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催婚逼嫁
薑還是老的辣。常總畢竟老報人,新聞敏感高人一籌。當年在湖北,聞名全國的農民楊小運,就是他一手炮製出來的。農村改革解散生產隊,分田到戶聯產承包,農民生產積極性高。應城縣楊小運跟縣裏幹部打賭:如果超賣一萬斤糧,就想要一輛“永久”牌自行車指標。常總報道員來稿裏敏銳抓住線索,一篇《楊小運說:他家願交售國家兩萬斤糧 隻求賣他永久車》轟動全國,扣緊時代脈搏,被評為全國優秀新聞一等獎。那時新婚奢靡的“三轉一響”,永久車就是最豪華的一“轉”,略等於後來的豐田本田大眾車,得憑票供應開後門。張民柱如今依舊鍾愛永久牌,隻因他跟嫂子結婚時,沒錢沒門路一轉也不轉不起來,卷個鋪蓋卷兒一張木床就入洞房。海南總算給了他心理補償和安慰。我起初買不起永久,有幾分嫉妒;即使買了,也體味不到他的幸福感。
早晨見常總,他指示說:“國資局洪科長提及飲料廠瀕臨破產的情況,你得好好追蹤一下,深挖細究,探討國資企業如何改革發展、機製創新。比照椰奶廠,找出問題根源,尋求起死回生的發展機遇。你這新聞係研究生,不能天天跑會議,抄講話稿,浮在表麵渾渾噩噩寫官樣文章,就該沉下去,做一名真正的調查記者,寫出來有份量的東西。以你的才能和社交能力,我充滿期待。”
我立刻表決心:“謝老總厚愛和及時點撥,我馬上集中精力,全力以赴攻下你提出的課題。不敢說學你那樣得全國新聞獎,海南大獎我跳一跳,還是可以摘到。”
常總笑了,說:“大話莫說太早,騎驢看唱本,得走著瞧。你拿出幹貨來,我的眼睛是雪亮的。” 他頓了頓,說:“ 順便告訴你好消息,報社宿舍樓已經找到合作夥伴,圖紙已經出來,不日即將破土動工,寄人籬下的苦日子終於要結束了。”
我又喜又急問:“分房方案有了嗎?我工齡雖不長,中級職稱沒到手,但研究生學曆總該有加分,還有我工作表現也不錯,常總看得起我,應該有資格吧。” 我急中生智,王婆賣瓜自賣自誇起來。
常總說:“分房委員會不是我一人說了算,你在我麵前吹得天花亂墜也幫不上忙。但有一條硬指標,決定有沒有機會:結婚有家庭優先,單身男女合住套間。我看你比較懸。”
我一下子冷了腰,垂頭喪氣像一隻泄了氣的足球,嘀咕道:“這急模急樣我去哪裏拉個女生,轉頭就去登記。三角池人才角女大學生一大把,也許有可能。我舉個牌牌征婚:男、二十六、海口名記、有編製鐵飯碗、即可分房。保證蜂擁而上大群姑娘。可我眼花繚亂挑誰都不敢,心裏打晃晃,毫不知根知底。”
常總手一攤,無奈說:“海口又不是延安,我隻管分房,不配送姑娘。”
常總的幽默讓人哭笑不得,求他就是瞎子點燈白費蠟。分不到房,也不能一氣之下,撂挑子不幹,國資局采訪得趕緊去,不然常總那裏還要扣分,讓分房險情更雪上加霜。
荷包裏有洪茹春名片,我早存著心思,她這條線有礦可挖。她接了電話,異常熱情說:“來來來,先聊聊,那天飯桌上人多嘴雜,沒機會深談,你到我辦公室來。”
都算老相識了,用不著互相介紹。她誇獎我:“國福常提起你,說你神通廣大,善於鑽營。南莊一頓飯,算是見識到了,果然名不虛傳。”
“過獎了,王主任才是政界精英,人中龍鳳,長袖善舞,八麵威風。洪姐慧眼識珠,眼光獨具。你倆真是珠聯璧合、琴瑟和鳴啊。”能用的詞我都用上了,反正恭維不上稅,隻要討她歡喜開心。
洪姐一笑說:“文人墨客嘴就是貧,一不留神就口吐蓮花,天花亂墜的。不亂彈琴了,說正事吧,你想了解什麽情況?”
