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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國故事《定風波》卷二(18):暗昧

(2023-07-29 16:43:34) 下一個

【本文故事發生在戰國末年,秦、楚、越、趙、齊五國爭霸。楚國疆土遼闊卻製度陳舊,如何在強鄰的虎視眈眈之中自救、自強?又如何結束弱肉強食的殘酷戰爭遊戲,開創一個新的格局?我們拭目以待。】

本集人物關係:

景陽(字世明):楚國俾將軍,王卒卒長。楚王熊嵐心腹,屈童準妹夫。

屈童(字又貞):楚國大工尹,定南侯。已故白虎大將軍屈遠的獨子。

昭由基:楚國丞相,三朝元老。孫子間接因屈遠而死,從而結仇。

熊添(錦翼君):楚王熊嵐的王叔,權臣,太子老師。

舞龍隊的成員們大多是工尹局、軍工廠的青年技師。這會兒褪去了張牙舞爪的舞衣,一個個汗津津的容光煥發,好像初夏雨後青翠挺拔的柳杉,引來不少年輕姑娘的竊竊私語和秋波。

屈童好不容易在人潮裏擠到家人身邊,很自然從貴喜手中接過愛菊,和她親昵地碰了個鼻尖兒,笑說:“愛菊辛苦了。怎麽樣,哥哥耍的好看麽?”

五歲大的愛菊嫌棄地抹了把臉,道:“哥,你說的白龍車神會現真身呢,騙人!”

屈童聞言一愣,隨即滿臉汗漬不管不顧的往愛菊的小臉蛋貼了上去,一邊帶著幾分蠻橫地說:“我就是白龍車神本尊,看我今天不吃了你這個雞蛋裏挑骨頭的小柴火妞。”

兩人一陣雞飛狗跳。寶嬋貴喜和月如早就習慣了屈家兄妹沒大沒小的相處模式,沒誰多嘴,卻聽旁邊有人咳嗽了一聲。

屈童這才意識到還有外人在場,把咯咯直笑的愛菊放在地上,就見幾步之遙站著一位亭亭玉立的陌生少年。

屈童下意識摸了摸腦後稍顯散亂的發髻,風輕雲淡的說:“這位可是昭府上的小公子?”

對麵那人連忙行了個常禮,恭敬道:“昭雨驊見過定南侯。”

屈童又問:“昭羽翮是令尊?”

少年眉頭微蹙,依然畢恭畢敬的回複:“正是家嚴。五年前我父親和白虎大將軍屈遠共赴丹陽,如今一同葬在靈山王陵。”

聽到這番大大方方、瞬間將二人距離拉近的答複,屈童不由得認真打量起他來。銀白色發帶發簪搭配銀白色水紋的深衣,一看就是精心打扮過。水滴形的臉上,眉毛長直,鼻子高挺,一雙細長的眼睛微微往上吊起,顯得溫婉多情。那日在靈山墓地見到他時,臉上還多少有些疏離倨傲的意思。這會兒卻收起了淩厲來,異常恭順謙和。這麽一來,倒是沒那麽象熊鯉了。熊鯉那人,屈童這輩子也沒見他謙和過。

“哥,這人認識你。他還誇你厲害呢,” 旁邊的愛菊搖著屈童的衣袖,目不轉睛地盯著這長相尊貴嬌媚的陌生少年。

昭雨驊眼神稍一躲閃:“愛菊小姐見笑了。我隻是傾慕大工尹的才華,驚歎工尹局鬼斧神工層出不窮,衷心讚歎而已。”

愛菊歪著腦袋,亮晶晶的大眼睛撲閃著:“那你怎麽不自己也去大哥手下做工呢?”

昭雨驊自嘲地幹笑了一聲,“我資質愚鈍,去工尹局應聘時,第二輪就被刷下來了,” 說著有意沒意朝屈童方向瞄了一眼。

屈童故作詫異地接話問:“麵試官是哪個?怎的如此不通情理?”

