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過得真快,一眨眼的功夫王烏已經離開學術界兩年了,不過他沒有離開這個城市。昨天高坎給王烏打電話問今天早上要不要聚一聚,王烏說他有事。高坎倒是沒有任何事做,他一大早坐在窗前的餐桌上,細細地喝著剛剛泡的普洱茶。這茶葉是幾年前一個學生從國內帶的,當時他把茶葉隨手扔進冰箱裏,前兩天章悅打掃冰箱的時候發現了這包茶葉問他還要不要。茶葉早就過期了,不過那天他泡了一杯,喝了以後沒有拉肚子也沒有其他不舒服的感覺,他就把茶葉留了下來。
今天星期六,沒有什麽事,他就坐在窗前細細地品嚐。
窗外陽光明媚。並不是說今天的天氣特別好,而是拉斯維加斯的天氣每天都這樣:藍天,白雲,明媚的陽光和滿地的黃沙。這天待在空調的房子裏往外看看是很好的,但是不能到外邊去。隻要你在陽光下站一會,你就會熱得滿頭大汗,身體恨不能把吃進去的鹽全部運到皮膚表麵去。
高坎向遠處看看青灰色的山坡,然後扭過頭來,用鄙夷的眼光看了一眼正在沙發上給她父母打電話的章悅。兩個人結婚都快五年了,原來的如膠似漆,現在變成了磁鐵的兩極。
高坎每個星期隻給他媽媽打一次電話,其實也就是報個平安。不過他媽媽每次都會問同一個問題:什麽時候要個孩子。他每一次都給出同一個答案:工作現在還不穩定,等工作穩定了再要。這一問一答,四年就已經過去了。這四年來,高坎和章玥都沒有換過工作。估計他媽媽心裏在捉摸:這四年都沒有換工作,這工作還不穩定嗎。
小的時候沒有感覺他媽媽這麽嘮叨,同樣一個問題可以每星期都問一次。因為這個問題,高坎有很多次都不想給他媽媽打電話。但是不能不打,高坎是她媽媽唯一的孩子,現在也是這世上唯一的親人。
高坎從小就沒有爸爸。哦,這句話不對,高坎當然是有爸爸的,他爸爸在他剛出生的時候就和他媽媽離婚了。上大學以前,高坎還每年見他爸爸一次,不過對他爸爸一點感覺都沒有。如果一定要說有啥感覺的話,那就是他感覺他爸爸連個陌生人都不是。
他到美國後不久,他爸爸得了癌症。快不行的時候要求他回去,他猶豫了半天才決定回去。當時章悅問要不要她也回去,高坎說:“你回去幹嘛啊?他對於我來說,連陌生人都不如。聽說陌生人病了,我心裏還有點同情。”他的回答讓章悅的嘴張了半天,不知道該怎麽合上。估計當時章悅心裏在罵:你這個人怎麽一點人性都沒有啊。
他磨嘰了半天才買了機票。當他慢騰騰地到醫院的時候他爸爸還沒有咽氣,除了醫生和護士,他爸爸身邊沒有其他人。高坎漫不經心地看著他爸,他爸爸艱難地看著他。他們兩個就這樣坐了半下午,也沒有說一句話。到吃晚飯的時候,他爸爸說:“你累了吧?”他點點頭。他爸爸說:“吃晚飯去吧,你到家裏去休息吧,晚上不用來了。” 高坎站起身來就要走,他爸爸又說:“善待章悅,你隻要裝聾作啞,你這一輩子就會幸福,不要像你爸爸。”
高坎的爸爸當天晚上就去世了。
隨著時間地流逝,高坎越來越認識到他爸爸的最後一句話是人生的最高境界,不但可以化解家庭的矛盾,而且可以取得同事的好感。他有點可憐他爸爸怎麽到生命的最後才發現這適應世間一切的人生哲學。
不過這裝聾作啞不但要又裝的能力,還要有真聾真啞的定力。高坎有的時候早上有課要早點吃早飯去學校,他如果把自己吃飯的碗刷了,晚上回來的時候,章悅可能會說:“你怎麽把碗刷了,留在一起刷可以省水。”他如果沒有刷,章悅吃完飯看到他放在水池裏的碗,看到他就會說:“你怎麽不順手把自己的碗刷一下,還要我給你刷。”
高坎覺得現在不但要裝聾作啞,還要盡量離章悅遠一點。
章悅打電話的聲音越來越大,似乎在電話上和她媽媽吵起來了。高坎的嘴角裏若隱若現地有那麽一點微笑,他心裏想:吵吧,吵吧,再怎麽吵架也是你媽媽。他朝窗外看看,不知道什麽時候從哪裏來的一塊黑雲把太陽遮住了,無論室外還是室內都一下子變暗了。高坎喝了一口茶,心想:今天看上去要變天啊!
