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墨衣登陸夕照的時候，淩晨三點。
藍黑色的夜空裏，一團一團棉花糖似的雲朵遮蔽了星月，碼頭上的路燈成了唯一的光源，把橘光投向烏壓壓的海麵，和停靠在岸邊，一條七八米長的小帆船上。
帆船隨著海浪，有節奏的起伏著，船身上一隻銀灰色的海燕似乎要乘風飛起。
甲板上，身穿黃白防風夾克的年輕女孩神情專注的凝視著夜空，片刻後，轉向岸上的男孩：“這棉花雲堆得這麽快這麽密集，日出前海上會起風暴，我得連夜趕回去，”頓了頓，從腳邊拾起一件物事朝岸上擲去，“這個，你帶上。”
熊墨衣撿起來一看，原來是一隻單肩背的防水航海包，和沈藍天身上的夾克可能是一個係列，在路燈下泛著淡淡的黃色熒光。
熊墨衣摩梭著航海包，很想對沈藍天吆喝句什麽，卻堵在喉頭，發不出聲來。隻得往漸行漸遠的“海燕”奮力揮了揮手，目送那個古怪卻有著一副熱腸的女孩，如同暗夜裏一隻美麗的螢火蟲，在海麵上越飛越遠。
當晚，找了家碼頭上的小酒館，從後廚拴著鐵鏈子的門縫裏鑽進去，頭枕著航海包、現金和玫瑰金手機，在充斥著陳年油膩、酒垢，和體味的包廂裏，和衣睡去了。
睡眠和夢境一樣的瑣碎，讓人不安。
熊昭合暗沉汙穢的麵容和沈梨欲言又止的目光交替占據著他的神識。
夢魘裏幻化出沈梨白皙纖細的雙手。掌心裏托舉著一顆蒼老卻依然雄勁有力的心髒，鮮紅色的血液從動脈管道裏汩汩泵出，沿著少女白藕一般的雙臂流下，在她衣襟上匯成一條暗紅色的小溪。猩紅一片裏，分明是熊昭合那再熟悉不過的煙草氣息。沈梨雙臂往前獻上，琉璃色的雙眸定定地望住他：“這個，還給你。”
熊墨衣猛地坐起，額頭“砰”的一聲撞上了包廂裏的餐桌，立時腫起了一個包。
他將十指放在鼻子底下仔細地嗅著，還好，並沒有什麽明顯的異味。心裏於是安穩下來：怪誕之夢，荒忽之想，沒什麽好怕的。
出了酒館，走在碼頭的步道上，周圍散發著雨後特有的土腥味。隻見昨夜密布的棉花雲已經悉數散去，風雨過後的海麵上掛著一抹奇異的粉橙色。
天，就要破曉了。
時候還早，碼頭對麵的早餐鋪子裏剛剛亮起了燈。街上沒有什麽行人，幾台國產車零零星星地沿著馬路牙子停著，看不清楚黑漆漆的車窗裏麵有沒有人。
這時，稍遠處一台奶白色半新的桑塔納亮了車燈，車窗搖下來，裏麵探出一個毛茸茸的腦袋來，“老板，打車伐？”
熊墨衣四下張望，確定車主人是在和自己搭訕。猶豫間，桑塔納已經緩緩的蹚到了他身邊。
“老板，去哪裏？”車主探出小半個身子來，剛剛睡醒的臉孔上烙著方向盤留下的紅印，頭發好像雨後的草地一樣一綹一綹的耷拉著，“我這車子保養得好，我也不吸煙，沒臭味，真的。”
熊墨衣望著熊貓眼的中年人，遲疑地點了點頭。
中年人馬上殷勤地拉開車門，又把前後車窗都打開，從後視鏡裏看著熊墨衣，問，“老板，探親，還是路過？”
“路過，”熊墨衣答道，“送我去長途汽車站。”
“好的呀，這會不堵，半個鍾頭應該到了，”中年人發動了油門，重新搖起窗戶，在手機上按了幾下，車廂裏想起了周傑倫的旋律，“麻煩給我的愛人來一杯Mojito， 我喜歡閱讀她微醺時的眼眸……”。
