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滿同學

寬容博愛,反對內戰。
正文

3、光腳記者

(2025-11-13 07:46:14) 下一個
光腳的名記

金光中一夜又未睡好。悶臭和鼾聲已不是原因,小兩口的“靴子”落不落地才是最大的變數。比“靴子落地”寓言故事裏老頭更可憐的是,老頭再苦逼,不過是隻等另一隻靴子;而他,永遠都不知道一晚會有多少“靴子”將要落下。長此以往,人將不人!他真想攆他們去海邊睡沙灘,那才叫浪漫不羈。

去泰華酒店前,他先有編輯部晨會。他半穿塑料涼鞋、短衣短褲、帶著連天嗬欠上樓,迎頭撞上常總編。“看你那樣子,又瘋夜店?一上班就像個鴉片鬼,沒精打采的,這樣下去可不行啊!”常總半批評半玩笑說。他沒法解釋,心裏想懟:這夜店就是報社開的,夜夜醉人,刺激一萬倍。

泰華大酒店神往已久。他曾幾回遠眺,幾回徘徊,終沒底氣踏入,他不屬於那個消費群體。公司招待會有泰華,他沒輪到過。這是海口第一家外資酒店,泰國華僑控股,市旅遊局參股。今天的國人,提及泰國,可能嘴角一撇,一副鄙夷之態。可那時,隻要說外國,除了非洲,都是富裕天堂。金發碧眼外商難見蹤影,港台東南亞黃皮客,皆稀罕得不得了。哪怕十萬八萬投一間茶餐廳,海口記者蝗蟲都蜂擁而至,何況這座星級花園別墅酒店。可惜泰華開業盛景,金光中整整錯過了兩年,那時“海口晚報”八字沒一撇,自然不關他的事。

泰華傍海臨河,綠波環繞,碧樹掩隱,繁花似錦。晨光透進高高的椰林,灑在泰華淺紅色屋頂上,金光閃亮。棕櫚葉在輕微的海風中低吟淺唱,葉影搖曳著光的節奏。近處的瓊州海峽,靜謐而深邃。海歐掠過天際,羽翼撲閃著陽光,牽掛起北歸的思念。

果然有陽光雨。明明烈日當空,倏忽一片濃雲飄過,晶瑩透亮的甜雨滴輕輕揚揚灑下,恨不能得張大嘴巴,盡享天賜甘霖。劉禹錫《竹枝詞》那句“東邊日出西邊雨”,應該不是寫在瓊州。海口的太陽雨,分不清楚東西。陽光普照大地,雨潤臉頰發根。金光中騎行海濱幽徑,沐浴陽光雨滴,嗅著溫潤的海風參合著淡淡的鹹腥味,便有微醺的醉意。這莫不就是夏威夷的味道?

可惜泰華的美景跟他的打扮完全不搭調。黃球衫,短球褲,腳趾張揚地拱出塑料涼鞋,小腿肚肌肉痙攣般顫縮,猛蹬那咣當咣當的破自行車。最有諷刺意味的是,車龍頭用鐵絲綁一鋁牌,上有“海口晚報采訪車”字樣。他這靈感來自海南新聞界同行。可人家是汽車摩托出行,掛上采訪牌,威風凜凜,連交警都讓幾分。晚報記者基本靠走,買自行車也不能報銷。金光中算有“車”階級,便學了同行,東施效顰。自行車掛采訪牌,威風扯不上,倒是暢通無阻,市委門房老頭看車不花錢。

泰華停車場,冠蓋雲集,紅男綠女,豪車錚亮。他有點自知之明,便遠遠地尋個角落,將車隱蔽在一堵灌木牆後。轉身將離開,忽聽背後一聲猛喝:“抓小偷!”他嚇一大跳,轉頭見到張民柱的一副鬼臉。民柱胯下是一輛嶄新的上海“永久”車,明光錚亮刺痛他的眼。

光中怪他一驚一乍,他說:“你不鎖車,我替你警惕。”光中不屑地說:“這破車,送人都不要。”

“那不一定,我那舊車,舍不得買鎖,幾天功夫就不翼而飛。現在學乖了,鏈鎖不離身。來吧,我們鎖一塊。”

“這破玩意兒,蹭掉你新漆,我賠不起。”民柱也不理會,拉郎配將兩車椰樹幹上鎖緊,反複檢查後,才放下心說:“丟了采訪車,耽誤黨報大事,我可負不起責任。”

民柱今天穿得講究:藍西裝,紅領帶,有些皺巴,卻也齊齊整整,有模有樣。也是踩一雙涼鞋,有些不搭調,至少有白襪遮羞。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金光中隻能說剛脫離北京猿人生存狀態,沒用樹葉遮下體。巴西隊金黃球衣,披濟科10號,短褲還汙漬斑斑,赤腳涼鞋,似剛從足球訓練場下來。民柱嘀咕:“你這樣子,人家能讓你進嗎?。”

他自嘲說:“這身短打扮,是我的全部家當,跟破車也相得益彰。看來今天撞錯了地方,被當猴看。前些天十塊錢買件襯衫,沒穿兩次就裂了縫。來海口前,以為西服長褲用不上,壓根兒就沒帶。”

