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勞柯
前言
我們家族從明末到清末每一代隻有一個男孩,不過家境一直殷實,這樣傳到我老老爺爺也就是我爺爺的爺爺那一代,他依然沒有兄弟,而且五十幾歲的時候還沒有兒子,未免讓人著急。他是個教書先生,經常接濟一名流浪的年輕人,一來二往,那位年輕人就認他為幹爹,沒過多久就拿去了‘幹’字,於是我老老爺爺就有了這個兒子。據說當時那位年輕人已經二十幾歲了,他原本姓胡,後來就改姓為張。
不知道過了多少年,我老老爺爺有了親生的兒子,也就是我的老爺爺。我老爺爺出生的時候他的哥哥已經結婚了,家業也基本有他的哥哥經營。我老爺爺出生不久,我老老爺爺就去世了。畢竟是當地的大戶,出喪那天準備了七天的流水席,結果天公下了七天漂泊大雨,該來的親戚朋友都沒有來,而預備的食物全部壞掉,家道一下子衰落,我老爺爺就被他的哥哥趕出了家門,流落街頭,靠要飯為生,所以年紀很大了才結婚。我老爺爺有兩個兒子,都比他哥哥的孩子的年齡還小,於是傳到我這一代,我的那些堂哥們有幾位和我爹的年齡差不多,我是個這個家族我們這一輩中年齡最小的,我小時候我的這些嫂子們常常逗我玩,今天用我的拙筆寫寫我這些嫂子們。
第一位
大嫂子可能比我爹的年齡還大,她是我所有嫂子中唯一裹過腳的人,不過她並沒有像我外婆那樣穿著小鞋。可能她隻在小的時候裹過腳,後來民國了,也就不用裹了,但畢竟是裹過腳的人,走起路來不那麽穩當。她喜歡穿布鞋,不過她們那一帶人都穿布鞋。衣服雖然沒有啥花樣,要麽藍色要麽灰色,但總是幹幹淨淨,很利索。
夏天的傍晚房子裏很熱,很多人都會坐在路邊聊天乘涼,等天涼下來才進屋睡覺。很多人都是坐在地上,最多地上鋪一個席子,大嫂總是搬個小凳子坐著。她很少說話,隻是靜靜地聽別人東家長西家短的聊天。
我從來沒有見過我大哥,據說我出生之前他已經去世了。大嫂一兒一女,她女兒和我大姐同歲。等兒女都該結婚的時候,兒子不好找媳婦,即便能找到也出不起彩禮,於是就換親。換親在當時非常普遍,就是第一家的女兒嫁給第二家的兒子,第二家的女兒嫁給第三家的兒子,第三家的女兒嫁給第一家的兒子。不知道換親換出來的家庭有沒有愛情,但大嫂的兒子家庭很幸福。
兒子結婚後大嫂的家就成了兒子的家。在農村,婆媳之間的矛盾非常普遍,但我從來沒有聽說過大嫂和她兒媳有過啥矛盾。我上大學的時候,每次回家我都會去大嫂家坐一會,房子雖然是老房子,但屋裏屋外收拾的幹幹淨淨。她知道我喜歡吃花生,有時拿出炒好的花生,如果沒有炒好的就拿出生花生讓我吃。
我娘最後的幾年,總是提不起生活的興趣,我大嫂常常勸我娘好好地活著。我娘去世的時候七十七歲,當時我大嫂應該八十幾歲了,她坐在門邊抓住我爹的手,勸他說:“二叔,每個人都會走這一步的。沒有辦法。”
大概過了一兩年,我大嫂就去世了,這是我姐姐告訴我的。
我常常想起大嫂坐在八仙桌前,戴著一頂灰藍色的帽子,帽子的中間鑲嵌著一塊圓圓石的頭,雙手捧著花生對我說:“兄弟,吃花生。”有的時候花生是炒好的,有的時候花生是曬幹的,有的時候花生是新鮮的....曆曆在目。
第二位
