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愛情、背叛、死亡都已化作記憶隨風而去,如今陪伴他的隻有深入骨髓的虛無
幾輛殘缺不齊的車輛停在不遠的地方,所有可以燒掉禦寒的部件都被拆掉了,地上有幾堆篝火燒過的痕跡,十幾具遺骸零零散散的散落在不同的地方,其中有一些屍骨殘缺不全,根據現場的情況他們判斷當時這裏發生了人吃人的現象。
(哲學家治國及田園公社,一個理想的國度)
旭時常記起兒老師給他講過的一個古代先哲的故事。
一個弟子問先哲,老師,應該如何治理一個國家?
先哲說,要有充足的糧食、勇敢的戰士,人民還要有信仰。
弟子又問,如果隻能保留兩樣,那保留哪兩樣呢?
先哲說,那就去掉士兵吧,因為武力從來都解決不了根本的問題。
弟子又問,如果隻能保留一樣呢?
先哲沉吟片刻說,那就保留信仰吧,如果人民失去了信仰,那活著又有什麽意義呢?
在漫長的革命生涯,旭經曆了無數次的人間悲歡離合,他已經對個體的命運不再關注,他成為了一個哲學家,一個先知,他關注所有人類的命運。
他認為人類已經變成一群失去方向的迷途羔羊,他們毫無節製的追求財富,積累私有財產,他們就像吸食了毒品的癮君子,在個人欲望的海洋中隨波逐流,不能自拔。
他認為私有財產正是萬惡之源,人類應該放棄對世俗世界物質的無節製的追求,回歸到人類的童貞的時代,物質應該隻是維持人們最低的生活需求,人類應該不斷完善自己的精神世界並使之純潔,最終達到沒有私念、人人平等的大同世界。
他構想中的理想國度應該由三種人組成:有哲學家氣質的領導人,他們是這個國家最具智慧及美德的人,之後是不畏生死的戰士保護國家,最後是擁有信仰的人民。
他要建立一個沒有私有財產,人人平等的田園詩般的社會。按照這種想法,他們在全國範圍內創立了無數的田園公社,每個公社以一個或數個村落為單位,然後再分為若幹個勞動小組。
在田園公社裏,人們一起勞動、用餐,對物的需求降到了最低,食物隻能滿足人體最基本的營養需求,個人擁有的財產降到了最低,所以欲望也隨之降低,勞動之餘是集體學習,從而使每個人的精神世界都變得充實。
旭意識到人類依靠豐富的語言表達及信息分享獲得進步的同時也造成了精神上的混亂,所以在他的理想國裏大部分人民隻接受七年的免費教育,主要圍繞基本世界觀及各種工作技能而展開,隻有少數人接受更加高深的教育,成為專家。
他們生活單純,整個社會基本消滅了階級,沒有富人,窮人,也沒有遊手好閑者,偷盜、乞丐等不良行為都已經很少出現,似乎一個千年理想的世界大同的理想國度已經出現。
(黑魚及他的兒子,一個世俗主義者的生活)
此時的黑魚年事已高,多年從事革命活動及無數次的被追殺、逃亡、顛沛流離的生活嚴重損害了他的健康,他的身體裏還殘留著戰爭歲月留下的彈片。
當他步入晚年的時候,早年身體所經受的各種摧殘後果逐漸顯示出來,他虛弱不堪,大部分時間蜷縮在輪椅上,躲在黑暗的房間裏,因為任何一點陽光都會刺激他已經受損的神級係統,導致他極度的不適,他離群索居,躲在一棟巨大的堡壘式的房子裏,很少見人。