話沒說完,麻煩就到。門口保安攔住他說:“先生,涉外酒店,要求正裝,光腳短褲不得入內!”一位身著黑製服的小子用蹩腳的海南普通話喝住他,擋住去路,凜然似五指山。

光中急中生智,想蒙混過關:“采訪任務緊急,出來匆忙,忘了換衣服,請通融一下。”他心裏清楚,就是回去換衣,也隻有另一件藍色球衫,正規不起來。去人民商場現買,賒賬還差不多。

保安說:“放你進去,經理炒我魷魚,我老婆孩子你養。”

他無奈,從屁股兜裏摸出藍皮記者證,朝他眼前一晃:“市委機關報記者,不是什麽下三濫。香港老板等我采訪,已經遲到了。”

“遲到也不行,規矩就是規矩。”他的語氣堅定,不容商確。

商量不成,金光中沒了耐性。大庭廣眾之下,人們紛紛投給他鄙夷的眼神。這更激起他滿腔怒火,他開吼:“敬酒不吃吃罰酒,把你當人你做鬼嚇人。涉外涉外,涉你媽的吊外,這又不是租界,華人與狗不入。老子這身裝,市長局長見多了,大會小會自由行,從未被攔過,今天真見了鬼。”他開始綁架民族愛國情緒,又橫又強說:“正裝是沒有的,今天我就橫這門口,看看能丟誰的臉。”

見這囂張架勢,保安蔫了,他也怕事鬧大,嘟噥道:“你不能罵人,我是按章辦事。”

民柱醒過神,忙回頭打圓場:“這位是晚報首席記者,有重要會見。如你不便放行,就叫領導過來。”

大堂經理聽見吵鬧,趕快過來滅火,息事寧人。他自我介紹後,簡單問明情況,當即安撫:“先生受驚,有眼不識泰山。酒店是有規矩,但記者采訪,可以網開一麵。先生請便。”

黃主任在包廂等候已久。他戴一副金絲眼鏡、鱷魚短袖襯衫、斜紋紅領帶,儒雅瀟灑。身旁挨一高挑美女,二十出頭,杏眼鵝蛋臉,膚若凝脂,腰如束素,一襲碎花白裙,楚楚動人。

整個包廂清麗雅致的畫風,讓黃濟科糟蹋得一塌糊塗。金光中這時才醒悟過來,愧悔交加,恨不得鑽進地縫。對黃主任不敬,尚可敷衍過去;可麵對美人,便自慚形穢,無地自容了。他不得不主動尋求解脫,用誠摯歉意來化解尷尬:“對不起,如此邋遢,實難為情。平常沒什麽高端社交,自由散漫、不拘小節慣了,見諒。”他真希望那保安堅守原則,不放他進來更好。

主任一擺手說:“不用見外,一家人不說兩家話。輕鬆隨便,才叫賓至如歸。記者無冕之王,不修邊幅、灑脫隨性才是文人風騷,別樣風采。”他不失時機介紹:“這位王靜小姐,來自昭君故裏,武大英文係高才生,我公關部主任,以後叫她小王好了。”

昭君後人一笑百媚,欠身致禮,謙恭地說:“請兩位老鄉兄長提攜勉勵,多多指教。”金光中受寵若驚,起身回禮,連聲說不敢當,紳士風度翩翩,除了球衫赤足翩翩不起來。

王靜裝作一點都不嫌棄樣,反而巧語妙評,對足球興趣盎然。她似有驚喜說:“見到黃球衣,我就興奮。我也是巴西隊擁躉,濟科迷妹,武大足球啦啦隊長,新華路體育場的常客。武漢隊的比賽,我一場也不拉,還有每位隊員的親筆簽名:林強、蔡晟、張軍、馮誌剛、黃傳宏、餘傑、何啟宏、孫慶……,隻要你叫得出名,我都有!最喜歡蔡晟了,那小夥子,濃眉大眼白白淨淨,一米九三大高個,國家隊主力中鋒,迷死女學生了!”她眼睛發亮,神癡情迷,仿佛蔡晟就在眼前。金光中不由得嫉恨起蔡晟來。

無論她多癡迷蔡晟,他仍有發自內心的謝意。她鍾愛黃球衫,親近足球人,是最大的善意,溫情的撫慰,讓他如沐春風,溫暖入心。可謂望斷天涯,驀然回首,琴台知音,他鄉故知。

足球拉近了距離,她進一步誇讚:“金大記者才思敏捷,文采飛揚,仰慕已久。不曾想又如此質樸無華,謙卑內秀,更敬佩有加。”話雖有刻意恭維之嫌,卻如音樂入耳。光中逐漸鬆弛輕鬆起來,還有些飄飄然。

心存感激,投桃報李。他也不吝誇讚,開啟頌歌模式:“群山萬壑赴荊門,生長明妃尚有村。昭君故裏,人傑地靈。你不愧昭君之後,才貌雙全,國色天香,落雁沉魚,羞花閉月。我們這些凡俗荊楚男兒,自愧弗如。”