二嫂子是所有和我母親年齡相近的嫂子中我最熟悉的一位,而且我對二哥也有印象。我們村的主街是東西走向的,冬天的早上二哥總是披著黑色的棉襖,蹲在街邊的牆根邊上曬太陽,四五十歲他卻有一副老年人的模樣,滿臉的皺紋,滿嘴沒有一顆牙。二哥笑起來有點像老太太,這是他在我心中留下的最初也是最後印象。
我已經不記得二哥是啥時候去世的了,但是我記得他是因為肝癌去世的,據說去世的時候痛苦地呻吟了好幾天。二哥去世後,留下二嫂和她們的五個閨女,還有兩間土坯房。二嫂和閨女們一直住在那兩間土坯房裏。
莊稼活閨女們可以幹,但家裏沒有男壯丁就沒有人夜裏看莊稼。夏天收的小麥和秋天收的花生都要在曬場裏曬幹後才能運到家裏。在曬場裏曬收成,就要有人看著,要不然會被人偷走。於是不管我老爹把我們曬場放在哪裏,二嫂和她的閨女們總是把她們的收成用板車拉到我們家的曬場上,這樣我老爹夜裏可以幫她們看著。因為這個原因,我和二嫂非常熟悉。
據說八月十五的月亮不是最圓的,但它總在天還沒有暗下來的時候露出紅紅的臉龐,然後八月十五的黑暗就不會再來。有一年的八月十五,月亮把大地照得通亮的時候,我們還圍在一起在曬場裏把花生一顆顆地從秧上摘下來,二嫂給我們講她小時候的事。她說在沒有和我二哥結婚之前,有個年輕人騎著‘電驢子’經常在她家門口轉,後來她就嫁給我二哥了,再後來那騎‘電驢子’的人也不來。
二嫂口中的‘電驢子’就是我們現在所說的摩托。摩托在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可是稀罕物件,一般人家是不大可能會有的。
後來她所有的閨女都結婚了,那老屋裏也就剩下她一個人。閨女們怕她孤獨,於是就接她到各自家裏住,開始的時候隻是短住,後來就常住閨女家,再後來回村的機會就越來越少了。有一次我回國,正好遇見她也從閨女家回來,她看見我,先是笑,然後淚水泉湧而出,我說:二嫂子,別哭啊!你一哭,我也很傷心。
又過去十幾年了,她現在應該近九十歲了。我大姐告訴我二嫂子不太能走路了,我說等我下次回國,無論她住在哪個閨女家,我都要去看她。
她和她閨女們住過的老屋早就不存在了,二哥的侄子在原來的地方蓋起新房,不過那新房子一直沒有人住,也就一直空關著,一直空關著... 偶爾也許有摩托車路過的聲音,隻是不知道騎摩托車的人還在世與否。
第三位
三嫂家和我們家隔一條路,不過我對我三哥一點記憶都沒有,因為他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三嫂有三個兒子兩個閨女,其中大兒子和二兒子在外地工作,小兒子常年在外地做生意,兩個閨女嫁到別的村,所以我的記憶中她的家裏隻有她一個人。
聽說三哥年輕的時候經常偷生產隊的莊稼,不知道真假,但三嫂認為偷莊稼是主席鼓勵的,她說:主席鼓勵我們多生孩子,孩子們沒有吃的,如果不去偷莊稼,那孩子們都會被餓死,所以主席鼓勵我們去偷。這話聽上去似乎有點不合理,但的的確確是合理的。
每逢夏天傍晚,很多婦女都會在路邊聊天,但三嫂總是離開最晚的那一位,因為回到家也是她一個人,那還不如待在路邊,雖然是晚上,但偶爾也會有人路過。有幾次我很晚從學校回來,看到三嫂一個人倚著路邊的電線杆坐著,不知道是睡著了,還是在沉思,亦或什麽都沒想,隻是孤獨地坐著。
