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勞柯
幾天前一位家鄉的朋友給我發來一張照片,照片上是我們家鄉的名菜:酸湯丸子。這種丸子是純精肉做的,通體雪白,韌性十足,掉在桌上甚至於都可以彈起來。這是我最喜歡的一道家鄉菜之一,我曾經在家裏做過無數次,但總也做不出家鄉的味道,越是吃不到,也就越發想念。我回複朋友說我很喜歡吃酸湯丸子,朋友說買張機票立刻就可以吃到,不過是一張機票的距離。
朋友說的對,離家鄉也就一張機票的距離,想回去的時候買張機票就可以了,可是我依然已經很多年沒有回去了。按說不應該是這樣,因為我對家鄉的思念每天都會在我的腦海裏。父母雖然都不在了,但家鄉還有我的兄弟姐妹和親朋好友,而且我對他們的思念也從來沒有停下來過,但我依然沒有買張機票回去的勇氣。
父母在的時候我常常回去,有的時候一年會回去不止一趟,每次回去我都說我回了一趟家。回到家鄉也不一定會住在家裏,有的時候為了方便會住在鎮上的賓館裏,但賓館不過是我睡覺的地方,醒來後我知道我要去哪裏,那就是回家。那個時候回去雖然很多人我已經不認識了,但我從來沒有感到有任何陌生,似乎我從來都沒有離開過。
現在我卻不敢回去了,因為我回去不知道去哪裏。我依然可以住在賓館,但我不知道我睡醒以後去哪裏。我有很多姐姐還在家鄉,我當然可以去我任何一位姐姐家,吃上一頓飯,聊上一通天,也可以住上幾晚,然後呢?那畢竟是‘姐姐家’,和自己的家總還是有區別的。
這幾天都在想要不要回一趟故鄉,以至於因為想這個問題,昨天晚上徹底失眠了。失眠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因為失眠時腦子總是空不下來,都是過去的美好或者痛苦。腦子越空不下來,也就越睡不著;越睡不著,腦子也就越空不下來。
我們村東西兩端都有沙土崗子。我也不知道那些沙子是哪裏來的,附近的村莊沒有這種沙堆,隻有我們村有。沙子是白色的,夏天的陽光照在上麵發出熠熠的光,有些閃人的眼睛。沙堆上種不了莊稼,但種一種叫同花菜的植物,這種植物長不高,夏初會開穗狀的花,花穗和洋槐花的花穗很相似,但他的花是粉紅色的,越往花心處,紅色越深。同花菜的花可以用來做餅,香氣四溢。
同花菜樹樹下有蔭涼,生活在沙堆裏的蟲子就在樹下的沙堆上搭建自己的家。有一種蟲子身體比較粗,在沙堆上做的洞口比較大,而且它喜歡做垂直上下的洞,於是洞口的沙子就會順著洞口流進去,在洞口處就會形成漏鬥狀的小沙坑。隻要看到這樣的沙坑,我們就可以抓住這樣的蟲子。那蟲子長著翅膀,輕輕地抓住它的身體,它就會不停地磕頭,於是我們叫它磕頭蟲。我有個小夥伴叫勁凍,夏天我們常去沙土崗子上玩,有一年的夏天他喝農藥自殺了,他的屍體被放在院子裏好幾個星期,不知道誰家的狗把他腿骨叼到了沙土崗子上。這是我聽大人們說的,也不知道他們是怎麽知道的,因為沙土崗子上好多墳地,人的各種骨頭都很常見,不知道大人們為啥那麽肯定地說那狗叼的骨頭就是勁凍的腿骨。
不能想這些,我要想點高興的事。
我小學五年級的時候學校裏來了一位王老師,王老師中午教我們數學,早上教我們廣播體操。他教了我們一個月,然後我們就練得有模有樣,有一次鄉裏的教委來檢查工作,我們學校的校長就讓我們在操場上練了一套廣播體操。觀看完我們的表演,我聽到教委主任對我們校長說:這個至少練一年了吧。王老師後來買了一輛摩托車,愛不釋手,有一天晚上騎著摩托車回家,路上出了車禍,他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一具冰涼的屍體。王老師對我特別好,排座位的時候總是把我排到最好的位置,他還說我一定能考上大學。我清晰地記得王老師的形象,他留著大胡子,講課慢聲慢語,從不著急。