他唯一的兒子順子是他生活中最重要的寄托,順子繼承了父親的基因,身材魁梧,血氣方剛,由於父親的影響,他在軍中擔任要職,並在私底下獲得了少帥的稱呼。
與他的父親不同,順子是一個世俗主義者,他憎惡艱苦的生活,他認為革命的最終目的是要獲得權力及財富,從而享受現世美好的生活,這是人類的天性,而正是這種天性促進了人類的進步,他對來世的生活毫無興趣。
他喜歡享受觸手可及的快樂,他對獵取年輕漂亮的的女性有一種無法抑製的興趣,這一點很像動物界的獅子、老虎、狼等野獸,最強大的成為王,贏者通吃,並占據絕對的交配權。
順子的身邊圍繞著一幫蠅營狗苟的勢利小人,他們利用順子的影響力,時常在一些隱蔽的場所舉辦地下舞會,邀請年輕漂亮的女孩參加,在舞會過半之時,會突然停電,然後趁著現場一片黑暗性侵女孩,由於這些事情進行的非常隱秘,外人無法得知真相,很多事情都不了了之。
幾千年來,人類社會發展的一個原始的驅動力是追求個人欲望的滿足,在這一點上人類和其他動物並沒有什麽區別,隻不過人類通過類似道德這種精神上的特質掩飾了這一切。
黑魚聽到了一些關於順子的傳言,他找到順子並警告他注意自己的行為。
但是此時順子的內心世界已經發生了變化,他開始反思旭及他父親所追求的世界大同的理想,他是一個堅定的世俗主義者,他認為世界大同主義的信念都是一些虛無縹緲的空中閣樓,裏麵裝的隻是一些不可能實現的美好願望。
此時旭及他的親密戰友黑魚都處於隱居狀態,順子年輕氣盛,他內心的欲望不斷膨脹,他及他的追隨者組建了一個秘密組織,討論顛覆旭建立的理想國。
順子對旭的日常行程了如指掌,他安排了一個自己信任的手下到旭的身邊工作,並按時向他匯報旭的生活細節,他們策劃了針對旭的暗殺計劃,包括在他開會、休息、去醫院,或外出考察的時候實施刺殺,而黑魚對於這一切一無所知。
(在專列上發生的一次未遂的刺殺事件)
最終他們決定在旭外出考察時實施刺殺計劃,順子挑選了一個刺客,是他的一個衛士,意誌堅強,深受他的信賴。他被派去旭的身邊負責他的飲食,並在旭吃飯的時候在菜裏下毒。
不久旭乘坐專列去南方旅行。
當刺客送茶水進去,他第一次見到了旭,他看見旭清瘦的身體,穿著一件很舊的外套,使用一個破舊的鐵杯子喝茶,他吃的非常簡單,他擁有巨大的權力,但內心世界卻異常的單純。
此時正是黃昏時刻,列車正在經過一片鄉村地區,田野上炊煙嫋嫋,旭看到這自然的美景,想起了當年他們在山區的情景,他陷入了沉思。
到了用餐時間,刺客將投了毒的飯菜端上來,放在桌子上,正當他轉身準備離開時,被旭叫住了,他轉身,旭微笑著看著他,問他叫什麽名字?從哪裏來?並要他一起吃飯。
刺客的內心突然緊張起來,他有點措手不及。
旭問他有什麽心事嗎?可以說出來幫他出點主意。
刺客沉默不語。
旭問他家裏有什麽人。
刺客說父親已經去世,家裏隻有一個年邁的母親。
旭問多久沒見她了?