雖然大多時間是她一個人過,但孩子們還是經常來看她的,特別是她的小閨女隔三岔五地帶著孩子回來,每逢此時,她就很高興。突然有一天,她女婿一個人來了,一進門就哭,說她閨女消失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不知道三嫂聽到這個消息後是什麽感受,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問過,可能也沒有人關心過。她女兒失蹤成了一個謎,一直到三嫂去世,這個謎都沒有答案。
雖然三嫂有事沒事地經常坐在路邊,看來往的車輛和行人,但她沒有在路邊去世,而是在自己的房子裏去世的。她去世後家裏熱鬧了幾天。再孤寂的人生總有熱鬧的時候,隻是有的‘熱鬧’自己不知道罷了。
她去世前的那一年的冬天,有一天大雪封門,我和我娘剛把大門打開,三嫂就踏著大雪來了,她對我娘說:二嬸,家裏的煤氣爐滅了。我 娘就用煤球夾從煤球爐裏夾一塊燃燒的煤球給她,她接過煤球夾,剛走出兩步就摔倒在雪地裏,那燃燒的煤球就沒如雪裏,在它滅之前,冒出幾縷的白氣,輕飄飄的,輕飄飄的....
第四位
我們父母都是用‘某某大姐’來稱呼我的這些嫂子們,所以我也就不知道她們的名字,但我卻知道四嫂子的名字。四嫂子姓新,我叫她老新。每次我這樣叫她,她總說:“你再怎麽地,我就不怎麽地,看你能怎麽地。”她這句話不僅僅在開玩笑的時候說,和我娘說話,說起其他人的時候,也會用這句話,隻是變成:他再怎麽地,我就不怎麽地,看他能怎麽地。
四嫂子是個開朗的人,也是一個苦命的人。
四哥在四十幾歲的時候得了重病,動了兩次手術,花掉了所有的積蓄,也沒有把生命挽救回來。她的大兒子結婚後不久得了乙肝,按說不是什麽大毛病,但越治療越厲害,最後轉成了肝癌,在他去世前還往嘴裏塞藥,喊著說:花了那麽多錢,也沒有治好我的病。兒媳後來改嫁,留下當時隻有兩三歲的孫子。
四嫂娘家有兩個弟弟,但都沒有結婚成家。現在‘單身’是流行的事,但在那個時候世間對‘單身’的男人是有歧視的。在弟弟的婚姻上,四嫂應該操了不少的心,但事與願違,總沒有成功。
天公總不會把人往絕路上趕。四嫂的閨女的婚姻和二兒子的婚姻都非常幸福美滿,四嫂也就有了個安穩的晚年。
四嫂和我娘的關係很好,雖然我們兩家住的比較遠,但我小時候四嫂經常去我們家和我娘聊天。我娘去世後不久,我大姐遇到我四嫂,她對我大姐說:“最近經常夢到二嬸子,她總是叫我去。”我大姐勸了她幾句,沒想到到幾天後她就摔了一跤,我大姐去看她,她又說:“二嬸子來叫我了,這一次我是治不好了。”四嫂口中的二嬸子,就是我娘。
然後又過了幾天,她就去世了,她的死法和我娘一模一樣。據說人的靈魂是永生的,死不過是永生中間的一個過程。都去世後,我四嫂和我娘也許經常一起坐在暖洋洋的太陽下納鞋底,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呢。
第五位
這第五位安按常理來說應該寫五嫂子,但我隻有五哥卻沒有五嫂子。五哥單身一輩子。據說五哥年輕的時候在附近一所學校裏當老師,後來喜歡上一位同事,不過那位同事對他沒有感覺,然後五哥就變得沉默寡言了。誰曾想,他這一沉默寡言就沉默寡言了一輩子。他不理任何人,唯一得社交隻是春節的時候給鄰居們寫寫春聯,後來聽說他要收費,找他寫春聯的人也就沒有了,他也就沒有了任何社交。
