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出生的時候父親已經近五十歲。從我記事起,父親就沒有年輕過。
那個時候村裏和父親差不多年齡的人都留光頭,父親也是。鎮上的李師傅是個剃頭匠,每隔幾天都會帶著他的四角架和油乎乎的厚帆布來到大隊前的廣場上。四角架是用來放臉盆的,臉盆裏是白乎乎的肥皂水,是用來洗頭的。那油乎乎的帆布是用來磨剃頭刀的,李師傅總把它掛在腰間。
父親每一次去理發偶爾會帶著我。李師傅會先用肥皂水給父親擦頭,然後把明晃晃的剃頭刀在帆布上蹭幾下,就開始給父親刮頭。由於父親理得勤,刮頭的時候我總能聽到“茲啦”的聲音。父親的頭發總是很短,我也就無法分出父親的頭發黑的多還是白的多。
刮完以後,父親會把頭伸進肥皂水裏讓李師傅再給他洗一下,然後會滿意地摸著自己光頭說:“這一次刮得好!”不知道什麽時候父親的頭發變得很少,慢慢地也就不再刮頭了。
我是父親的第六個孩子,也是唯一的兒子,但是父親並不溺愛我,雖然他很少打我。小的時候我是家裏最鬧人的,不怕母親也不怕姐姐們,但是我非常怕父親。父親的走路聲和咳嗽聲在小時候我看來非常的特殊,每一次我在家裏對姐姐們無理取鬧時,一旦聽到那特殊的腳步聲或咳嗽聲,我的一切吵鬧都會嘎然而止。
父親從來沒有讀過書。按照他現在的說法他讓我去讀書不過是想讓我認識幾個字罷了,沒有想到我會考上大學。父親看到希望是我上初中以後,老師都說我學習好,父親也就看到了希望。從那個時候起,父親也就開始關注我的讀書。
我上初中的時候父親開始做一些小生意。從一個城市裏收各式的廢銅爛鐵,然後拉到另外一個城市賣。如果他偶爾收到舊書,就會先拿回家來讓我看有沒有我用的上的,我也就找出很多書看,也就養成了看書的習慣。
不過父親還是打過我的。我初中畢業的時候參加了初中中專考試,我想父親對那一次考試滿懷希望。我也誇下海口說一定能考上,但是成績出來,我發現自己名落孫三。每一次父親問我,我總是搪塞說成績還沒有出來,這樣一直瞞他到暑假結束,最後他還是知道了真相。父親從外邊回來的時候我正蹲著喝湯,他沒有說一句話就朝我一腳踢過來,湯灑了一地。我大氣都不敢出一聲。踢了我一腳以後,父親卻蹲在門邊生起氣憤起來。
我後來複讀了一年初中,第二年考上了縣裏最後的高中。等到高考結束以後,父親總說:“這考大學的比牛毛還多,考上的比牛角還少。怎麽可能會輪到我們呢?”我就對他說:“不是‘輪’,是根據成績排的。”父親就會默默地不再作聲。等我拿到大學通知書的時候,父親並沒有表現出特別的高興,隻是拍拍我說:“我兒子,還真行。”
時光如梭,如今我大學畢業都十幾年了,父親也已經是個八十歲的老人,飯量也大不如從前,耳朵也不好使喚。去年回國和父親一切去北京坐自動扶梯的時候,我想攙扶他。父親搖搖手說:“不用,我自己行。”我就緊貼著他站了。等到頭,父親一個趔趄,我趕緊抓住了他的手臂,一刹那,我感到父親的手臂軟軟的,沒有了一點肌肉。我的鼻子一酸,趕緊扭頭裝作看身後的扶梯。父親說:“其實你不扶我,我也站的住。不要看我那麽瘦,沒有聽說過‘有錢難買老來瘦’嗎?”