我轉述常總的意圖,她點頭稱讚是好想法,也是幫她的忙。解決國企危機,不能光靠國資局幾個人。輿論呼籲,社會關注,群策群力,三個臭皮匠、勝於諸葛亮。
我打開筆記本,聽她娓娓道來:“飲料廠由海口酒廠和汽水廠合並而成,五十多年曆史。兩條飲料生產線,還有罐裝和釀酒生產設備,幾十畝地,總資產不過六百萬,當然無形資產不做算,也沒什麽像樣的品牌。退休人員加起來,員工人不超過二百。飲料那塊被衝擊得厲害,基本上死了。藥酒剩口氣,沒錢擴大生產規模,做廣告開拓市場,如今工資都保不住,前幾天退休人員還跑到局機關上訪,弄得雞犬不寧。海口財政一年收入才一個多億,捉襟見肘,在崗人員都吃不飽,哪有錢補貼虧損企業?看你們晚報也不是一樣可憐,財政撥不出款,巧婦難做無米之炊,你們也像叫花子一樣。一塊地皮空大半年,沒有著落。”
我說:“有好消息,合作開發商找到了,宿舍樓快了。”
“祝賀你們!還是鐵人王進喜說得對: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辦法是人想出來的,人才最寶貴。不是我瞧不起海南人,素質還是有差別,就是不動動腦筋。想進個人才,編製又滿了。十萬人才滿街亂竄,卻找不到舞台。我弟弟洪長春學食品加工,在椰奶廠搞管理,我向局長推薦,調他去飲料廠負責,可惜獨木難支,人財兩空,空困愁城,無可奈何。局裏給他政策:想辦法,找合作、尋投資,人才調不進,做臨時工也要進。底線就是,砸鍋賣鐵,最低工資得發出來,工人不鬧事。”
我心喜說:“請給你弟弟打聲招呼,我想找他,更細致了解情況。” 洪姐當即撥通電話,介紹我過去。我說改天專程登門拜訪。
飲料廠調查采訪進展順利,有捷徑可達,就不用著急了。分房是人生大事,火燒眉毛,心急火燎,不能有任何閃失。過了這村沒這店,誰知道下次建房要到猴年馬月。再說住房商品化是大趨勢,這也許是搭單位分房的最後一班車。
跟常總說舉牌子相親純屬玩笑話,其實我早成竹在胸,目標明確。隻是情況發生太突然,計劃不如變化快。我本想溫水煮青蛙,長線釣大魚,水到渠成, 天衣無縫。現在不行了,得快刀斬亂麻,圖窮匕首見,加快逼婚步伐,哪怕拿張假結婚證,也得把房拿下,不放過任何財富。
冥思苦想之時,不知不覺自然到了樓英姿辦公室,正好她剛開完會,有空閑聊。我還是很裝,以談生意開場:“那晚南莊你也聽說過,飲料廠陷入困境,尋求解脫,不知道莊老板是否有興趣。”
英姿興趣全無,立刻打斷我:“你也是太平洋的警察管得寬。寫報道就寫報道,你還想一條龍服務,一杆子插到底。國營破企業,破產就破產,都是燙手山芋,巴不得躲遠點,你湊近乎幹嘛,吃力不討好,到頭來惹一身騷。介紹給莊老板,他也是鐵公雞一隻,你有什麽油水撈?”
她嗆得我直翻白眼,無言以對。我也樂得扔掉這話頭,端出真實難題來:“報社就要分房了,我的條件不太夠,你得出出主意。”
“恭喜喬遷之喜!還記得萬綠園沙灘我的話嗎?新房新婚,雙喜臨門!我的預言這麽快就要成現實了,請客請客!哦,不對,還差新婚一喜,不過這心我不用操,也操不上。”
“你搞反了,沒新婚,就沒新房,這是報社劃的紅線,你就得為我操心!”