章悅是江西人,但她卻擁有北京戶口。她爸爸大學畢業以後被分到江西,不過他一直沒有放棄遷回北京的夢想,這個夢想他一直都沒有實現。章悅上大學的時候他爸爸終於看到機會,他把章悅的戶籍遷到她奶奶那裏,章悅也就有了北京戶口。奶奶的房子是單位裏的,雖然單位早就破產了,但是職工還都住在那裏。房子很小,隻能放下一張床的空間,而且沒有廁所和廚房。高坎曾經問章悅她有沒有在她戶口所在的房子裏住過,章悅不加思索地回答:“那裏怎麽住人啊,就是安個戶口吧了。”
因為地方很小,章悅把戶口遷進去的時候她叔叔們並沒有反對。後來奶奶去世了,章悅也就成那間房子的戶主。再後來北京房價飆升,別說可以放張床的地方,就是隻能站一個人地方也可以標出上百萬元的價格。現在那裏要搬遷了,那間隻能放一張床的房子一下子裝滿了黃金。俗話說:搬遷搬遷,富貴無邊;拆房拆房,黃金滿牆。這下她叔叔們才發現那塊地方的重要性,這老太太留下來的地方怎麽能歸她一個人呢。
這事剛被提出來的時候,高坎就說:“這拆遷款你父親和叔叔們平均一分就可以了,我們也不需要這個錢,而且這錢本來就和我們沒有關係。”當時聽高坎這麽說,章悅立刻杏眼圓睜,柳眉倒豎,說:“你再幫誰說話呢?那房子隻有一個戶主,而且隻有一個人的戶口在那裏,那人是我啊。這和我叔叔們一點關係都沒有,他們就是見錢眼開。”高坎說:“那房子是老太太留下來的,怎麽就沒有他們份呢?你這樣隻能使矛盾激化,沒準你爸和你叔叔要對簿公堂。都那麽大年紀了,為錢發展到那個地步一點都不值得。”章悅這些更不高興了,說:“我們家的事輪不到你管。”
從那以後,高坎因此再也沒有評價過這個事情。不過他有時還是想表達一下自己的意見,他隻想說老嶽父都那麽大年紀,為錢去奔跑,還不如把身體照顧好。不過每次想到那杏眼和柳眉,他的話就會從新咽到肚子裏。
裝聾作啞要有非常大的忍耐力。
章悅終於打完電話,氣鼓鼓地坐在高坎的對麵。高坎小心翼翼地問:“要喝點茶不?”章悅說:“不喝。”然後自顧自地生氣。高坎朝窗外看看,剛才還隻有一塊雲遮住了太陽,才一會的功夫,雲已經遮住了整個天空。
遠處的山和黃沙更暗了。
兩個人無趣地坐著。高坎倒了一杯茶放到章悅麵前,說:“喝一口吧,這普洱茶挺好的。”章悅的氣還沒與消,說:“不喝,你煩不煩啊!你過期的茶,你自己留著喝吧。”說完,她推了一下茶杯,杯就倒了,灑了一桌子茶水,茶杯打一個轉,啪嗒一聲掉在地上,碎了。
這下高坎再也不能裝聾作啞了。他說:“你心裏有氣不能朝我發啊。我早就說過這本來就不是你的,你幹嘛要去掙,還把家裏的老人賠上,那麽大年紀了,因為這事不得安靜。”章悅一聽,火就上來了。她說:“我的事不需要你管,這錢也和你一點關係都沒有,那是我自己的錢。”高坎的火也上來了,說:“你如果不是我老婆,我才不要管你這破事呢。”章悅說:“這錢和你沒有關係,你當然不關心了。”高坎說:“這錢怎麽就和我沒有關係?不是自己東西就是不能要。”章悅說:“當然不是你的,這是我的。”高坎說:“你把你我分那麽清楚,我們還是夫妻嗎?”