二
父親好抽煙。現在雖然因為年齡的原因有所減少,但是三天至少也要兩包。
我小的時候,父親每到秋忙結束以後就會自製旱煙。這種煙製作起來很簡單,就是找一些舊報紙或者舊書,先把這些紙撕成長方形,然後卷成一個細細的喇叭狀,把細的一端封了,從大的一端裝碎煙葉,等把煙葉壓緊了,然後再把大端也封上,這樣一根旱煙也就製作好了。等抽的時候,隻需把細端的封口扯去就可以了。
記憶中父親很少抽成包的洋煙,按照他的話說是洋煙不夠勁。
前幾年在母親和姐姐們的規勸下,父親下定決心戒煙。不過才戒了幾個月,他就有些挺不住。在得了一場病以後,他對大姐說:“我這一輩子沒有其他愛好,就好抽煙,這煙我戒不得。”戒煙運動也就宣告結束。不過從那以後,父親不再抽自製的土煙,開始抽洋煙。原因是他聽說洋煙的過濾咀可以過濾煙中的有害物質。
說來也怪,自從重新開始吸煙以後,他的身體要比戒煙期間好了很多,母親和姐姐們也就不再勸他。
父親基本上滴酒不沾。即使是逢年過節,他也不喝酒。每當有親戚朋友來來邀請他喝酒,他總會說:“酒不是什麽好物件,喝多了誤事。”有的時候實在抹不開麵,喝上一兩盅。不管自己喝多少,喝完酒以後父親就會去睡覺。
慢慢地,熟人都知道了他這個特點,也就不勸他喝酒。有一次我回國帶了一瓶紅酒給他,還告訴他說每天晚上喝點這紅酒可養身體的。他記住了這話,每天晚上睡覺前都喝上一點。那瓶紅酒他至少喝了一年。後來我問他還要不要喝,他說:“不要,不要,這酒除了酸,沒有別的味道。”
除了抽煙,父親還有個愛好就是玩一種叫‘五猴子’的紙牌。小的時候看父親玩過,不過我最後也沒有學會。記憶中母親和父親吵嘴,大部分原因都是因為父親因為玩這種牌而忘了正事。
最近幾年按父親的說法他已經沒有了‘正事’可做,可是他玩這種牌的機會卻越來越少,原因是村裏現在隻有幾個人會玩這種牌了。有的時候好不容易湊齊四個人,玩不了幾圈就有人挺不住。現在隻有春節那幾天,村裏的老人才會湊在一起玩上幾圈,不過輸贏都是很小的。
冬天對於老人來說是非常漫長的。外麵很冷,出去走動害怕感冒,但窩在家裏又無事可做。前兩天我打電話到家裏,聽到父親老咳,就勸他不要抽太多的煙。母親說:“誰也勸不住他,冬天沒事,就窩在家裏抽煙。”我說:“可以燒水泡茶啊。”父親說:“喝著呢,喝茶的時候總算計著你什麽時候能來。”母親說:“他昨天說夢話還說你春節要來的。你下一趟什麽時候來啊?”
我沒有回答母親的話,因為我不能告訴他們我下一次回去的日子。如果我告訴了他們,不管離現在還有多長時間,他們都會一天天地算。
三
天氣隻要一涼下來,父親就會咳。特別是早上起床的時候,他咳起來真的讓人提心吊膽。
像父親這樣年齡的人,我們村很多人都咳。據說這是因為小的時候幹重活累得,稱為‘勞傷’。但母親不認為父親的咳是因為幹了很重的活。她總說:“這是小的時候餓得,是‘餓癆’。”
父親小的時候挨過餓,不過他從來沒有向我提起過當時的情況。每當我問他的時候,他就會說:“我一直到十八歲都還沒有穿過鞋子,腳上的繭子厚的連蒺藜都刺不進去。”至於他小時候,他沒有說過。
父親沒有見過爺爺,在他還沒有出生的時候,爺爺就死在了戰場上。那個時候國共的第一次合作剛剛結束,爺爺是國民黨那邊的人,在一次戰鬥中因為拉肚子跑不快被打死。這些是父親告訴我的,他是聽和爺爺一起參軍的一個姓朱的同村人說的。
奶奶去世的時候雖然文革已經進入了尾聲,但是找一個國民黨軍官的遺骨仍然被定為反革命或者其他的罪名。父親和大伯在那個姓朱的人的帶領下冒著生命的危險從江西挖過來幾塊人骨和奶奶合葬。後來大伯去世了埋在爺爺奶奶墓的左側,再後來堂哥說大伯的墳地不好把大伯墳搬走了。