小楊老師是個小姑娘,在二年級的時候她教我數學。有一次我上課違反了紀律,小楊老師把我罰站,於是我就站在教室門口,等放學了我還不走,不管小楊老師說啥,怎麽勸我,我就站在那裏。小楊老師沒有辦法,隻有讓我三姐帶信,讓我老爹來才把我弄走。後來我的一位堂哥喜歡上了小楊老師,再後來小楊老師去了別的學校,我那位堂哥就有些瘋瘋癲癲了,終身未娶,孤獨地死去。
我和我的小朋友愛軍在地上挖了一個坑,用樹枝烤紅薯吃。紅薯被烤的烏七八黑的,我們兩個人的臉都吃成了大花臉,他看我我看他,哈哈大笑。愛軍的爹來了,問愛軍為啥沒有去學習,問完話就打愛軍。愛軍有個姐姐考上了大學,他爹看到了希望,覺得所有的孩子都能考上大學,於是愛軍必須得學習好。後來愛軍上吊自殺了。據說上吊的時候雙腳離地才能吊死,但愛軍是在瓜棚裏上吊自殺的,瓜棚矮,他是跪著上吊自殺的。
我們學校後門處住著一個瘋子。瘋子的老婆想把瘋子的病治好,她聽說瘋病是因為腦子不好引起的,還聽說吃啥補啥,於是到處給瘋子找人腦子吃,有一天她不知道從哪裏弄來一個小孩的頭顱,那瘋子就掂著小孩的頭顱滿大街走。我和我姐在房間裏說話,她告訴我說我叔叔去世了,我就看到我叔叔披著黑襖走過來。我姐姐又說我母親去世了,我問在哪裏去世的,她說在廚屋,我就去廚屋看。我看到我娘躺在灶火窩裏,窩爹蹲在地上抓住她的手。我問我娘怎麽了,她說她累了躺一會,我說我姐姐說她去世了,她朝我笑了笑,我爹也朝我笑了笑,我突然想起來他們兩個已經去世很多年了。
我醒了。一整夜我終於睡著了一會,而且還做了個夢。
孩子媽媽已經起床了,我對她說我一夜都沒有睡著,她說到中午的時候睡一會。她問我啥時候把麵發上的,我說半夜一點多的時候睡不著就起來發麵了。今天因為沒有睡好,不能幹精細活,於是做的包子特別大。姑娘們從來沒有見過我做這麽大的包子,很是稀奇和驚奇。二閨女不停地誇我做的包子好吃,我暈不楞騰想睡覺。
下午孩子們上滑冰課是孩子媽媽一個人開車帶她們去的,走之前她讓我晚上做麵條吃,說是在到家之前十五分鍾時會給我打電話,接到電話就把麵條煮上,她們到家就可以吃了。我們家的麵條機可以做細麵也可以做寬麵,今天我做的是寬麵。麵條做好以後我坐下來休息,貓貓爬在我腿上。我的手機似乎一直都沒有響,孩子們一進門就問麵條有沒有做好,我說煮一下就可以了,孩子媽媽問大閨女二閨女每個人都給我打了好幾次電話,我說我的手機沒有響。拿起手機一看,果然有好幾個未接電話。
晚飯吃的是涼拌麵,做法是孩子媽媽家鄉的做法。孩子媽媽問我們家鄉的涼拌麵怎麽做,我說用香油,醋,醬油,搗碎的蒜瓣,還有芝麻醬,我們那兒叫麻汁,還有黃瓜絲。我說我娘做的涼拌麵最好吃,別說吃了,拌麵的時候就能香出院子。孩子媽媽說今天應該做細麵條,細麵條做涼拌麵的時候才入味。我說我娘做涼拌麵的時候都是寬麵條,讓我來做,自然是是要做寬麵條了。
我轉臉對大閨女說爸爸小時候涼拌麵也不是經常吃,她問我為啥,我說白麵是稀罕物。孩子媽媽說你不是每天都可以吃一個白麵饅頭嗎,我說我是一天吃一個,我姐姐卻吃不到。大閨女問姑姑為啥吃不到白麵饅頭,孩子媽媽說那是因為你爸爸是個兒子。我說沒有你姑姑們,就沒有你現在的爸爸。
說完,我覺得我應該買一張機票回去了,我想念我的姐姐們了。她們一定能做出我娘做的涼拌麵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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