刺客說兩年沒見了。
旭說,這次旅行結束回鄉下去看看你母親吧,我的母親在我很年幼的時候就去世了,我是被奶媽帶大的,我在你現在的年齡已經離開了家鄉,之後常年在外地漂泊,現在我老了,我時常想起我的父母,還有我的奶媽,我是一個不孝的兒子。
刺客被旭的人格魅力所征服,他的眼裏充滿了淚水。
在旭準備喝湯的時候刺客製止了他。
旭不解的看著他。
刺客衝過去,奪過了湯碗,一飲而盡,然後死在了旭的麵前。
(茫茫西部曠野,大雪中的逃亡)
在這個過程中,順子及他的團隊一直在焦急的等待著消息。
幾天後,他們聽說旭已經回到了太陽城,他們坐立不安,但是沒有任何消息傳出,最後順子感到一種強烈的不安,決定逃亡。
半夜,黑魚吃過安眠藥剛剛睡著,就被從夢中叫醒,昏昏沉沉之中被攙扶上了一輛車,趁著夜色他們驚慌失措,倉促逃離了太陽城。
一路上他們並沒有受到任何阻攔,也許是旭默認了他們的逃亡,沒有人知道原因。
他們一路往西,幾天後進入荒涼的西部,這裏是一片巨大的山脈,隻有一條上千公裏的走廊可以通過,跨過山脈的另外一側就進入了廣闊的平原,那裏屬於另外一個國度。
那時正是寒冬,已經開始落雪,雪花飄飄,滿天飛舞,猶如鵝毛,紛紛揚揚,整個走廊隨時進入封山狀態。這時順子的一個參謀提出還有一條捷徑比正常的路線短了一半,但是要翻過一座高山,如果順利可以在兩天之內跨過。
順子做了一個決定,選擇走那條捷徑,之後的道路極其顛簸曲折,他們整整走了一天,傍晚他們停下來,安營紮寨準備明天繼續。
一夜過去,清晨當他們醒來,他們發現整個世界已經被大雪覆蓋,四周一片茫然,看不到任何東西。
之後溫度驟降到零下二十幾度,然後暴風雪襲來,連續下了幾天,舉目望去一片白茫茫的世界。大雪遮蓋了所有的參照物,完全無法辨識方向,之後這個地區變成了一個冰凍世界,一直持續了兩個月,直到第二年的春季來臨。
第二年春季,冰雪開始融化,一隊獵人追逐一頭受傷的黑熊經過那裏,發現了一個慘不忍睹的現場,在數百米的範圍內,散落著十幾具人類的骸骨,有些骸骨已經不完整,除了可能是被野獸吃掉的,還有一些骸骨的形狀,看上去顯然不是動物所為,因此他們分析這裏曾經發生了人吃人的慘劇。
沒有證據顯示黑魚參與了順子主導的反對旭的陰謀活動,那時的他已經風燭殘年,他很少見到旭,他已經進入到一種自然的輪回之中,隨時準備往生前往另外一個世界。
旭聽聞黑魚的死訊後,他的精神遭受了沉重的打擊,他沉浸在一種茫然之中,長時間的沉默不語。
在他漫長的革命生涯中,他的很多追隨者死於饑餓、病痛、自殺,或監獄及逃亡的路上,隻有黑魚始終陪伴著他,度過了漫長的艱苦卓絕的歲月。
他想起他們一起度過的無數個夜晚,他們躲在山洞裏、森林裏,躲在肮髒的汙水溝裏,饑寒交迫,一次他們幾天沒有吃東西了,黑魚冒險去一戶人家討食,被一條惡狗追咬,腿上鮮血如注。
旭產生了一種深刻的危機感,這種危機感在他革命的生涯中曾無數次的出現,他感覺身邊很多人行為可疑,他患上了被迫害妄想症,他想到人類的本性是如此的貪婪,不可救藥,那一刻,他感覺到一種深深的孤獨,一種黑夜般的虛無感,他對這個世界充滿失望。
(最後的舞會,對嵐深深的懷念)
晚年的旭住在山裏的一座石頭建築裏,這棟建築有上百年的曆史,是一個前朝逃避到這裏的高僧所建,周圍是群山及森林,旭幾乎與外界切斷了聯係,他深居簡出,很少見外麵世界的人,他的身邊隻有幾個隨從人員照顧他的生活起居。