昭雨驊一五一十的回答說:“第二輪的麵試是呂向廉,呂大人。當時他讓考生們用麥稈和布片搭橋,搭建出來的橋梁不但要外觀雅致,還要能讓一輛載著三顆雞蛋的小車安全通過。當時我的設計外觀得了甲等,測試的時候我覺得沒有問題,自作主張往小車裏多加了一枚雞蛋,結果......”

不用說,結果悲劇了。

他這麽一說,屈童倒是想起來了。當時呂向廉繪聲繪色的給自己和其他工尹局幾位大人描述過此事,還說,寧可招資質平庸些的,也絕不用這種狂妄自大的公子哥兒。當時屈童對呂向廉這番高見深以為然,可殊不知,這公子哥兒竟然是丞相的寶貝孫子。

屈童不動聲色的問:“你怎麽不和呂大人說道說道?”

昭雨驊擺了擺手:“定南侯有所不知,我不想事事依靠爺爺的蔭蔽,考試時使用的是化名餘馬華。考試失敗全因我估計不足,實在怪不得呂大人。”

屈童一笑,心想,呂向廉那個鋼炮,就算你真的報上大名,他也未必就賣你丞相爺爺的帳。

昭雨驊見屈童笑而不言,衝身後招了招手。一個小廝模樣的少年遞上來一隻繡著風荷花樣的深綠色布袋。昭雨驊從中小心翼翼的取出一卷書簡,一臉虔誠的望著對麵被汗水浸濕了衣衫的沉靜青年:“這是坊間流傳,定南侯所著的《兵法》注解和實戰分析。我想,” 他話到此處頓了頓,見屈童並無異議,似乎受到了鼓勵,接著說,“我想請定南侯給我題幾個字。”

屈童抬起眼皮來,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默默接過書簡來翻看起來,邊看邊在心裏暗罵自己的好友:景雎啊景雎,我說你是鑽進錢眼兒裏去了吧。自己守孝期間編寫的這套研讀《書法》的心得,裏麵用父親屈遠提及的實戰案例做了詳盡的分析,還加入了自己對五年前親自參與的丹陽武關一役的看法。這東西,隻給景雎屈平幾個家人密友過目過,如今竟然流傳街市,實在可惡。

屈童手裏把玩著書簡,麵無表情的對昭雨驊:“這玩意兒,你從哪裏得來的?使了多少錢?” 見對方寄居蟹般縮回殼裏緘默不言,棲身上前俯在他耳邊輕語,“你原原本本的告訴我,我就給你寫,寫多少都行。”

昭雨驊臉上一紅,胸口起伏了一陣,回過頭去在屈童耳邊勉勉強強吐出三個字來。

屈童眼角餘光一掃,見寶嬋愛菊她們早就丟下他,和屈平一起去送水的白龍巨輪那裏看熱鬧去了,覺得有些意興闌珊,索性拉起昭雨驊來:“走,我說話算話,同你去車裏寫字去。”

昭雨驊一愣,臉上從不可置信繼而受寵若驚再到喜不自勝,腳步輕快得幾近雀躍。

兩人進得昭府的馬車,昭雨驊把車簾卷起來一半,既有足夠的光線照明,又不會過分曝曬。他得意地看著車裏的布置,心滿意足地凝視著坐在對麵,寫字寫得專注而投入的青年。這人比他僅僅年長了五歲,氣質卻沉穩內斂有如一塊寒潭中的美玉,即便素衣布衫、不修邊幅,也明淨美好得讓人移不開眼來。

忽的,屈童發髻裏的一股散發掉了下來,垂落在光潔的額前。

昭雨驊看得入了迷,自然而然地伸出手來,輕柔的幫他把頭發略到耳後。一個沒忍住,纖細的手指撫上了屈童輪廓分明的右臉。

屈童停下筆來,捉住少年微微發抖的左手,眉頭一皺:“你多大?竟對我有想法?”