“你的意思是,我跟你假結婚,作弊分房?隻要你有膽,我也不在乎,反正我也呆不了多久,出麻煩你兜著。”她裝做很嚴肅。
“別逗我了,我的心思你不懂?問題是,拿這個理由求人家,是不是有點動機不純;再說,人家心收回了沒有,是不是藕斷絲連。”
“這你得問她,我又不是孫悟空,能鑽芭蕉公主肚子裏。”
“這不是求你嗎,幫幫忙,撮合撮合,免得我碰硬釘子,沒有回旋餘地。”
英姿笑笑說:“好好,看在姐弟情份上,我就做個人情,為你助攻一下。不過依我看,你現在已經是天羅地網,插翅難飛,甕中捉鱉了!”我也很得意,對徐根寶“搶逼圍”足球理論理解深透。
我們相視一笑,達成默契。我便心情愉悅地道別,直奔回辦事處。
王靜到工商局辦事,還未回返。我到食堂吃飯,順便給她帶飯,正好碰上黃兄。我說:“你先別急著午睡,我待會兒跟你說點事。”
黃主任以為我有什麽重大事件商討,正襟危坐辦公桌後等我。我說:“東坡會會員登記進展迅速,嫂子把公司打理得井井有條,我輕鬆愉快得很。所以有空考慮考慮個人問題,要請示領導老兄批準。”
黃兄一聽,馬上明白怎麽回事,說:“你這不也是在幫我嗎?辦事處隊伍不穩定,是個人才,就要跳槽,走了好幾個,嫌待遇太低,沒發展前途空間。你圈住王靜,我就省心了!”
這樣的效果,我是真的沒想到,黃主任這一小坎,算輕鬆跨過。他開始調侃:“我最擔心的是,你們開夫妻店,我老婆難受,聽誰的都不對,兩邊臉色都看不完,讓她度日如年啊。”
我哈哈大笑,說:“我徹底退出,嫂子領導一切,王靜敢造反不成?嫂子領導你,你壓住王靜,一物降一物,翻不起大浪。黃兄放寬心,嫂子月月有獎金,年終有紅包,比你掙的多多,你的家長地位搖搖欲墜啊。”
黃兄關切地問:“真有十足把握?要不要我敲敲邊鼓,打個掩護?”我大喜說:“這正是來求你的,有你幫襯,那就是鐵板釘釘了。”
午休後王靜才回,一身汗水,臉都曬紅了。我不帶她,她舍不得坐出租,兩塊錢擠中巴車。外麵吃晚麵或餃子都嫌貴,餓著肚子挨回食堂吃飯。我忙去食堂為她熱飯菜,心疼地看她狼吞虎咽。
我說:“這個月生意好,多發你點,給你弟弟多二百。”
王靜說:“不用了,新車馬上到港口,你得準備充足提車。錢又不是大水衝來的,給他多了,他就大手大腳花,玩女朋友。”
我笑她:“你是隻準州官放火,不準百姓點燈。你還不是在校玩男朋友,怎麽他就不行?”
她臉色有點難看,不想提起這茬。怕我多心,還是解釋一下:“我哪裏想呢,窮追猛打沒處逃,再說他家庭條件好得多,小恩小慧不間斷,我有父母弟弟要照顧,也是沒辦法的事。”
我漫不經心地說:“能理解,我也身不由己,訂過婚。”
她一驚,筷子都掉地上,我忙俯下身撿起,用餐巾紙擦擦,遞她吃完飯。“你怎麽從來沒告訴我?” 看她著急的樣子,我心裏暗自高興。我故意慢吞吞地說:“ 我們鄉間叫‘搖窩親’,跟指腹為婚一樣。父母怕我長大後,家裏窮困不堪,沒人瞧得上,找不到媳婦兒,就這樣預先綁定,不能反悔。”
王靜急眼了,說:“ 秭歸鄉下,也有這樣風氣。我們家更窮,也沒有像你父母那樣封建。沒一點感情,怎麽能生活一起,這可是一生一世的事啊。那你怎麽辦?”