現在我每一次回去,父親總要領我給爺爺奶奶燒紙。父親說奶奶去世的時候我一歲,我很喜歡她抱我。今年夏天回去,我和父親散步來到爺爺奶奶零零的墳頭前,已經八十幾歲父親對我說:“等我不在了,就埋在這裏。”說著他指了指墳的右側。等回到家,他又對我說:“你和堂哥一定要給你爺爺立碑記,這樣等你的小孩子回來,看到這個碑記也知道和誰家是親戚。”
我母親卻極力反對給爺爺立碑記,她總說:“這人死如燈滅,什麽都沒有了,還立什麽碑記。況且兒子都不經常回來,孫子能回來嗎?”後來父親做的讓步,這立碑記的事也就沒有再提過。
父親不識字,直到我二姐上了學,父親才從女兒那兒學會了寫自己的名字。父親說我們家族原先也是讀書的,從明末都清末十八代都是單傳,就是隻有一個兒子,他們都是教書的。我爺爺的爺爺也是教書的,家境還算富裕。為了改變單傳的命運,他收了一個養子,就是給我父親的爺爺有一個收養的哥哥。後來這個哥哥侵占了所有的家產。
那個養子的後人就在我們村居住下來,和我們一個姓。有一次他們家族中的一個年輕人因為和堂哥鬧矛盾,就吵嚷著說:“我和你們不是爺們,我要改姓,姓胡。”父親聽他這麽說,當眾打了他一耳光,說:“你再說一遍,誰姓胡?”那人看父親發了火,就軟了下來,不住地道歉:“二爺,你別發火,我錯了。我不姓胡,我姓張。”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父親管閑事,事後他也沒有給我提起過他為什麽發那麽大火。
四
父親一出生就被他的舅舅抱走了。
那個時候他舅舅已經結婚了好幾年,一直沒有小孩。這樣過了十幾年,他的舅舅續了房,接著就給父親生了一個表妹,沒有過多久添了一個表弟。父親就回到了奶奶的身邊,改回本來的姓。
父親的表弟比父親小將近二十歲,也是父親同輩的親戚中惟一在世的。記憶中我小的時候他總到我們家來,不管大小事總要請教一下父親。母親常說:“你表叔到現在還欠我們錢呢。”每當母親這樣說時,父親總保持沉默。
上次回國,我和堂哥去了一趟表叔家。看到表叔瘦得像是用一個個樹枝紮起來的人,肩胛骨似乎都可以把襯衫刺破。他有兩個兒子,可是全家都出去打工了。他們老兩口在家裏養豬,弄得整個院子都臭烘烘的。
“這個老頭子待他表弟比親弟弟都親。”母親說。其實父親沒有親弟弟,隻有一個哥哥和姐姐,另外父親還有一個堂弟。我的堂叔曾經可是村裏的風雲人物,一直到現在父親每一次提起他這個堂弟臉上遮不住得意與驕傲。
堂叔做過大隊的很多年支部書記。“你叔可是完全靠自己做起來的。”父親總用叔叔的成功來教育,“那個時候支部書記可是要管八個村。”然後父親就會扳著指頭給我說都是那幾個村。
堂叔是因為反對計劃生育政策被撤職的。他老喝酒,在我考上大學的那一年得了食道癌。我臨走的時候,他還對我說:“等你畢業分配了,我到你那兒住著看病。”堂叔沒有等我到畢業,那年冬天他就去了。“一直到死,他都拿著酒瓶。”父親說。
父親很少提他在舅舅家那十幾年的生活,不過他經常提起我姑姑。父親說姑姑十幾歲就出嫁了,嫁的地方離我們村有三十多裏路。父親在剛剛回到村裏的那一年經常去姑姑家。姑父是做燒餅賣,日子過得還可以。父親說他有一次去姑姑家是一九四七年的秋天,在路過土山集的時候結果被共產黨的軍隊圍在裏麵。
國民黨的軍隊和共產黨的軍隊在土山集打了三天三夜。“連棵樹都沒有了。”父親說。最後共產黨沒有打下土山集撤了。父親就被抓去從集了往外拉屍體。“那可是萬人坑。”父親說:“有的人還活著,也給埋了。人命不值錢。”
後來父親給國民黨抬傷員,到姑姑村的時候就跑到了姑姑家。“你姑姑把我藏到了地窖了。”父親說:“我躲過了一劫。”那之後不久姑姑就去世了。