 

桐河上遊的“貴賓區”,楚王熊嵐驚鴻一現。

他最近幾個月被秦楚盟約一事攪得心思不寧。原本麵對秦國的厚禮和以丞相昭由基、錦翼君熊添為首的老臣們眾口一詞的附和,已經動了心要和齊國割席轉投秦人。誰知半路殺出個程咬金,俾將軍景陽、定南侯屈童,還有幾個他自己親手提拔的“革新派”一起唱起了反調,說秦人不講信義,楚國的出路隻有和齊國合縱抗秦,不可朝三暮四。

熊嵐在“祭車神”的儀式的尾巴上現了身,匆匆忙忙地與民同樂之後,來到上遊內臣貴戚濟濟一堂的“貴賓區”一看,丞相昭由基並不在,幾個老家夥們照舊聚在東北角,新銳們當中缺席了大工尹屈童,其餘的則抱團在西南,不時爆發出高聲爭論或是陣陣嬉笑。

不可思議的是,心腹景陽竟和王叔,錦翼君熊添攜手坐在專為王室預留的北麵主座。景陽不知說了什麽,又抽出銀腰帶上的短刀來手舞足蹈的比劃了起來,身形高大的錦翼君被他逗得花枝亂顫,最後竟然解下腰間佩戴的雞血石來親自係在景陽的刀衣上。要不是幾天前剛剛目睹這二位在內朝上針鋒相對各不相讓,熊嵐真的會發出“將相和,吾心甚慰”的感慨來。

他冷眼旁觀了片刻,避鬼似的溜之大吉了。

熊嵐退場後,錦翼君熊添並不戀戰,和“恩公”景陽又攀談了幾句,也悄悄隱去。

沒有人發覺,剛剛出了事故,馬匹已經被就地正法的王叔熊添其實是乘坐著昭府一輛不顯山不露水的單乘馬車離開了大桐河的祭祀典禮。沉穩的黃騮馬駕輕就熟地順著河南岸一直往西北方向行駛,不出半個時辰,來到了巫山腳下的一片山林。

黃騮落腳之處正是兩個低矮丘陵的交匯,層巒疊嶂,十分隱秘幽靜。

熊添毫不猶豫的推開林中祠堂的矮門,一貓腰走了進去。房梁上被他震下的塵屑在斑駁的陽光下有如小蝶般翩翩起舞。

屋內昏暗陰涼,香煙繚繞。十幾個頭戴青銅麵具,高矮胖瘦各不相同,卻都穿著同款白綢深衣的人跪坐在青石地板上。對麵香樟木桌案上供奉著十來塊並沒有刻字的石牌,桌案前一個紅衣巫師,頭戴半邊黑色皮質麵具。細看時,這“巫師”雙肩無助的下溜著,身形掩飾不住的佝僂,黑皮子下麵的半張臉上嘴角的皮肉不可救藥的耷拉著,好像兩隻用久了失去彈性的蛇皮袋子。

他見到推門近來的熊添,微微點了點頭,命人把一套行頭給熊添送去,安排在最後一排跪坐下。

熊添剛剛安頓好,就聽後堂傳來一陣騷動。兩個黑衣人扭著一隻雄壯的白山羊來到案前,其中一人腰裏別著把磨得明晃晃的板斧。那畜生似乎嗅到了不吉的味道,拚命掙紮嘶吼著,不多時,空氣裏充斥著一股難以言喻的腥臭味 —— 它失禁了。冷不防被澆得濕淋淋的黑衣人再也忍耐不住了,提起板斧來在脖頸處給了它致命的一擊,又利索的沿著口子往下,將它當胸破開,頓時肚腸髒器流了一地。旁邊那人嫻熟的端起一隻銅盆,就著脖頸傷口接著汩汩泵出的鮮血。

