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滿同學

寬容博愛,反對內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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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東方夏威夷

(2025-11-11 13:25:58) 下一個

 東方夏威夷

那年夏天,南海熱得像一鍋沸水,海南建大特區熱潮洶湧澎湃。當朝總理一身短袖中山裝,挺立亞龍灣,給海南畫了個圈。其時他剛踩著李鴻章的腳印,圓滿完成中美破冰之旅。不似當年喪權落魄的洋務大臣,改革開放的主帥,宏圖在胸,要把握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無視崇洋媚外的攻擊,大手一揮指方向:「要把海南建成東方夏威夷」!瓊島建省號角吹響,開放的中國擁抱世界,十萬人才湧向海島。

金光中那年二十六,正是有夢的年紀。剛拿到新聞碩士學位證,他就義無反顧融入了南行大潮。一隻舊帆布背包,塞幾件換洗衣物。買完火車票後,口袋裡隻剩百十元。綠皮車廂裡,悶熱賽蒸籠。一路硬站二十八小時,僅靠饅頭榨菜充飢。

蜂擁而至的人潮,如同日本大海嘯,吞噬了海口的大街小巷。絕大多數人才,求職無門,生計無著,像綠頭蒼蠅一般,四處亂竄,遊蕩三角池刷簡歷,走街串巷賣報紙,擺地攤開麵館喊羊肉串;夜晚無處安身,便海灘紮堆,看「星星點燈」,吼「我是一匹來自北方的狼」,盼幸運女神「大約在冬季」。

金光中很幸運,他乾姐樓英姿已為他聯繫好《海口晚報》,事業編製,鐵飯碗一隻。月有俸祿,住有通鋪,出會入場,煞是風光。不過鐵碗硬梆梆,裡頭空蕩蕩。百多元薪俸,恨不能掰開來花。剛出生的報社,跟海口大多數皮包公司一樣,隻有一塊空牌,十幾號人馬沒有槍。借工商局大樓辦公,無印刷廠、食堂、宿舍,名副其實的「四無」報社。

他起初賴在乾姐那兒搭夥,客廳裡打地鋪。可她那兒是女兒國,四位單身女性,回家得短褲薄衫,赤足拖鞋,一大小夥子插在中間,誰都尷尬不舒坦。

他被驅逐出屋,隻好去飲料廠搭夥,與打工人同甘共苦。兩毛錢的五花肉塊,得掂量著買。一丁丁送嘴裡細嚼,然後大口大口咽白飯。火辣太陽下舌乾口渴,從不敢問著名飲品椰奶的價錢,一壺涼開水掛在車龍頭。

報社七八個人擠大通鋪,公共廁所洗漱沖涼,沒空調缺電扇,熱烘烘汗涔涔,汗味狐臭交織,鼾聲此起彼伏。更魔幻的是,新婚燕爾的同事,租不起房,也不顧眾人感受,明目張膽拉一道床單幕布,算是掩人耳目。此處用詞不當,應該說,掩人目,不顧耳,更不管胡思亂想。夜深人靜,迷糊中驚醒,皎月如水,星鬥在天,壓抑的嬌喘與木板的顫抖不絕如縷。眾人皆作沉睡狀,不知幾多心酸癢,單身漢們情何以堪!

遙想千年,蘇軾流放海南,也隻不過生計苦些。「食無肉,病無藥,居無室,出無友,冬無炭,夏無寒泉」。可他哪有這精神折磨,情慾苦悶?

也不是完全沒有快樂。外商公司開業誌慶,偶爾有請帖飛至。久旱逢甘霖。美餐一頓,紅包一枚,也算樂不思蜀。可惜,報社十幾雙餓狼般眼睛,每日都在緊盯郵差的綠郵袋。一月之中,輪到他頭上的,有如中樂透大獎。

如此窮愁潦倒,孤獨漂泊,夏威夷夢遙不可及。真不如回內地躺平,按部就班,圖個安穩。但細思那樣的人生,也是無聊至極,一眼望得見生命盡頭,可以預先給自己寫好悼詞了。畢竟特區小政府,大社會,海闊任魚躍,天高任鳥飛。建省伊始,百廢待興,玉汝於成。既然想做拓荒牛,就該埋頭拉車,沒工夫嘆息。錢會有的,麵包更會有,夏威夷不是一天建成的。

還是偉大領袖說得好: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他老鄉林彪當年在井岡,也有徘徊彷徨,意誌消沉,懷疑「紅旗到底能打多久」。幸虧偉大舵手把握航向,當頭棒喝,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挽救林彪挽救黨,紅旗飄飄萬年長。

張民柱也給金光中當頭棒喝,指明方向。他一邊搗鼓一堆景德鎮瓷盤瓷碟,一邊苦口婆心開導:「醒來吧,老弟,你我已經是幸運兒,還有什麼可抱怨的?我家成份高,受盡黃連苦。你算是出身高貴些,父母也不過是大隊小幹部,光腳繡大地,青黃不接照樣採野菜、嚼麥米。你草鞋換皮鞋,吃了幾天商品糧,都忘記自己是誰了。沒那一紙大學通知書,你還不是個犁田耕地、栽秧割穀、麵黃肌瘦的小農夫!海南再艱苦,苦得過三伏天雙搶喂螞蟥?」