姑姑隻有一個女兒,聽母親說我表姐年輕的時候總住在我們家。後來姑父又結婚了,兩家一直來往到我小時候。有一次表姐到我們家借錢,母親確實也沒有錢借給她,從那以後,我就再也沒有見她來過。
上次打電話,父親問我:“你們什麽時候要孩子啊,我都八十多了。我們家的人,從我老爺爺那一輩除了我二叔活到七十三,還沒有人活過六十歲。我的陽壽夠長了。我們活著還有什麽希望啊!” 我說:“現在的生活條件和過去不一樣了。況且抱孫子就是你的希望啊”父親說:“說的也是。和你上學的,人家的孩子都上初中了。”
聽到母親聲音說:“瞎操心,你還希望他回國呢,他怎麽不回來呢。孩子多有什麽好,我們有六個孩子,現在誰還聽你啊。”
五
不知道父親和大伯的感情有多深,畢竟從小的時候他就沒有和大伯生活在一塊。大伯去世以後我很少從聽到父親提起過他。
父親的話很少,特別是在家裏的時候。大伯的話更少,坐下來就如一尊神一樣,動也不動,別人就給他起了個綽號:大神仙。相應地父親也就成了‘二神仙’。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隻覺得已經很長時間沒有人用這個綽號稱呼父親了。
記得小時候每到年關大伯,父親和堂叔會開一次家庭會。現在我覺得每一次開會最後都會變成大伯的批判會。父親沒有給我提起過為什麽要批判大伯,其實在那個時候的我看來,父親和叔叔都不如大伯。大伯當時在建築隊工作,是國家的正式職工。
母親說伯母是在我很小的時候去世的。我對她的記憶僅僅是小時候看到堂哥家裏桌子上的一張黑白照片:一個中年婦女躲在玻璃後麵慈祥地笑。堂哥結婚以後,那張照片也不見了。
其實我對大伯的記憶也是非常模糊的。他總住在工地上,偶爾回來一次就會住在我們三家從生產隊分到的一間牛屋裏,那裏有一張用麥秸堆成的地鋪。我是家裏最小的孩子,大伯回來得時候偶爾會給我帶一個夾肉的燒餅。我也在牛屋住過一晚,被麥秸紮的渾身癢,後來我再也不在那裏住了。
大伯曾送給父親一頂工地上用的安全帽。帽子是用硬塑料做的,白色的。父親就戴著它幹農活,還不住地說戴著帽子真的很涼快。我也戴過幾次,感覺到風從耳邊嗚嗚地過,戴草帽絕對沒有那種感覺。其實在我現在看來,由於帽沿很窄,安全帽根本當不住太陽。
大伯和父親一樣,從沒有上過學。他自殺的時候沒有留下任何遺言。
大伯是在春節前幾天去世的。父親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正在做年貨,兩手都是麵騎著自行車跑到城裏大伯住的地方。
當天下午父親,叔叔和堂哥就把大伯的遺體拉了回來,然後買了棺材埋在爺爺右邊。記得當時父親並沒有哭,不過那天晚上父親哭了,很小聲地哭。母親問:“他有沒有留下什麽啊?”父親說:“沒有,管事也說沒有看出什麽異常。”母親就沒在說話,父親哭了一會又說:“滿地都是煙頭。”
如今三十多年多過去了,堂哥的兒子已經有了兒子,不知道在父親的腦海裏還有多少大伯的影子,而我對大伯的記憶似乎一點都沒有了。
幾年前為了找一本書,我打開了一個很多年都沒有動過箱子,意外地找到了大伯送給父親的那頂安全帽,雖然積了很多灰塵,洗淨以後仍然是雪白雪白的。我不懂事外甥就拿著帽子到處亂扔,不一會就把帽子砸成了兩半。
母親責備他說:“你看看,什麽東西到你手裏就玩不了十分鍾。”小外甥就忽靈著眼睛看看母親,又看看父親。父親說:“砸就砸了,你說他有什麽用。”然後彎下腰把帽子收起來說:“這頂帽子可是你大老爺給我的。”
很多年,那是我第一次聽父親提起大伯。
六