熊添被這濃烈的血腥氣激得一陣眩暈。

那是二十年前了,他還是一個血氣方剛的青年武將。丹陽一戰,楚軍崩潰得迅速而恥辱,丹陽遭秦軍屠城,而大將軍屈蓋,則和八萬誓不降秦的將士一道丟了腦袋。他和俾將軍景翠退守第二戰場南陽。他至今還記得大戰在即景翠的眼神——那仿佛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是具會行走的屍體。景翠把繪著鮮紅色不死鳥的楚國軍旗交到他手裏:“記住,哪怕所有人的血都流盡了,旗子也不能倒。丟了南陽,就等於丟了郢都。你、我,還有何臉麵去見祖宗?”

那一戰是怎麽打下來的,熊添已經模糊不清了。印象裏,秦軍退兵的時候正逢夕陽西下,那天的晚霞特別絢爛,半邊天被火燒著了似的邪魅妖異。熊添總覺得那天看到的不是什麽火燒雲,而是被楚人鮮血染紅的天幕。他每每午夜夢回,依舊能看到那鋪天蓋地的血紅,能聽到冤魂們不甘的嚎哭和嘶吼。

“錦翼君,錦翼君,”有人輕推他的肩膀,將他從夢魘的極度恐懼中拉回。

他這才發現,剛換上的一身白綢深衣已經被汗水浸濕了。在身邊人的提醒下,起身來到供桌前,從紅衣巫師手裏接過一碗新鮮的羊血,仰起脖子來一飲而盡。頓時,甜腥之氣直抵他的靈台,死亡的氣息扶搖而起。

飲過羊血,吃過肉羹之後,祠堂裏的眾人圍成一個圓圈跪坐了下來。

坐在正北的巫師率先摘去了黑皮子麵具,其他人也一一效法。原來在場的除了王叔、錦翼君熊添之外,還有丞相昭由基,長安侯景皓,小定安侯衛狐庸的母親姬氏,和其他十位朝中老人。這十五個人加起來,總共超過一千歲了,然而老則老矣,卻人人自帶威儀,也算對得起他們背後那些撐起了大楚半個江山的宗室氏族。

“巫師”昭由基手捧一塊無字石牌道:“盟秦之事,承蒙諸位奔走斡旋,本來已算是成了。隻是近日,定南侯屈童和俾將軍景陽又重提合縱,我看陛下的心思似乎又鬆動了。”

因為景陽的父親、長安侯景皓在場,眾人一時無話。

半晌,一個滿頭銀絲,麵孔枯瘦的婦人麵色陰沉地開口了:“長安侯,這就是你的不是了。屈童那孩子一個人在朝上自說自話,如果不是有世明幫腔,是絕對成不了什麽氣候的,” 頓了頓,眉頭一挑,接著道,“如今你景家沒有什麽人在邊防,可是我衛家不同,我公公衛青,我丈夫衛榮都在戰場上把血流盡了,最後連塊骨頭都沒撈著,在靈山,葬的都是衣冠塚。我兒駐守魚複、南陽,我老婆子可不想白發人送黑發人,把衛家最後的一點兒骨血都陪葬了。”

她人雖然枯瘦,說起話來卻怨氣深重,字字句句擲在青石地板上鏗鏘有力。

長安侯景皓本來就不善言辭,此時被她憋得說不出話來。

就聽年紀最小的錦翼君熊添解圍說:“衛夫人請稍安,長安侯的侄子景恤駐守武關要地,他又如何會想再與秦人糾纏?” 說著望向景皓,“長安侯,聽說世明和屈家的大女兒屈寶嬋定親了?新姑爺隻怕是急於在小舅子麵前邀功.......,長安侯,還請你和世明把這事說清說透才好。”

熊添說完又轉向昭由基:“丞相,此事我會再勸勸青雲。也請你轉告秦相,請他適時敲打一下,助陛下早下決心。”

 

本文深受呂思勉《先秦史》和易中天《中華史》的啟發,就不一一引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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