民柱一旁看不過去,揶揄道:“你省著點吧,中國四大美人的形容詞,你一梭子都打光了,往下可就要江郎才盡,搜腸刮肚也憋不出詞來。”

“字典窮盡,也表達不了讚美之情。我隻能是桃李不言、無聲勝有聲。”金光中開始語無倫次,瞎子補臉盆亂丟詞了。隨後他解釋道:“其實讚美凸顯出珍重,我關注的不是具體。昭君是我荊楚地靈人靚的表征,我隻期望昭君悲劇不再重演。什麽民族團結,漢匈和親,統統見鬼去。荊楚美女基因,再也不能枉失、虛耗。該把根留住,美傳千秋,生生不息!”他激昂振奮,高揚荊楚大旗。

民柱笑道:“捍衛基因重任,就落在你身上。我是無能為力的了。”

黃主任也風趣起來,對王靜說:“小王,金記者畫了紅線,你可不能跑來海南和親哦!”李靜臉一紅,捂著嘴笑。

金光中口若懸河,說古道今:“昭君扯得太遠。還是說說鄉情學誼吧。武昌學府圈,其實就是個大校園,難分彼此,手足情誼。你武大,我華師,珞珈山連桂子山。今日海口再結緣,真可謂‘山盟海誓’,不離不棄,伴你到天涯。”

黃主任拍著我肩膀說:“我都插不上話,也要表白一下。我本桂子山人,師兄弟擦肩而過。今日天涯相逢,豈不是緣份。我們的合作,實乃天意。”

民柱也湊熱鬧:“論山頭,我跟王靜最親,準珞珈山人。你們小心點,誰對我小妹有非分之念,我一萬個不答應!”他專科讀黃石師院。當年高考,他分數完全可進武漢,可惜家庭成份太重,隻能屈就。畢業後武大古典文學研究生班深造,喜鍍一層金,才有資格敲開海南大學門。

金光中正告他說:“你把話說清楚點,你在警告誰?”

明柱抱拳作揖:“誰都不敢,一個都得罪不起。我認同你的底線,隻要不和親就好。”

包廂笑聲一片,氣氛活躍。黃主任宣布:“今天省政府請客,大家放開肚皮,全桌滿上,吃不了兜著走!”

王靜捧著餐譜,貼心地問光中:“你喜歡什麽,請先點。”他忙不迭答:“隻要你點的,都喜歡。”

泰華早茶,果然名不虛傳。花樣繁多,製作精美。金光中大快朵頤,吃相難看,如同餓牢剛放出來一般。鳳爪排骨蓮蓉包,風掃殘雲,一籠又一籠,嘴角直冒油。李靜帶著憐惜眼光,不斷轉轉盤,為他送好吃的,不停地囑咐“多吃點,獨身在外,辛苦!”

吃飽喝足,黃主任轉入正題:“省政府對成立同鄉會十分重視,撥專款籌備,力求保證大會圓滿召開。我的直接上司,省府劉秘書長屆時將出席祝賀。有兩位參與合作,我信心百倍,一定馬到成功。誠邀張兄出任秘書長,金老弟負責宣傳,即刻啟動籌備工作,爭取新年開成立大會,各位意下如何?”

光中正咬一塊排骨,忙不迭吐了骨頭,騰出嘴積極應和:“宣傳工作,駕輕就熟,義不容辭。”

民柱沉吟良久後說:“同鄉大會易開,熱熱鬧鬧不難,難的是資源整合,項目推進。否則歡宴過後,一哄而散,一事無成。作為秘書長,我得有長遠考慮。”

黃主任聞之興高采烈,緊握民柱雙手說:“英雄所見略同。我辭大學教職,競聘駐瓊辦職位,就是想幹點事。你盡管拿主意,想點子,我調動一切資源,全力支持配合。”

“你把心放肚子裏,我會全力以赴,辦好同鄉會,保證在秘書長麵前,你臉麵有光。”民柱給主任吃定心丸。

末了,王靜細心地將剩點打包,整整兩大袋。他們都推辭不要,隻有光中也不裝樣子,統統收納,提著就走,壓得他有些趔趄。他想:算是便宜那幫大通鋪的同事們,他們有口福了。

黃主任的尼桑藍鳥車等候門口。他提議送光中,光中心裏想多挨一會兒王靜,卻連連擺手,堅辭不就,怕更漏餡,擔心破車。他仍紳士風度,搶前一步,為王靜開車門,順便耳語:“我有位幹姐,是你學姐,你們宜昌人,在中行工作。有機會介紹你認識,一定會成好朋友。”王靜重重地點頭,似很期盼。他目送藍鳥走遠,這才回到坐騎邊,回到灼熱的椰城烈豔裏。

“海口晚報”采訪自行車啟動,有些歪歪扭扭,喝醉一般,都是被兩袋剩點重壓的。門口那保安傻傻探出頭,驚奇看他騎上“海口晚報”鏽車,竭力保持著平衡,蛇行出泰華,留給他迷霧籠罩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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