堂哥給大伯遷陵墓的時候我已經上了大學。他請人把已經去世多年的大伯扒了出來從新安葬在村的正西。開始有這個想法的時候他和父親商量過,父親堅決不同意。不過堂哥還是按自己的想法去做了。
堂哥這樣做的原因我是後來知道的。聽人說他請了個風水先生看了我爺爺的墳,風水先生說我爺爺埋的地方是個寶地,不過隻旺二門。也就是說隻有我父親(父親排行老二,我們那裏稱為二門。)這一門的後人才會興旺發達。我想風水先生的說法很讓堂哥傷心,況且有人告訴他說我父親原來也是風水先生。
重新安葬大伯的時候父親沒有去。從那個時候以後叔侄關係就緊張起來,一直到我出國,我也沒有聽父母說堂哥主動到我們家看過他們。
俗話說‘好東西吃不夠,親人惱不透。’父親和堂哥的關係在我出國以後還是好了起來。有一次父親趁我姐姐和姐夫都在時候當著堂哥麵說:“兒子是不會回來了,我在村裏的所有的東西都有你哥管,以後你們誰也不準爭。”
其實父親確實也沒有什麽東西,隻有兩塊宅基地。為了怕日後生變,他讓堂哥在一塊宅基地裏蓋的房子,在另外一塊裏種上了樹。
我很樂見這樣的結果,這樣父親也好有個照顧。但是母親對父親的這個決定很是不滿,她對我說:“對門的孫叔把宅基地給自己兒子還收錢了,他到好。都給了侄子。”母親強不過父親。父親說:“這些總歸是他的,兒子不會回來要這些東西了。”
至於父親會不會看風水,我從來沒有聽他說起過。有一次我問他,他剛想說。就被母親搶過去說:“別聽他瞎說,他怎麽可能會那手藝。”父親沒有接著說下去,隻是搖了搖頭。
記得父親給我講過這樣的一個事情。他說有一次他晚上路過土山集南邊的蘆葦叢,看到前麵有燈光,而且聽到有人說話,等他走到的時候什麽都沒有,等走過了那裏再回頭看時發現還是有燈光,還是有人說話,他又折了回去還是什麽都沒有。第二天他聽說先前路過那裏的人都見到了很多鬼,回到家裏都病了。父親最後說:“鬼怕我。”也許從那個時候起父親就相信鬼真的怕他。他可能從那時起開始捉鬼或者給別人看起了風水。
我從來沒有見過父親給別人家看過風水,但我確實見過父親在我們家捉過一次鬼。
我記得那是在我高二的暑假,我的最小的姐姐當時懷孕已經幾個月突然病了。姐夫出去打工,父親和我就用車拉著姐姐到鎮上的醫院,醫生檢查完說姐姐沒病,可是再次回到家裏的時候姐姐難受的坐立不安。
母親就去地裏找堂哥,我和父親在家裏看著姐姐卻不知所措。突然父親站了起來,先脫去了鞋,然後從廚房裏拿來菜刀,站在門框外不住地用菜刀砍門楣,口中還不住地說著什麽。不一會滿臉都是汗。
我和姐姐吃驚地看著他。不知道嚇著了還是什麽其它原因,反正還沒有等母親和堂哥來,姐姐就感覺好多了。
七
在我出國以前,父親基本上不給我說他過去的事。不過現在有些不同了,我每一次回國,他都會偶爾提起他坎坷的人生。父親給我說的最多的是他年輕的時候每天晚上都‘竄’。剛開始的時候我還不明白‘竄’意思,聽多了我就明白了。父親這裏的‘竄’是‘偷’的意思。
有一次父親又給我講‘竄’的危險與痛苦。在旁邊的母親說:“又表功了,你不去竄,他們姊妹幾個都得餓死。”母親說的可能沒錯。我大姐死於六十年代初的饑荒,我三姐死在七十年代初。她們倆個去世的時候,我還沒有出生。其實我一直隻有三個姐姐。
聽母親這樣說,父親說:“我表什麽功,我還蹲過監獄呢。”母親搶白說:“你蹲監獄總不是因為竄。那時才一個孩子,你去竄什麽啊?”父親就不再說話,開始抽煙。
不能說父親是個大男子主義者,不過在我小時候的記憶裏全家都怕他。凡是他決定的事,沒有人可是說服他改變,當然也包括母親。現在年紀大了,母親的話越來越管用,時不時還要搶白一下父親。
