軍人走遠了。大哥細聲細氣地像在自說自話:“他們不敢再來了,我的介紹信硬氣的很”。我感激地睜開眼睛,他輕聲說:“好生睡吧!不要講話了。”他好像還含糊其辭地說了句什麽,大概是提醒我從昆明北上的路上,還有可能遇到盤查。我其實有個打算,到貴陽之後,請貴陽電視台的九嬸(她1968年從清華無線電係畢業分到貴陽,是貴陽電視台的創始人)給我開張介紹信。
小火車在天蒙蒙亮的時候,到了昆明站。出站的時候,我不知道該怎樣感謝大哥,大哥小聲說“先一起走,出去之後再分開”。到外麵之後,人很多,有接站的,送站的,拉貨拉人的,熙熙攘攘……。大哥小聲說“你可以走了”。我想說兩句感謝的話,他說“快走吧,一路保重!”
這位昆明大哥,就這樣與我萍水相逢,拔刀相助,又各奔東西,我甚至沒有正麵看過他的臉。在朦朧的晨曦中隱約看出他的關心和一絲憂慮。
偷回北京— 鐵路職工小姐姐
小火車淩晨到昆明,下午才能去乘昆明到貴陽的大火車,時間很多,我自己慢慢步行去到大火車站,當時叫“昆明新站”。
“新站”的內部裝修尚未完工,沒有開放候車室。過去的兩個晚上,我都沒有睡好覺,十分疲勞隻好自己搬了幾塊磚頭,坐下靠著車站門口的柱子歇息,也在擔心去貴陽的一路能否闖關成功。
我靠在那裏昏昏欲睡。朦朧中看見一個穿著鐵路製服的年輕女孩向我走來,問:“你還好嗎?是不是生病了?”我說“沒得病,隻是兩天沒睡覺。”她說:“你跟我來好了,到我那邊去休息一下。”我很好奇地問:“你住在哪裏?”她說“我是鐵路員工,住在集體宿舍,你跟我走,就在那邊,兩分鍾就到了。”
我當時昏頭昏腦地就跟著她走,到了一間宿舍,裏麵沒有人(好像有兩張床)她指著一張床說:“這是我的床,你睡吧。”我說“謝謝!我外麵的衣服很髒,可以脫下來再睡嗎?”她說“沒關係,那是我的被子,你蓋上,別著涼。”
接下來的事情我就記不得了,似乎是立刻倒頭大睡,沒聽見她還說了什麽,也也沒看見她什麽時候離開的。後來在手術台被打了麻藥也是這樣,前一秒還在和護士說話,話沒說完已經昏迷不醒,再醒來仿佛再世為人。
小姐姐的床好神奇,我一覺醒來,神清氣爽,已經找不到她,房間裏隻有我一人。我疊好床鋪,寫了一張感謝的條,就拎著手提包往外走。我沒有手表,不知道當時的鍾點、也不記得來時路。
一出門沒走幾步,就發現自己已經是在站台上,就是說,不需要過檢票口那一關了。一列火車穩穩當當地停在那裏,牌子上寫著去貴陽,人們正在上車。我也去上車,可那列車員一看我的票就說“你那班火車已經開走兩個鍾頭了”。
我說“那怎麽辦?我還讓人去接站呢。我可不可以上這班車?”說著就要上車,列車員說“你買的是慢車票,這是快車。你先去簽票窗口簽票,補交快車費用,然後再來上車”。我立刻飛跑出站,還好簽票口沒什麽人,交錢簽好票,又飛奔回來,火車竟然還沒到發車時間。
上車之後發現車廂當中沒幾個人,可以躺下睡覺。又睡了一覺醒來,就問列車員幾點能到貴陽。這時候發現這班快車比我原來打算乘的慢車,要早到4、5個小時,我立刻又發愁了,我沒有九嬸的地址。難道又要在車站待半天嗎?
火車進貴陽站時,我看見一座電視塔立在一座小山上。
我就朝著小山走去,爬上山,才發現山上隻有一間小工具房,不像有人住過的樣子。我下山打聽,當時貴陽電視台還在儲備階段,沒有人知道,還被人引去城裏的電報局。
隻好再次爬上有電視塔的山頭,繞著圈對山下大喊:貴陽電視台在哪裏?喊了一陣子,隱約看見山下的一排房子中有人走出來,可能把我當成精神病。我對著那排房子下山,這回竟然讓我蒙對了,那就是電視台的宿舍。九嬸滿臉詫異地問“妳的車不是在三小時之後到嗎?”聽我說起這一路的遭遇,她哈哈大笑。
第二天,她去上班。我在她的抽屜中發現一枚“貴陽電視台”的公章和一些公用信箋(他們當時還沒有正式辦公室,辦公用品都在宿舍)。於是我自作主張給自己開了一張介紹信。後來終歸覺得自己太鬼祟,就告訴了九嬸,她再次哈哈大笑,說“希望這封介紹信帶你平安回到北京。”
我從此不再懼怕路途中會被抓住送回河口農場,或者押到哪裏去辦學習班了。
好久之後,有位好友告訴我,他當時有一門絕技:用一根圓潤的水蘿卜刻公章,也幫助了不少“逃跑”的知青呢。
成為基督徒之後,常常說困境中有神的保守,我想說的是:即便在我還不認識神的時候,祂也一路派天使保護,讓我的旅程都有驚無險,平安走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