那天光中騎破車過海甸橋,特意拐民柱家蹭午飯。張嫂燒得一手湖北菜,「沔陽三蒸」、排骨藕湯最美味。肚子撐飽了,他氣也受夠了。被民柱數落一通,他也心服口服。人家榜樣力量無窮:積極向上、從不抱怨、埋頭苦幹、老黃牛一頭。

張家解放前,在漢口有店鋪,老字號「正和商社」;沔陽老家,有望不到邊的田產,佃農上百。民柱生不逢時,出生已是人民公社,家族福蔭沒摸著毛,「地主兼資本家」大帽戴個正著,千萬隻腳踏他不得翻身,直到耀邦給他摘了帽。社會主義勞動改造,在他身上算浪費感情,無功而返。他的血管流淌的是資本的血液,剝削的基因。一日變天,他石縫裡也能開出花。這不,海大講師板凳屁股還沒坐熱,他家「正和商社」的牌子,就在博愛南路高高掛出,遵循祖製,百貨舖一爿,經營大陸貨:小到針線牙膏,大到瓷器家電,連避孕套都有賣。他不無自豪說:「店裡已經收留了三個大學生,包住管飯。養活他們,就是為海南留火種,留人才!」

他揶揄道:「你要是閒得蛋疼,就到我店裡盤貨打雜,出幾身臭汗,賺幾個零花錢,累得抱頭酣睡,就沒工夫自怨自艾!」

他是一架永動機。文學院一週三天課,還兼雜誌主編。雜貨舖巡查完,又四處奔走項目,人稱「海南點子大師」。即使做夢,他都在弄項目。如此殫精竭慮,落下個偏頭痛,隔三差五犯病,折磨他死去活來。才三十多,麻桿身材掛不住一塊整肉,滿頭少年白,黑黝的臉膛寫滿滄桑,訴盡被侮辱被損害的過往。他語重心長對我說:「能紮根下來,就是最大的勝利,好日子在後頭。快抓緊琢磨事,不錯過任何機會。」

那天夜裡,晚報宿舍又停電,風扇停擺,悶熱難當,汗滴如雨。蚊蟲更是猖獗,攆也攆不開,嗡嗡叫得心煩。光中想找個空調地納涼,卻不敢挪窩。貧窮限製想像,更限製行動,每動一步都怕花錢。幸好住工商局六樓,樓頂有幾絲風。他便獨步高樓,數星星,看月亮,搖蒲扇,生態環保,經濟實惠。

正索然寡味、萬般無奈之下,民柱風塵僕僕趕來,抱一打菊花茶,樓爬得氣喘如牛。光中諷刺道:「你披星戴月的,還在推銷員的幹活?」 他順著打趣說:「菊花茶大賣,就剩這點殘次品,沒地方擱。」

他正舌乾口渴,不管次不次,搶了一盒咕咕一飲而盡,說:「過期要作廢,我幫你銷毀,咱們兩訖了。」 民柱說:「正和老字號,誠信走天涯,哪來偽劣假冒。這是我特地從店裡背來,給你的見麵禮。」

「心意我領了,誠謝!深更半夜的,什麼事不能等明天?」

「當然有事相商。不過你這地兒,蚊叮蟲咬,汗如雨下,太難受。我有兩張歌舞廳票,咱們海口賓館走一趟,享受享受夜生活,吹吹空調兼吹牛皮,吹個盡興。」

光中扔了蒲扇,有苦海重生的釋然,忙不迭跟他跳上一輛「篷篷車」,逶迤出了濱海新村,拐上龍昆大道,望金融大廈方向去。

海口的夜,有小夏威夷的味道。霓虹閃耀,美酒飄香,輕歌曼舞,流鶯遊蕩。賓館門口,成雙捉對的男女,倜儻而妖冶,風流且風騷,烘托出奇妙絢麗的浪漫氣氛,令人神往。此情此景,金光中不覺又憐憫自己的漂泊無依來,便吟出幾句李商隱詩:「流鶯漂蕩復參差,度陌臨流不自持。巧囀豈能無本意?良辰未必有佳期。」

他沉吟之時,忽然鼻腔充滿濃鬱的香水味。一位粉麵含春、妖豔多姿的美眉像牛皮糖般黏貼他肩膀,嬌滴滴的聲音勾魂攝魄:「先生,你好帥喔,一起跳支舞吧。」

這修辭好誇張,隻聞諷刺他土掉渣,從沒聽稱「帥哥」讚。受寵若驚之餘,他頭腦清醒,指著民柱說:「謝謝,我有伴了。」人有自知之明,這等美鮮尤物,即使有賊心,也嚐不起。他急忙跟緊民柱,蹩進歌舞廳躲風。民柱笑道:「看你驚弓之鳥模樣,真沒見過世麵。算好,小姐見你文氣,沒直通通說『先生打炮不』,就已經很文雅了。」