父親到底是怎麽蹲牢的,到現在我都不清楚。聽母親講在身為民兵連長的堂叔升任支部書記以前,有人告訴父親為日本人做過事,是漢奸,或者說父親偷過東西,反正那個時候隻要有人告發,都有可能被抓去坐牢。對於我父親給日本鬼子做過事這一點我一直表示懷疑,雖然那不是事實,別人還是給他起了綽號,叫二鬼子。開始的時候這個綽號別人背地裏叫他,後來當麵叫他也沒有關係。
父親卻因禍得福。服了兩年刑以後提前釋放,還被招為監獄的工人。父親的工作是為犯人做飯。
父親轉成工人以後,母親第一次出遠門,第一次坐火車去濟南看他。直到現在,那一次仍然是母親唯一一次坐火車的經曆。每一次提起,她就說:“火車真穩當,茶杯放在桌子上,一動都不動。”然後她就會補充說:“他是個換破爛的命,在濟南好好的,非得回來。如果不會來,我現在都在濟南了。”
父親對自己後來辭掉工作回到家鄉似乎一點都不後悔。他說:“我們在濟南就沒有兒子了。”母親說:“你要這個兒子真好,我看他不可能把你送到南北坑裏去。”父親說:“我不怕,我還有女兒呢。”母親就反問他:“那你要兒子幹嗎?”父親就會沉默,或者去喝茶,或者去抽煙。
我們那兒的墳都南北走向,南北坑就是指墳。
我大姐是在父親做牢的時候死去的。母親去了一趟濟南懷上了我現在的大姐。大姐出生的時候,父親請不到假,就要辭職回來。堂叔寫信告訴他不讓他來。告訴他說成為一名工人很不容易,不要看眼前,要看將來。父親總算沒有回來。不過父親最終還是沒有挺住,兩年以後在沒有給任何人打招呼的情況下辭職回來了。那個時候堂叔已經是支部書記,因為父親也算是見過世麵的人,就被安排為一個生產隊的隊長。
不知道父親什麽時候開始‘竄’的,我想應該是做完隊長以後的事情。
有一次,父親神神秘秘地問我:“你在美國,算不算漢奸?”我說:“我是工作。”父親說:“在美國就是為美國人工作,也算漢奸了。”我想了想說:“漢奸是為外國人工作,損害了中國人的利益。我沒有損害中國的利益,僅僅是工作,是養家糊口,不是漢奸。”
不知道父親聽懂了沒有,他點點頭說:“不是漢奸就好!。”
八
母親總說父親是換破爛的命,吃不了國家的皇糧。對於這種說法,父親從來都不反駁。不過有的時候他會這麽說:“換破爛的命能培養出大學生出來?”母親就說:“那是你培養的嗎?你教過他幾個字?”
從八十年代初到九十年代末,在近二十年的時間裏,父親用換破爛的方式養活了我們全家,還供應了我讀書。記得我高中的同學中大部分是農村的,有些同學到月末的時候總缺錢,這種情況從來沒有發生在我身上過。等我上了大學,每學期開學父親總是讓我把錢帶的足足的。
父親換破爛其實也非常偶然。
農村實行生產承包責任製以後,村裏很多家都用起了化肥,記得當時最為著名的化肥是美國二銨。不過父親不信,他認為那一小袋化肥怎麽也比不上幾板車的積肥。可是事實和他想象地相反。幾年下來,除了我們家,其他家糧食特別是小麥都可以自給自足,而我們家每年都缺糧。
記得有一年出河工,父親是做飯的,就把別人吃剩下的一塊快饃收集起來帶回了家。母親把這些饃饃從新蒸了一下,雖然有些已經發黴,我們姊妹幾個吃的都很香。也許是這件事情刺激了父親。
父親說他第一次換破爛轉了很多個村子都沒有敢張口吆喝,不過等他真的吆喝出口了,就再也沒有難為情過。
在我現在看來,父親剛開始從事的不應該稱為換破爛,應該叫小生意。父親是跟鄰村的一個孤寡老婆子學的。第一次她借給父親五塊錢,然後帶著父親去城裏取了貨。記憶中父親取來的貨包括一些針線,五顏六色的頭繩,糖果,和一些小孩的玩藝。然後父親把這些東西放在一個木製箱子裏,騎著自行車各村吆喝著買。後來賺了錢就買了一個撲楞鼓,隻需要搖一下,比吆喝的響,而且嗓子不累。
