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公室不大,十幾平米,幾把椅,兩張桌,她倆用。金光中辦公在摩托車上,報社公司兩頭跑,老板桌免了,不用裝神弄鬼。唯一遺憾的是,沒地方接待客戶,好在辦事處有會客室,空著也是浪費,偶爾借用占點國家便宜。主任夫人開口,辦事處誰敢說個不字。王靜心靈手巧,屋子收拾得整潔清爽,窗明幾淨。還時不時採來鮮花,空酒瓶灌水一插,馨香撲鼻,生機盎然。她特意找來一折疊床,辟出屋角,拉上幕簾,讓他有午休處。有時晚了不想回大通鋪受虐,也可對付一宿,享受空調房。
王靜人靚嘴甜,人見人愛。她到工商局樓下發傳單,就像塊吸鐵石,吸引大眾眼球。不用她吆喝,人們都好奇,不問青紅皂白就搶傳單,也許是搶上麵她的電話號碼,這大概也算美人計吧。每次她找蔡科長辦事,他總是眼勾勾盯她說:“我兄弟未婚,有房有車,嫁過來就成富婆,不用你奮鬥。” 他讓她明白告訴科長,說昭君不和親,斷了那非分之想,她名花有主。她連說沒膽量,不敢得罪蔡大人。
天天開心數錢,全靠蔡科長扶持。“和親”不可能,感謝是必須的。他拿回寄放英姿那兒莊老板送的洋煙酒,包個大紅包,跟王靜說:“ 明晚南莊酒家,請蔡科吃飯,大宴賓客。”
王靜撅著嘴,有些不悅,說:“ 還沒開始,就大手大腳,花錢如流水,這公司能開下去?”
“ 是你當家,還是我說了算。總是說要你跟英姿姐學著點,這叫投資,不是花錢,兩個完全不同概念。小錢不出,大錢不進,一毛不拔,誰跟你玩?” 他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
她臉一紅,就不再說什麽,按指示打電話訂包房。他開出一個客人名單,囑咐她一定通知到位,一個都不能少。打趣說:“先把秘書做好,看你表現,才能一步一步上位。位置要擺正,先服從董事長指揮。”
這份名單大有講究,既要給足蔡科長麵子,又要盡顯他朋友圈勢力。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說是陪客,很多比蔡科長官大幾級,他豆大芝麻官,隻是有求於他,隻不過他恰好占據一個有利位置而已。看穿不說穿,人靠人抬高,大家都講麵子。
安排十人大台,不緊不鬆合適。陪客之中,武警張參謀長官最大,河北人氏,赳赳武夫,憨直豪爽,拿地方官階靠,應是廳官。王秘書答應來,還說要帶夫人,以示對參謀長尊重,不知他如何麵對樓英姿。黃主任代表我家鄉政府,強大靠山。晚報常總,硬棒棒黨媒處級幹部,對他欣賞有加,也不避諱。他原是人民日報駐鄂記者站副站長,四川人,武漢工作多年,也算半個老鄉。他說,兼職說明能量大,深入社會生活;隻要能抓好新聞,天天出活就行了。在這樣開明的領導手下幹活,越幹越起勁。羅牛山農場林場長,也是風雲人物。特邀張民柱、樓英姿作陪,皆學界金融界精英。他的朋友圈,軍政農工商學金,一網打盡,陣容浩蕩!