光中接話:「打什麼炮,我又不是軍火商,沒錢更沒子彈。」

民柱差點笑岔氣,拍拍瘦骨如柴的胸肋,舒緩一口氣,算是自我救助。緩過來後,他點了份果盤,要了可樂,以滿足歌廳最低消費。金光中下意識摸摸屁股袋,薄薄的才幾張零票子,沒有資格關心帳單。但也不能放人家血太狠,胡吃海喝,不然難有下回。水果悠悠吃,這杯飲料,也不能大口乾,還得就支吸管,一滴滴慢啜細品,堅持到曲終人散。反正回去還有菊花茶,都是民柱請客。

聊天之前,先欣賞表演。馮慧小姐台上正賣勁,邊扭邊唱〈路邊野花不要採〉,鄧麗君的。他採訪過馮慧,來自西安,全國民歌大獎賽亞軍,人才引進海南歌舞團。可惜她大材小用,本該上中央電視台,卻淪落歌廳,逗這群腸肥腦滿油頭粉麵的傢夥開心。不過她也開心,舞台再大,沒鈔票實在。

她唱「路邊野花不要採」,台下齊聲和:「不採白不採!」她唱「我在等著你回來」,台下就喊:「今晚我去把你愛!」馮慧並不惱,藝術拋腦後,隻要氣氛融洽,開心就好。老闆們嗨起來了,蜂擁而上獻花,送小費,十塊二十五十,競相比拚,看誰腰包鼓,麵子光。

光中想過去打個招呼,一見這陣仗,就做了縮頭烏龜。沒錢買花,更拿不出小費,光光打個照麵,互相覺得難堪。

歌聲暫歇,燈光驟暗,悠揚動聽的舞曲響起。歌廳中場休息,是貼麵舞的時間。男男女女們便抱了,溜進舞池,隨旋律翻轉。黑幽幽裡,舞姿優美無人問,萬水千山總關情。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肉球紅唇矣。

這兩大老爺們,也不附庸風雅,趁這靜謐曼妙時光,聊些商務。

民柱說:「我跟海南作協葉蔚林主席談妥,擬邀全國著名作家訪瓊,環島採風,寫特區人,頌特區貌。深入探訪洋浦自由貿易港,澄清租地賣國的傳言。事成之後,結集成書,廣為傳播,讓更多的投資者消除疑慮,踴躍來瓊投資,讓反對大特區的聲浪偃旗息鼓。」

「老兄這回算大手筆,功德無量。不過這裡麵有什麼生意經?」光中知道他不會做賠本買賣,想明白就裡。

「作家吃皇糧,作協差旅實報實銷。每人到海南遊山玩水,山珍海味十天半月,收個兩三千不算貴。二三十人,不就十萬八萬。機票花兩三萬,綽綽有餘。旅館接待,根本不用操心。作家們為宣傳大特區而來,政府還有臉讓人家掏腰包不成?太丟大特區麵子。至於說著作出版,又是拉贊助好機會。椰奶廠、咖啡廠、海馬汽車、菸草公司,中央電視台做廣告多少錢?百萬千萬都不眨眼。贊助出書花個幾萬,不是毛毛雨?」

「聽起來不錯,是好點子,比你那雜貨舖高大上。」他也興奮起來。

「這樣的好事,以後有的是,咱們一起幹,有你吃香喝辣的。」

「你說說,這次我的角色,當當導遊,吃吃喝喝?」

「導遊要當,更重要是宣傳造勢,製造熱點。關注度高,贊助不就容易了。你拉個記者團隊,電視電台報紙,一個都不能少。跟蹤報導,天天有新聞,日日有故事,形成一股輿論旋風,關注焦點,那免費贊助不就自動送上門來?你也瀟灑,白吃白住掙稿費,車馬費也少不了。」

金光中心下歡喜。海南幾月,繁忙又窘困,沒機會環島遊。能逃離狗窩大通鋪和飲料廠食堂,看鹿回頭遊亞龍灣,已有磁鐵般吸引力。何況還能與大作家們促膝相交,賺綠花花的老人頭。他早已是貓掉了爪子,巴不得了。

他連聲道謝:「承蒙老兄關照,記得我,帶我玩,一定士為知己死,盡心竭力。天不早了,我們該打道回府了。」

「還有一事,湖北駐瓊辦黃主任委託我聯絡聯絡,把同鄉會搞起來。你在報社交遊廣,資訊多,該多做點事情。黃主任明早請喝茶,泰華酒店見。」

此議正中下懷。親不親、故鄉人;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沒個圈子,單打獨鬥,成不了氣候。他廝混的幾個朋友,也多是老鄉。他對拓展鄉圈,早有想法,隻是找不到支點,遲遲未動。還是民柱神通廣大,雷厲風行,說幹就幹。

出了門,夜已深,海口賓館依舊燈火輝煌。旁邊的海鮮宵夜攤,香氣撲鼻,人頭攢動,勾得他飢腸轆轆,垂涎欲滴。正思想鬥爭:是飽吃不如餓睡呢,還是喝碗海鮮粥解饞?正想點點票子,卻又有小姐追過來,大有窮追猛打之勢。他隻得拋棄念想,吞了口涎水,加緊步伐,逃之夭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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