那個時候很少人家裏有錢,他們就會拿一些破東西和父親換,然後父親再把換來的東西賣掉換成錢。我想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母親說父親是換破爛的。
父親幹這個生意的時候每天很早就出發,母親來不及做飯,每天都給父親熬糊糊。父親中午是舍不得在外麵吃飯的,所以每天隻吃晚上一頓。我總懷疑現在父親的咳嗽都是那個時候吃飯不飽落下的。
等父親吃完飯,母親就會把父親當天換來的錢進行分類。大部分是硬幣:一分,兩分,五分。記得當時沒有一毛的硬幣。母親把這些硬幣每二十個相同的用紙卷成柱狀,然後豎著放在桌子上。當時看著母親擺弄硬幣確實是一件很快樂的事情。
自從父親賣起了雜貨,家裏的狀況就好了起來。大概五六年以後,父親又跟著別人去商丘,那裏有火車站,有很多廢銅爛鐵。父親就改成在商丘直接用錢買這些廢棄東西,然後拉到菏澤買,其實賺得就是一個力氣錢。這一幹就是十幾年,父親不知道用腳量了多少遍商丘到菏澤的距離。
後來菏澤也有了火車站,父親就蹲在了菏澤。雖然沒有原來賺得錢多了,但總算不用再去丈量那一百多公裏的距離。
電視上放一部名為《破爛王》電視劇,父親看過幾集,後來不住地搖頭說:“換破爛可沒有電視裏演的這麽輕鬆。”我大學畢業以後,已經將近七十歲的父親才停止了換破爛,用他的話說功成名就,也該退休了。
九
退休以後的父親得過一次腦血栓。不過當時他沒有告訴,姐姐們也沒有。由於堂哥是赤腳醫生,救治地及時,那場病對父親的身體沒有影響。但是從那以後,父親的耳朵慢慢地不好使喚了。
姐姐就帶著他到醫院裏去配助聽器,檢查完以後醫生告訴父親說助聽器有好和差兩種,好的一千塊,差的五百塊。父親說什麽都要差的,硬說這差的和好的沒有區別。姐姐強不過他,就買了差的。
差的才一年就有很大的噪音,沒辦法帶。姐姐再讓他檢查,他說什麽都不去了。他說:“你們說話,我可以看口型,知道你們在說什麽。”母親和父親在這一點上達成了一致,母親證實給姐姐說:“他知道我們說什麽,不信你說給他看看。”搞得姐姐哭笑不得。
有一次給姐姐打電話,姐姐告訴我說:“聽他們兩個說活跟吵架似的,說小聲了,爸聽不到。”
姐姐們坐在他對麵和他說話,他看著口型還真能猜出七八成。和我在電話上說話十句能夠猜對一句已經是非常不錯的情況,無論我怎麽大聲地說,他的話總是和我的話象差很多。每一次打電話都要母親做翻譯。
前兩天我打電話回家,母親不在,父親接的電話。他拿起電話來說:“誰啊?”
我一聽是父親的聲音,就大聲地說:“大,是我。”還好他聽出我的聲音。我接著說:“娘在家嗎?”
父親說:“我吃過了。你放學了嗎?”雖然我已經畢業很多年,父親和母親仍然用上學和放學來問我。
我說:“我剛回到家裏。”
父親說:“你春節要回來。”
我說:“春節不回去,你兒媳婦懷孕了。”
父親說:“夏天剛回來過,春節就不要來了,廢錢。”
我說:“我是不回去了。”
父親說:“你娘啊,她出去了。還有事麽?”
我說:“沒有了。”父親聽懂了最後一句話,接著他就把電話掛了。過了一個多小時,我又打電話回去。母親接起電話第一句就問:“不是說好春節不來嗎?你大說他聽得真真切切地你說春節要回來。”
我說:“他全聽錯了,我說你兒媳婦懷孕了。”母親說:“真的啊!”就聽父親在旁邊問:“他什麽時候要回來?”母親對他說:“不死的老頭子,他們不回來,你要做爺爺了。”
我聽到了父親的笑,緊接著是一陣猛烈的咳嗽……
01/22/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