蔡科長級別不夠,沒有專車,坐出租或“蓬蓬車”跌份,騎自行車就更寒磣。黃主任說:“我老婆飯碗掌他手上,必須尊重。那就公車私用一回吧,派藍鳥先接他,我後到。他夫人安不上席位,金光中向他道歉。他連連擺手說:“ 你貴賓如雲,我都不該上正席,免了免了。”
他進了蔡科長家,煙酒擺出,紅包塞進,蔡科長推脫再三再四,堅辭不受,想必怕寫內參。他說:“不必多慮,都是性情中人,既要講原則,又要講人情。你這般推辭,就是不想再讓人好意思找你麻煩。”見我如此心誠意切,他也就老大不願意地收了。
他問酒桌上有些什麽人,金光中答:“你是當然主賓!其餘都是陪客。” 待知陪客名單,他大驚失色,惶恐不安說: “個個都是大領導,你千萬千萬不能這樣介紹我,否則我寧願不去!” 光中忙說:“你不到,這酒席開不了!至於說介紹、排位,就依了你。” 這樣一說,他心安了些。王靜特地為他開車門,他更是受寵若驚,步點都有些亂。光中是故意把這機會留給她的,也保住些董事長的臉麵。
王國福來得出奇的早。平常大家聚會,他死活都要磨蹭半天,姍姍來遲,彰顯尊貴氣場。今天不同,金光中正在尋找八號包廂,笑得開花的禮儀小姐說:“先生,政法委王主任恭候已久!” 他大吃一驚,懊悔自己的怠慢,怎麽能讓王秘等?便撇下蔡科長,加急腳步,搶進包廂,拱手抱歉。王秘書也不在意,大度地將夫人介紹:“內人洪茹春,市國資局科長,你們都屬市委,應該多聯係。”光中急忙揣了她名片,放在皮夾最上層,隨時備用。洪姐一副富態模樣,腰間的贅肉已經形成鼓環,爭先恐後要擠爆裙褲帶。白皙細膩的大臉盤上,嵌有一雙生動的大眼睛,眼光極有穿透力,仿佛能透視人的骨髓。金光中不禁打了個寒戰,為王秘捏把汗,驚奇他是如何在強勁的探照燈下,做到“外麵紅旗飄飄,家中紅旗不倒的呢”?
蔡科長隨後蹩進來,在王秘、洪科麵前,本來矮瘦身材的他更矮了半截。王秘並不把這最珍貴的客人當回事,隻是敷衍寒暄一下,眼睛盯著窗外。三位市裏的人,自然親近些,氣氛融洽得多。
餘下的賓客陸陸續續到達,魚貫而入。王秘書來不及一一寒暄,跳起來匆匆下樓,喊兩位迎賓小姐捧花,恭迎他最尊貴的來賓。終於,王秘畢恭畢敬立於包廂口,朗聲宣告:武警部隊張參謀長駕到,請全體起立,鼓掌歡迎!眾人紛紛應和,包廂氣氛熱烈。
張參謀長謙遜,建議按年齡排座次,晚報常總應該居上。光中許諾蔡科長,不提蔡為主賓。王秘書殺伐決斷、一錘定音:“參謀長居中,常總右、我左陪,其他貴賓隨意入席!服務員,上茶,一壺龍井、一壺普洱。”
眾人邊喝茶,邊聊天,天南海北,海闊天空,其樂融融。金光中忙拉了王靜下樓,去看海鮮,挑眼鏡蛇、果子狸。到南莊來,吃的就是活鮮。得緊盯著點菜,不能調包,以死充活,缺斤短兩。
南莊一層為生鮮展廳,供客人觀賞揀選。一進門,一股刺鼻的腥臊味撲麵而來,王靜喊:“真受不了,衝死人了。”估計她從未見過如此陣仗:三隻巨型藍色玻璃水箱裏,魚在歡、蝦在跳、螃蟹在打群架,快樂氣氛如同節日,絲毫沒有感覺死神的臨近。到底海裏的這幫家夥,低級無腦,沉浸水中,聞不到樓道裏同伴的屍香。而旁邊幾隻鐵絲籠裏的生物,情感豐富得多,敏銳洞察到死神的真麵目,淒楚哀怨氣氛彌漫籠罩。眼鏡蛇裝死,一動不動,妄想逃過劫難;果子狸眼含淚水,淒慘哀鳴,無助地求救;海龜藏緊了頭,卷縮在籠角,用鋼硬的軀殼築起一道新的長城。
王靜淚都要流出來了,帶著哭腔說:“為什麽這樣殘忍,能不能換個地方,吃點別的!”