五哥有個弟弟,我稱呼他為六哥,我稱呼他愛人為六嫂子。他們結婚的時候我還很小,但我依稀記得當時六嫂子的模樣。六嫂子長相很標誌,長臉大眼,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她說話慢聲細語,人也很和氣。
不知道六嫂子的學曆,但看得出她是個文化人。六嫂子連續生了四個閨女,每個閨女名字都是一種名花,於是她的家裏就名花薈萃,每天都生活在花的世界裏。
別看國家在一九七八年開始實行計劃生育,但在農村有一兩個孩子的家庭很少,大多說家庭有三四個孩子,但有五六個孩子的家庭也非常少。那個時候不再有“英雄母親”的稱號,但六嫂子是沒有稱號的英雄母親,最後一個是個兒子。
曆史的車輪滾滾向前,為了減緩就業壓力和提高國民的教育程度,一九九七年後大學開始擴招,但從農村走出來的學生依然鳳毛麟角。聽說六嫂子的孩子似乎都上過大學,其中兒子還讀了博士,不過六嫂子沒有看到她兒子穿博士服的樣子,在兒子畢業之前她突然去世了。
中年的六嫂子頭發花白,身材發福。有一年夏天的傍晚和妯娌們聊完天回家,剛到家就倒在地上,然後無論我六哥怎樣叫她,她再也沒有醒過來。六嫂子去世後六哥就搬到閨女家住,那個曾經充滿花香歡聲笑語的院子也就空置了。
日曬雨侵,本來就很矮的院牆很快被夷為平地。我記得六嫂子家靠東邊院牆的地方有一棵石榴樹,每年春天樹上都會掛滿石榴花,花很小,但結出來的石榴卻皮薄個大,剝去薄皮就是晶瑩的石榴粒,紅籽白瓤,酸酸的,甜甜的....
第六位
這位嫂子我應該稱呼她為大嫂子,不過我從來都沒有見過她,也沒有見過她的丈夫,我叫他大哥那個人,所以關於她的事都是道聽途說來的。
我大哥是解放軍,西藏解放那一年隨軍隊從四川入藏,然後就在那裏安家。據說大嫂是一位藏族,也就和漢族的習慣很不一樣,聽說吃生肉喝鮮血就如我們吃饅頭喝米湯一般。當然現在看來這些傳聞都是不真實的,不過當時家鄉的人都這樣說,我父母也這樣說,於是這位嫂子對我來說非常神秘。
我這位哥也不是長壽之人,生了一兒一女之後他就撒手西去了。在他去世的時候,他留下遺願要求孩子長大之後一定要回老家看看。嫂子在我哥去世很久以後又結婚了,她的新丈夫據說和她女兒的年齡相仿。這也是傳聞,不知道真假。
她女兒是在蘭州上的大學。蘭州離山東畢竟要比西藏離山東近很多,於是在一年暑假,在嫂子的催促下她回到我們村過暑假。她在我們家住了兩天,記憶中除了說普通話和穿著打扮和我姐姐們不一樣以外,讓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是一位山東姑娘。
那是她女兒唯一一次到我們那兒,雖然待的時間很短,但依然讓過去關於嫂子的傳聞都不攻自破了。
女兒大學畢業後回到了西藏,據說後來和嫂子的丈夫結婚了,再後來西藏發生的騷亂,嫂子的兒子被捕了,據說判了十五年徒刑。但這些都是傳聞,後來再也沒有從西藏那邊來過人,這些傳聞也不知道真假。
老人們一個個地去世,知道我這位大嫂的人也越來越少,也沒有人再提過那些真假難辨的傳聞,那層血脈也就這樣斷了,也就無人關心了。