章悅說:“是不是不是你說了算。反正我分到的錢是我的婚前財產,和你一點關係都沒有。”
高坎剛要說啥,就聽兩個人手機同時尖叫起來。他們各自拿出來一看,發現是暴風雨警告。
這天真有點怪,拉斯維加斯竟然有暴風雨警告。
一條暴風雨警告把一場就要爆發的家庭爭吵暫時壓了下來。高坎把茶壺和茶杯拿起來,心想:章悅說得很對,哪個人能保證在一起過一輩子呢,等將來離婚了,這錢當然和他也就沒有關係了。
他沒有收拾那個被打碎的茶杯,他把茶杯和茶壺放到廚房,徑直去樓上的書房了。就聽章悅在下麵喊:“你都不知道把你的茶杯順手洗一下。”高坎就裝作沒有聽到,走進書房,關上了門。
這書房其實也是高坎的臥室,他已經在這兒睡了三年了。他們剛剛搬到這裏的時候,高坎特別忙,每天都要工作到深夜,為了不影響章悅休息,他就睡在書房了。現在雖然不忙了,但是他們各自都自己睡習慣了,他也就不搬到主臥室去了。這主臥室也就成了章悅自己的臥室。
有的時候高坎就想,當初談戀愛的是,兩個人擠在一張單人床上可以呼呼大睡。現在主臥室的床是兩米乘兩米,結果兩個人睡在一塊會相互影響。
也許並不是因為床,而是因為人。
書房裏很暗。高坎把燈打開,然後把電腦打開,然後開始聽音樂。雖然時間已經二十一世紀很久了,他仍然喜歡聽老歌,至於現在的歌星是誰,他一概不知。音箱裏傳出黃霑那渾厚的男音:“滄海一聲笑...”。就這一嗓子,高坎剛才的氣憤也就被風吹走了。
聽著歌,他開始在網上給人下圍棋。下了一盤又一盤,輸了贏,贏了輸。殺得昏天地暗,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章悅推門進來了。她先把音樂關掉,然後說:“你要不要吃飯呢?”高坎說:“那我去做飯吧。”章悅說:“等你做飯,早就餓死了。我已經做好了。我們中午就簡單吃一下吧,下午還有事。”
高坎說:“好吧!”他說完,戀戀不舍地把圍棋遊戲退出來。然後對章悅說:“對方肯定在罵我,說我沒有棋德。”章悅說:“你也不是經常被別人這樣對待嗎?誰家家裏沒有事啊,一天到晚地下圍棋。”高坎說:“我可沒有一天到晚下圍棋。”章悅說:“我可沒有說你,你可不要自己對好入座。”
說著話,兩個人就走到廚房。章悅下了兩碗麵條,已經擺在餐桌上了。高坎坐下,吃了一口麵條問:“你說下午有事,下午有啥事,我咋不知道啊?”“去給你看心裏醫生,我前兩天預約的。”
高坎一聽就有點急了,說:“啥?我有啥心理問題?”章悅說:“你有啥心理問題,你自己不知道嗎?我們為啥到現在都還沒有孩子啊?”高坎說:“那也不一定因為我啊。有好多女的輸什麽什麽管不通,你怎麽不去檢查身體啊。”章悅說:“我已經檢查過了,我是好的。”
高坎開始強詞奪理,說:“那也不一定是心理原因,沒準是身體原因。”章悅說:“你身體有沒有問題,我還不知道?”高坎說:“過去沒有問題,不等於現在沒有問題。”章悅說:“高坎,你強詞奪理,你有多長時間沒有在主臥住過了。你自己知道。”
聽章悅這麽說,高坎也覺得自己有點理虧。拉斯維加斯這個地方,到處都是翹臀挺胸左顧右盼的人,每次看到這些人,高坎都會有身體和心理的反應。每次回到家裏,看到像紙片一樣瘦的章悅,在大街上積累的那點熱情一下子會消耗殆盡。
高坎有的時候就想:這人為什喜歡瘦的呢?他真希望自己活在唐朝。
雖然覺得自己理虧,但他一點都不理窮。他噌地一聲站了起來,也許站急了,放在眼前的麵條碗被他無意間打翻了。麵條撒了一桌子,麵條碗在桌子上打了一個轉,掉在地上,碎了。
還沒有等高坎說話,章悅就撲了過來。她便撕打邊說:“你敢家暴!”高坎說:“你能摔茶杯,我就不能摔碗。”
章悅繼續撕打,說:“我讓你摔,我讓你摔。”高坎就推了她一把,章悅就痛哭流涕,說:“你還敢打我。”高坎說:“打你怎麽啦?”說著又上去推了一把。
第一把是無意的,第二把是有意的。章悅絕對想不到高坎會推她地二把,她沒有任何防備,又被邊上的椅子拌了一下,她重重地摔在地上。
章悅這次真的哭了。不知道什麽時候,窗外下起來磅礴大雨,電閃雷鳴。
章悅趴在地上嗚嗚地哭了起來,高坎站在旁邊,如勝利的老虎看著自己身邊的獵物。
章悅哭了一會,她坐了起來,拿出手機,撥打了911。接線員問她怎麽啦,她說她丈夫家暴,接線員讓她先保護自己,說警察馬上就到。
警察真的說到就到,五個警察直接破門而入,三把槍直接頂住了高坎的腦袋,給他戴上了手銬,兩個人把他拉了出去。高坎被拉出去的時候甚至於都沒有來得及看一眼章悅。
章悅被眼前的景象徹底驚呆了,她坐在那裏動彈不得。兩個醫生模樣的人問她需不需要去醫院,她說:“不需要,他其實沒有怎麽打我。”
警察讓她注意安全,然後就走了。
警察走了,高坎被抓走了,雨還在下,不過房子一下子空了。
章悅呆呆地坐著,她突然想到她在電影裏看到的監獄裏的情形,然後就嚇得渾身發抖,她又拿出電話,這個電話是打給王烏的。章悅把事情的緣由說完以後,王烏說:“你先不要急,我有一位律師朋友,我先問一下他再說。”
過了十幾分鍾,章悅感覺過了一年似的,王烏打來電話說:“這種情況你不用怕,保釋金大概一到兩萬,隻要你撤訴,這事就到此為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