那段時間,他很少睡覺,他有一種深深的寂寞感,他陷入到一種對往事的懷念之中,原來他已經舍棄的塵世間的情感如同病毒再一次襲來,他不斷的夢見嵐,想起和嵐的種種往事。
在他的授意下,在山上簡陋的草地上,每個周末都會舉辦一次小型的交誼舞會,那是山上最熱鬧的時候,山上所有的人都來參加舞會,旭坐在黑暗中,一言不發,看著那些年輕的男男女女,在輕盈的舞曲聲中翩翩起舞,仿佛又一次看到了當年他和嵐一起起舞的歲月。
他想起他與嵐第一次見麵的情景,當年的嵐是那樣的年輕,她坐在第一排,認真的聽他講課,不時的做筆記,她的眼神充滿無邪。
他想起他們第一次跳舞,嵐挽著他的胳膊,舒展著她輕盈的身體,帶著他在那個粗糙的,布滿碎石礫的廣場上翩翩起舞,混雜著塵土的味道,他仍然記得嵐身上散發出的淡淡的香氣。
他想起他們在木屋裏,在寒冷的夜晚,火爐旁,他們緊緊的擁抱在一起,他們不可遏製的相愛,嵐的每一聲歎息都是如此的清晰。嵐溫暖的身體撫慰了他痛苦的靈魂,使他暫時忘掉了自己逃亡的生活,感到一絲生活的溫暖。
而如今,那個如水一般的女人,已經化作一縷青煙,隨風而去了。
他還想起了他的奶媽,雖然那時他還年幼,但仍然能清晰記得奶媽豐滿的乳房,他依偎在她的懷裏,那是世界上最溫暖和安全的地方。
她經曆了各種人生的痛苦,她失去了自己親生的孩子,但就像這塊土地上的人民,她擁有頑強的生命力,她活了很多年,她去世的時候有一百多歲了。
他就坐在那裏,看著那些年輕人,回憶著總總的往事,不覺兩行老淚流下,有時舞會還沒結束他就悄悄的離開了。
有一次半夜,他失眠起身一個人走出房間,在黑夜裏坐了很久,他穿的很單薄,被護理員發現的時候他已雙手冰涼,嚇得助理們驚慌失措。
(臨終前他陷入到一種深刻的茫然中)
早年革命生涯的動蕩導致旭精神上高度緊張,他的身體猶如一件破損的機器,被各種疾病所困擾。他患有嚴重的時間錯亂症,夜晚無法入睡,白天需服用大量的安眠藥才能入睡片刻,晚上徹夜不眠。
他的生活變得更加的順其自然,他恢複了年輕流亡年代的生活習慣,蓬頭垢麵,他不再洗澡、刷牙,他很少吃東西,骨瘦如柴,渾身散發著一種發黴的味道,猶如森林中的野獸。
在他生命最後的那段日子裏,他陷入到一種深刻的羈絆之中,他長時間的沉默,似乎失去了語言能力,他的身體處於風雨飄搖之中,他遣散了身邊大部分的人,隻留了幾個人陪伴他。
他回顧自己的一生,發生了如此之多的事情,大部分都如同過眼煙雲,隻有兩件事不斷的糾纏交織在他的記憶中。
他想起自己一生為之獻身的拯救人類的理想,他殫精竭慮,將一生大部分的時間和精力獻給了那個理想,並在某種程度上最終實現了那個理想。
他想起他的情感世界,如果當年呆在老家的院子裏,看著那一池荷花,伴著孩子們長大,與妻子一同變老,那會是什麽樣的情景?
他想起和嵐在一起的日子,無數個寒冷的夜晚,萬籟俱靜,聽嵐用她淡淡的北方口音,給他讀幾首外國詩歌,他們宛如來自兩個世界的人,彼此之間,僅僅是目光相聚就怦然心動。
一切都恍如隔世,如果人生可以重來,他會選擇哪一種生活呢?從來沒有人真正走入過他的內心世界,他早已對這個世界關閉了他的內心世界的大門。
又度過了一個徹夜不眠的夜晚,清晨他回到房間,睡去之後在夢中逝去。
死後按照他的遺囑,他的身體被用粗糙的棉布包裹,然後火化,之後將骨灰播撒在群山及大河之中,他的靈魂仍然在某個地方注視著他所創立的那個理想之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