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故事（3）

第三章、神秘的死亡

 

 

一個女孩名叫詩意

心中有無數秘密

因為世上難逢知己

她必須尋尋覓覓

，，，

 

 

從我記事起，母親給我的印象就與別人的媽媽不一樣，她是那麽的特別，很難將她歸類於某一類人。

 

那時雖然我還小，但我已經感覺到她的與眾不同。她長了一個圓圓的臉蛋，身材嬌小，比例勻稱，喜歡穿色彩鮮豔的衣服。

 

她是一個小學音樂老師。在學校裏，她總是穿一件淺藍色的外套，在七十年代，那種顏色的服裝是符合大眾審美的顏色。

 

每天回到家，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脫掉身上的外套，換上一件紅色的碎花緊身小棉襖，然後點上一支煙，坐在沙發上，翹著腿，一副很放鬆的樣子。

 

她喜歡深深吸上一口，然後緩慢的吐出一個個煙圈。我感覺那是她一天最享受的時刻，她從不忌諱在我麵前抽煙，她總微笑的看著我，像是在看自己的情人。

 

她總是會說，過來，讓我抱抱你。

我過去，伏在她溫暖的懷裏。

她說，你身上這麽涼，摸上去像個冰窟子。

我就緊緊趴在她的懷裏，直到渾身溫暖起來。

 

她最喜歡問我的一句話是，媽媽好看嗎？

那時的我還小，大部分情況下我不置可否。

 

她看著我，眼裏露出失望的神情。然後掐滅煙頭，對我說，算了，你什麽都不懂，你要是個女孩就好了，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理解我。

 

之後她係上圍裙，開始準備晚餐，房間裏到處都是她忙碌的身影。她動作麻利，很快就會把晚餐做好。她還會做西式點心，她說是跟外婆學的。有時她會讓我帶一點去給同學品嚐，每次都會在班上引起不小的騷動，連老師都驚歎不已。

 

做飯的時候，她喜歡哼唱一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的歌曲：

 

我的心上人坐在我身旁

偷偷看著我不聲響

我想開口講，不知怎樣講

多少話兒留在心上

，，，

 

那時我還小，不理解歌詞的內容，我很好奇為什麽她那麽喜歡那首歌。

有一次她看見我懵懂的眼神，笑著告訴我，那是一首情歌，知道什麽是情歌嗎？等你長大了你就懂了。

 

傍晚時分，我在房間裏玩耍，她會倒上一杯葡萄酒，坐在沙發上，慢慢的斟酌。大部分時間父親都不在家，房間裏是如此的靜謐，隻能聽到時鍾滴答的響聲。

 

 

我記得在我六、七歲的時候，一個冬天母親帶我外出。我穿著厚厚的棉衣，母親牽著我，走在泥濘的路上。幾天前下過的一場大雪積雪開始融化，路麵肮髒不堪。

 

電線杆上的大喇叭正在播放一段慷慨激昂的歌曲。

我們經過一個籃球場，看見那裏聚集了一群人。他們之間發生了激烈的爭執，之後開始互相推搡，有兩個人扭打在一起，之後又上來幾個人，圍住其中一個倒在地上的人。

 

他們用棍棒及磚頭擊打躺在地上的人，我從未見過如此暴力的場麵，嚇壞了。我母親一把將我拉過去，用手遮住了我的臉，然後帶我快速的離開了現場。

 

那天回到家我問母親，廣場上的人在幹什麽？

母親對我說，你還小，你不懂。母親緊緊的抱著我，很長時間沒有說話。

 

 

父親很忙，他是廠裏保衛科的科長，很多時候回到家已經是半夜了，我們都睡著了，他就會睡在客廳的一張小床上。

 

父親除了保衛科的工作，還是一個民兵組織的小頭目，經常半夜帶隊外出參加一種叫拉練的準軍事訓練，據說是準備與北方的國家打仗。有時一走就是半個月。每次他離家的時候，母親總是默默的幫他收拾行李，而父親則一言不發，用一種意味深長的眼光看著母親。

 

那種情況維持了好幾年，我還記得晚上母親幫我洗澡，然後安撫我睡覺，她喜歡很輕輕的哼一首民謠：

 

星星索

星星索

哎，風兒呀吹動我的船兒

，，，

 

然後溫柔的對我說，睡覺呀，我的崽崽，媽媽愛你呀之類的話。

 

母親緊緊抱著我睡覺，至今我還能記得她身上的香氣。

 

我記得有幾次，她以為我睡著了，然後輕輕起身。微光中我看到她對著鏡子化妝，然後從衣櫃裏翻出那件有花朵的外套穿上，匆匆出門。有一次我在睡夢中被一陣細小的聲音吵醒，我看到母親躡手躡腳走進房間，輕輕脫掉外衣，然後將那件紅色的外衣疊好，輕輕放回衣櫃。

我很好奇，那麽晚了母親去了哪裏？

 

 