“老板你喜歡這個吧，”中年人不無得意地說，“那些說唱什麽的我聽不慣，周傑倫我還可以，青花瓷好聽的。”
熊墨衣忍住笑，回道，“嗯，這歌兒能聽，” 想了想又說，“師傅，你怎麽知道我不住在夕照？”
中年人樂了：“我姓章，你叫我章師傅就好。不是我吹的，私家車的生意我做了多少年了，夕照本地的幾家老板我都熟的，他們的二代三代就沒有一個拿的出手的，沒有老板你這麽玉樹臨風的。”
熊墨衣低頭審視了一下身上的行頭，顯然，胸口碩大的金色馬球俱樂部圖案和航海包上死貴死貴的徽標，讓司機把他歸入了“有錢人二三代”的行列。雖然他這個“有錢人”現在全副身家隻有康惠如接濟的八千元現金，和一個蘋果手機。
熊墨衣：“你別叫我老板。我姓熊，叫我小熊。”
章師傅點點頭，“小熊老板，你要搭長途去哪裏？我和你交底啊，我們夕照小地方，長途車站破的不能再破了，車子也舊。我就是做這行的，我怎麽會不知道呢。你索性去匯陽，從匯陽搭飛機，搭高鐵，都方便。”
他索性半回過頭來，“你包我的車，我送你去，兩個鍾頭到。一口價，五百塊，我不賺黑心錢的。”
匯陽？熊墨衣原本的計劃是從夕照搭乘長途去匯陽以北的大港口城市龍津，再由龍津走水路回榕城，這樣可以節省一些旅費。但章師傅的話在他心頭點起了一把火焰 —— 從匯陽坐高鐵，當天就能回到榕城！這念頭一旦起來，便把他思鄉的一顆心架在火上，嗶嗶噗噗，烤的熾熱。
“好，我們去匯陽！”
“這就對咯，” 章師傅一踩油門，改道往高速飛馳而去。
約莫一個小時後，路麵上起了薄霧，前麵的車輛紛紛亮起尾燈。橘黃、淺紫、熒藍色的光柱穿過霧氣投射過來，讓熊墨衣覺得有些晃眼。
“媽了個巴子，給我玩這出，”章師傅嘴裏罵罵咧咧的，腳下卻加快了速度。
他目不轉睛的盯著前方，在幾條車道裏穿行，一邊和熊墨衣解釋，“小熊老板，這霧氣不是什麽好東西啊，我就怕一會兒霧大了，他們要封過江大橋，那就耽誤大事了。”
熊墨衣見能見度越來越低，勸道，“章師傅，你慢慢開，沒事的。晚一點就晚一點吧。”
司機直搖頭，“小熊老板，你不知道，匯陽去榕城的高鐵下午一點最後一班。我們要是走不了過江大橋，我就怕你今天回不去榕城了。”
熊墨衣聞言，心裏不禁有些失望，嘴裏卻說，“不要緊的，今天回不去明天回，不礙事。”
司機瞪大了眼睛：“那怎麽行，小熊老板，我和你打的包票，要讓你今天回榕城。我不能隻吹牛皮不辦事啊。”
兩人說話間來到了過江大橋的引橋。前麵已經停了不少和他們一樣急著過江的車輛，而身後，陸陸續續的有車不斷開來。
霧氣越發濃重了，隻能看到前麵四五輛車，和不遠處警車的車燈。
兩人在車裏等了十來分鍾，章師傅坐不住了，回頭和熊墨衣說，“媽了個X的，我去找警察同誌說說，說我們要去匯陽趕飛機的，讓他給我們通融一下。”
熊墨衣：“這也能行？”
章師傅：“小熊老板，這你就別管了，我來辦。你給我兩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