大嫂如果還活著,應該有九十歲了吧,我想她一定會偶爾想起山東,但她一定想不到一位從未謀麵的應該叫她嫂子的人會寫下那些關於她的真假難辨的傳聞。
第七位
這位嫂子是外地人,這一點從她的口音上立刻可以判斷出來。
我娘說我們村的土匪就如韭菜,剪了一茬又一茬。其實這句話是解放前傳來的,解放後也就沒有了土匪,但是名聲在外,村裏也有很多大齡男青年。大概在我讀小學的時候,村裏忽然來了好多外地女青年,她們都說著標準的四川話。她們是怎麽來的,我是不知道的,但她們很快都找到了人家。村裏那段時間天天喜慶,有好多家門框上都貼上大紅的對聯和讓人笑逐顏開的喜字。
我這位嫂子就是在那個時候來到我們村的。
大概過了一年多,剛來時的喜慶也就過去了,人也就開始慢慢地離開,而我嫂子卻留了下來,這一留下來就是一輩子。嫂子標準的四川話慢慢地加上了山東味,但四川話依然是四川話,也就依然很好聽。
嫂子是個喜歡熱鬧的人。村裏剛剛通電的時候,他們家買了一個黑白電視,夏天的晚上就會把電視搬到院子裏,左鄰右舍都會到他們家院子裏看電視,嫂子就用山東味的四川話招待他們,每天都會熱鬧到半夜。
嫂子有一兒一女,孩子小的時候說四川話,等長大了也就不再說四川話了,就如我們家的孩子,小的時候開口都是漢語,現在開口就是英語了。社會力量的強大是家庭所不能左右的。
我以為嫂子也忘記了標準的四川話,直到我的一位四川朋友來訪。我那位朋友是瀘州人,兩個人一見麵就如下餃子一般來了一大段四川話。我愣愣地聽著,竟然基本沒有聽懂。人就是這樣,一點小的引子,就可以把人引入那永久的記憶中。
我娘出殯那天,我這位嫂子沒有上墳,留在家裏把我娘住過的房間打掃得幹幹淨淨。她說:二嬸愛幹淨,即便不住了,這房間也得打掃幹淨。
第八位
我老爺爺這一脈依然男丁不旺,傳了三代後到我這一代算上我隻有三個男丁。我有兩個堂哥,一個是大伯的兒子,也是我的大堂哥,另外一個是我堂叔的兒子,也是我的二堂哥。我平時口中的嫂子,其實就是特指我大堂哥的愛人。
我嫂子是臨近村的人,在沒有和我哥結婚前,我們兄弟姐妹們都稱呼她為姐,和我哥結婚後,我就改口叫她嫂子,而其他的兄弟姐妹有的改口了,有的沒改,所以叫她嫂子的人有,稱呼她為姐的人也有,比如我二堂哥一直稱呼她為姐。
我堂哥是醫生,是我們大隊衛生所唯一的一位醫生。那個時候的大隊很大,周圍的八個村莊全部屬於我們大隊。我嫂子是衛生所抓藥的,所謂的抓藥的就是病人拿著我哥的處方,到我嫂子那裏拿藥。兩個年輕人,一個看病一個抓藥,時間久了,自然就產生了感情。
那個時候還沒有“追”這個詞,也不知道他們誰追的誰。我聽說過一個故事,說當時給我哥介紹對象的人很多,有一次我哥去相親,我嫂子遇到我堂姐就追著問我堂姐我哥去幹啥了,她問的時候表麵平靜內心焦急。我沒有向我嫂子或者我堂姐求證過這個故事,自然不知道真假。
我堂哥相了很多次親,最終還是他們兩個結婚了。他們結婚的那一天整個大隊都沸騰了,來祝賀的人排成長隊。那個時候結婚還不流行隨份子,但流行送匾額,那天認識的不認識的人送的祝賀的匾額排滿了院子。
在我的記憶中,我堂哥和嫂子結婚是我們家族中最為風光的日子之一。
婚後不久他們有了兩個兒子,兒子們滿月的時候全大隊又是一陣熱鬧。那個時候我一放學就去嫂子家玩,每天過得跟過節似的。