外婆家在上海有一些親戚，有一次母親托人給我買了一頂黑色的小呢帽。她迫不及待的給我戴上，因為尺寸有點大，把我的眼睛遮住了。

她看著我說沒事，過幾年就不大了。外公小的時候就戴了一頂這樣的帽子，媽媽希望你長大以後也像外公一樣。這是媽媽送給你的禮物，你要好好保護，不要鬧丟了。

 

後來在旅途中那頂帽子一直跟隨著我。多年過去帽子已經很舊了，我睡覺的時候，就把它放在床頭，我總是感覺母親就在床頭注視著我。

 

 

一次我放學回家，門開著，遠遠聽見父親和母親在房間裏爭吵，還有東西摔到地上破碎的聲音。我看見父親用力的拉扯母親，母親眼裏露出的驚恐的表情。

 

我聽見父親大聲的喊，你這個不要臉的婊子。

母親壓低嗓子，在辯解著什麽。

當他們看到我，他們停止了爭吵。父親從我身邊走過，沒有搭理我，摔門而去。

然後媽媽出來了，我看見她頭發淩亂，眼角帶著淚痕。

 

母親蹲下來，抱著我輕輕對我說，對不起啊，嚇到你了嗎？大人的事情你不懂的。

然後她撩了撩淩亂的頭發，溫柔的問我，你餓了嗎？我去給為你做飯吧。

 

我那時大概十歲左右，我一直不明白他們為什麽吵架。多年後我長大成人，才開始慢慢理解他們的關係。我母親不喜歡我父親，而嫉妒心讓我父親失去了理智，變得瘋狂。

 

 

我還隱約記得我和母親在一起的最後一段時光。

 

有一天母親把我拉到房間，拿出一件新衣服，給我換上。那段時間我母親給我買了很多新衣服，她對我說，你長的快，以後幾年你都不用買衣服了。

 

然後她仔細的打量著我，問我，你愛媽媽嗎？

我看著她，點了點頭。

她歎了一口氣，搖頭說，哎，你什麽都不懂，你要是個女孩就好了。

說完她扭過頭哭了起來。

 

等她的情緒穩定下來，她轉過臉看著我說：媽媽真對不起你，媽媽是個自私的女人。你要保護好自己，你是個男人，你要堅強。

我看著她，聽不懂她在說什麽。

 

之後她又開始流淚了，說，算了，你就是個沒心沒肺的東西，和你父親一樣。

她哭了很久，然後再次轉身緊緊抓住我，對我說，請你記著媽媽，不要忘了媽媽。媽媽不是個好女人，可是我生了你，請你不要忘了我，求求你。

 

她說著，突然臉上露出猙獰的表情，狠狠的咬住了我的胳膊。我感到一陣刻骨的疼痛，我大叫起來，然後用力的掙脫她，跑出了房間。我站在那裏，驚恐的看著她。她一言不發，眼裏露出冷漠的神情，那一刻我感覺她瘋了。

 

多年過去，當我知道真相的時候，我才領會了母親當時絕望的眼神，可是她已經離開這個世界很多年了。想起這些我的內心有一種刀攪的感覺，人們所說的痛不欲生也不過如此吧。

 

 

幾天後的一個下午我放學回家，遠遠看到門前站了一堆人。一個阿姨看見了我，她是母親的同事，她走過來，緊緊握住我的手，滿眼淚花。

 

我茫然的看著她，不知發生了什麽事。

她看著我，輕輕的對我說，媽媽在醫院，我帶你去看她。

 

在醫院，我看見了一臉胡渣的父親，他有點不知所措，和醫生在說著什麽，他沒有看見我。

 

這時一陣淩亂的腳步聲傳來，幾個護士推著一個病人推進了急救室。慌亂中急救室的門敞開著，我好奇的走過去，看到一個男醫生在用力的按壓一個年輕女人的胸部。她穿了一件紅色的胸衣，這時一個護士過來把門關上了。

 

我看到隔壁的一間房門也沒關上，我往裏看了一眼，看到了母親。

她穿著單薄的襯衣，躺一輛醫用推車上。那時是冬天，她身上蓋著一張白色的床單。推車鋥亮的不鏽鋼金屬在燈光下發出幽藍的色彩。

 

我從來沒有看過母親那麽的蒼白的麵孔，上麵還掛著淚痕。她的眼睛微睜著，流露出一種茫然的神情。嘴唇上殘留下著鮮紅的口紅，看上去像個鬼魂。

 

此時父親過來了，他看到我沒有說話。將帶來的一件母親生前很喜歡的小棉襖蓋在她的身上，一個護士將我帶離了那個房間。

 

我站在空蕩蕩的走廊裏，並沒有特別的感覺。那時我還不懂死是怎麽回事，生命已經離她而去，隻剩一個軀體還在那裏，而不久母親的軀體也將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父親坐著母親的身邊，一聲不吭。他不停的抽煙，黑暗中煙頭的火光一閃一閃猶如鬼火。那天晚上他坐了一夜，第二天天亮，滿地上都是他抽過的煙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