他撿起一根棍,挑逗一條一米多長的眼鏡蛇,努力惹它生氣,它憤怒地高昂起頭,“嘶嘶嘶”吼叫還擊,嚇得王靜倒退幾步,魂飛魄散。他說:“自然界就是這麽殘酷,弱肉強食,不為刀俎,就成魚肉。海南不相信眼淚。” 他大聲叫:“服務員,就這條蛇,五隻果子狸,一隻巨龜,石斑魚一條,基圍蝦兩斤,青蟹六隻,文昌雞一隻,青菜炒兩盤。”
王靜一旁又小聲嘀咕,不知是抱怨大屠殺還是大撒幣,生物淒慘的叫聲淹沒了她微弱的聲音。
包廂裏服務員正推薦酒水。參謀長說:“茅台、五糧液、洋酒都膩了,能不能愛我海南,嚐嚐東坡酒?” 眾人皆諾,鼓掌通過。本土海南人蔡科長終於有機會插話,驕傲地推介起東坡酒來:“ 北有虎骨酒,南有東坡酒。喝了東坡酒,活到九十九。此酒曆史可追溯至北宋,大文豪蘇軾貶儋州,瘴氣盛行,百姓飽受折磨。東坡致信宮中好友,求救治良方。友人授宮廷龜鹿二仙膏藥方,他以黎苗米酒佐龜鹿二仙膏,祛瘴治病,效果甚佳。這就有了東坡酒源頭。”
飲料廠歸洪科長管,她無奈地歎氣道:“這樣曆史悠久的民族品牌,一直就沒有機會走出海島,傳揚海內外,可惜,現在已經到了破產邊緣。”
民柱興致勃勃,正想問洪科長究竟,金光中搶先插一句:“大特區大開放吸引大投資,不正有起死回生的機遇?”轉頭又對英姿和王秘書說:“莊老板一洲公司以醫療保健產業見長,你倆要是能說服他投資,盤活東坡酒,功莫大焉。”
說話間,熱氣騰騰的山珍海味齊齊上桌,眼花繚亂,色香俱全,令眾人胃口大開,垂涎欲滴。金光中舉起酒杯,先幹為敬,誠謝來賓,祝福安康。眾人皆應和,觥籌交錯,歡聲笑語,大快朵頤。
司機隨從在二樓大廳一桌,光中下去敬酒,不敢怠慢隨員。大廳更熱鬧,人聲鼎沸,熱氣騰騰,還有歌舞助興。他又看見馮慧,在唱“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她也是拚,哪裏都有她的歌聲。朋友告訴他,她已經辦好美國簽證,留學深造,正拚命努力著,積攢盤費。
歌畢,他熱烈鼓掌,包個五十元紅包,上台獻花。她幾乎沒認出他,曾經穿足球衫的小記者,已經今非昔比,洋裝在身,器宇軒昂。他看她疲憊不堪的樣子,心疼地叮囑她不要太辛苦,身體要緊。末了,他還是忍不住說:“我一群朋友在樓上,能否給我個麵子,敬杯酒,你也餓,順便嚐兩口菜。你表示一下,我替你喝。”她很爽快答應了。
站在包廂口,金光中拍兩下巴掌,以引起注意,然後擬報幕員口吻宣布:“請大家安靜,我的好朋友、民歌大獎賽銀獎獲得者、海南歌舞團著名歌唱家馮慧小姐蒞臨我廂,向各位領導和朋友舉杯致敬,祝福安康。”
包廂掌聲熱烈,歡呼雀躍,歡樂氣氛達到高潮。民柱不滿意說:“莫搞錯了,酒誰都能敬,歌可不是誰都能唱,而且唱出國家隊水平。敬請馮藝術家一展歌喉,讓我們最近距離感受美妙歌聲,如此良機,千載難逢。”眾人齊聲歡呼“來一曲,來一曲。”
光中說:“馮小姐剛下舞台,又餓又渴,怎麽能忍心呢?” 馮慧忙說:“恭敬不如從命,承蒙大家厚愛,我獻上一首沈小岑的‘請到天涯海角來’,希望喜歡。”她喝口水,清清嗓,歡快的歌聲唱響。大家打著節拍,齊聲唱和,包廂裏充滿了歡樂,令人沉醉,有小春晚的感覺。
酒足飯飽,熏風微微。送蔡科長回去路上,他倆都醉了,摟摟抱抱如情人般。蔡科長動情地說:“從此以後,你我鐵哥們,有事打招呼。”
當晚以後的事,金光中就迷迷糊糊了。他零零碎碎記得,跟車回了辦事處,趴在門口吐了一地,王靜好像陪著,為他清理嘔吐物,他抱著她哭,然後什麽也記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