日子總是柴米油鹽,平平淡淡,幸幸福福。幸福的日子總是過得很快,忽然有一天我堂哥得了腦溢血,雖然保住了命,但落下了半身不遂的後遺症。得病以後我堂哥的性情大變,原來溫和的他變得焦躁不安,而且常常罵人,別人不能罵,隻能欺負我嫂子,這樣吵吵鬧鬧地又過了十幾年。
新冠病毒來了,我堂哥沒有熬過去。他去世的那天我正在韓國,從視頻裏看到他躺在那裏的樣子,我忍不住眼淚,我嫂子勸我說:你也別傷心,人都會走到這一步的。她看上去非常平靜,但我知道當人極度悲傷的時候往往表麵上時非常平靜的。
第九位
這位嫂子是我二堂哥的愛人,是和我的年齡最接近的一位嫂子,但也是我最不熟悉的一位嫂子,因為他們結婚的時候我已經離開家鄉,隻能在春節的時候才能見到一麵。每次見麵,嫂子就會問:家裏人都好吧?我就回答說:好,都好。
小時候我是我二堂哥的跟屁蟲,無論他走哪裏,我都要毫無條件地要求跟著。不知道啥時候起我不再跟著他了,而且我們兩個走向了完全不同的生活道路。二堂哥沒有讀完初中就開始相親,然後和一位周姓鄰居家的小姨子訂婚。輟學後我堂哥在我們縣城開了一家門市鋪,然後認識我嫂子,然後就退婚,和我嫂子走到一塊。
我嫂子是城裏人。雖然我們的縣城很小,但依然是‘城’。在那個年代,城,即便是縣城也和農村有著天壤之別,於是城裏人和農村人原本是格格不入的。我嫂子願意嫁到農村,正所謂愛情所至也。
有一年我和我愛人一起回村,我娘介紹我嫂子的時候說:這位是嫂子,嫂子也是城裏人。她特意把‘城裏人’提出來,可見侄子和一位城裏人結婚在她心中是多麽的重要。
我堂哥不是一位讓人省心的人,但我嫂子是個心寬之人,啥事都不在乎,日子過得很是幸福。有一次我堂哥攤上事,沒有人可以幫忙,我嫂子就打電話給我。那段時間因為我經常收到各種各樣的詐騙電話,於是凡是從國內打來的電話我都沒有接,就錯過了那次電話,也錯過了幫助我堂哥度過困難的機會。
時光總是在不經意間快速地流淌,當年的小姑娘已經成為了奶奶。上次回國見到我嫂子抱著她的剛剛一歲的孫子,讓還不會說話的孩子叫我爺爺,孩子認生,一扭頭就抱住她,嫂子就笑,那笑容讓人依稀看到青春時的靚麗。
結束語
我在這裏寫了九位嫂子,其中有六位已經不在人世,不過生活依然在繼續,她們的孩子,孫子,重孫子依然在生活在那片她們曾經為之付出的土地上,那片土地上也就從未斷過歡聲笑語,當然也會有痛苦和悲傷。
這九位嫂子中,其中七位的丈夫是和我沒有血緣關係的。很久以前的那次‘收養’,才把我們聯係到一塊,用我們那裏的話說就是我們是‘爺們’。‘爺們’是對同姓人的稱呼。一句‘爺們’叫出口,就有了剪不斷的血脈,於是有沒有真的血緣關係也就一點都不重要了。
有一年我三嫂子的小兒子喝醉了,東倒西歪地在大街上嚷嚷說:“我不姓張了,我要改姓胡。”有人就告訴我老爹,我老爹提著兩個巴掌就走過去,先打了一巴掌,問:“你再說一遍,你姓什麽?”還沒有等我老爹的第二巴掌打下去,三嫂子的小兒子的酒就醒了,說:“二爺,別打了。 我姓張。”
是的,我姓張,弓長張,所以我們是‘爺們’。
隻要我們熱愛生活,生活就會熱愛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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