我淡淡一笑說:“ 我能怎麽辦?一諾千金,信守承諾,不離不棄。況且還是我姑姑的女兒,我能傷她們嗎?”
王靜又急又氣,簡直要瘋,差點要喊:“你神經啊,虧你受過高等教育,一點常識都不懂,近親結婚,後代是會傻的。”
我反駁說:“ 那也未必,李嘉誠跟舅舅女兒結婚,生下兩個‘小超人’,班接得杠杠的,沒毛病!”
她被嗆住,錘了我一拳說:“ 你狡辯,我不睬你了。” 氣得差點要哭。
我看這“苦肉計”演不下去了,忙過去拍拍她肩膀,說:“你說得對,我聽進了。正是因為這理由,我大學一年級就解除了婚約,表妹現在孩子都滿地打滾玩泥巴了。”
王靜這才聽明白,破涕為笑,追著攆我,我差點跟進門上班的黃嫂撞個滿懷。這場鬧劇才算結束了。
傍晚,迎著夕陽,我倆騎摩托兜風到假日海灘。對坐潔白沙灘,看椰林蔥蔥,沐習習海風,聽大海吟誦,心曠神怡。王靜隱約感到時刻來臨,卻沒了興奮,憂心忡忡地凝望海的那邊,遙遠的大陸,心中的故鄉。
我故意扯些輕鬆話題,緩和她的情緒。“你真的追星過蔡晟,還 有那些武漢隊員的簽名,能否轉售我收藏?”
她撲哧一笑說:“ 你真信了?愛足球不假,可哪有錢去新華路看球、追星。我都是看報電視,自己想象的。看你著足球衫短褲進泰華那麽尷尬,就隻想給你解圍、下台階。”
“ 善意的謊言,我還是接受,再次感謝你。”
“ 我可不是個愛撒謊的人,可以對大海發誓,絕不哄騙你,永遠不!”
望著遠處滿滿人群的輪渡,駛向秀英港,後麵還有源源不斷,我深深感歎:“ 多麽幸運你我,有了港灣,有了寄托。而他們,前路漫漫,今夜海口月,漂泊歸何處。 ” 我抱了她肩膀,輕吻她臉頰說:“從見到你的那天起,我已暗下決心,一定守護好我的昭君,決不受任何傷害!”
她臉上掛滿淚花,扶我肩上,放聲大哭起來。我安慰她:“ 報社有房了,我們有家了,從此以後,你就是我的小公主,快快樂樂的,永永遠遠!”
過了許久,她止住哭,小心翼翼說話,聲音小得差點被海濤吞沒:“我不能欺騙,那我一天也過不下去。” 她頓了頓:“ 我真的害怕,害怕說謊,害怕孤寂,更害怕失去你!”
我說:“ 沒有什麽再可害怕了,隻要在一起。”
“ 那你能接受我嗎,即使不完整,你會在意嗎?”她眼含熱淚,透出無盡的期待。
“ 我會的,你在我眼裏,永遠是白璧無瑕、完美無缺的!”
“ 不不,你還沒明白,我的意思是,我有過一段,我懷上過……。”
我頭嗡的一下,要炸裂開了,完全沒有任何思想準備。稍後,我定一定神,平複心情,喃喃說:“ 讓我想想,給我一點時間。” 我抱著她,親她的額尖、發稍,安慰她:“ 你一定要好好的,別想不開,我發過誓會好好照顧你的。”
她帶著哭腔說:“ 那我們拿個證,先把房分了,分開住都行,兄妹都好。什麽時候離,隨你!”
我點點頭,不知道是同意離婚、還是結婚,總而言之,她止住了淚水,笑意開始蔓延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