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竇一旦滋生,就如同六月草地上蔓延的野草,在心頭瘋狂生長。
熊墨衣把屋子收拾幹淨,在床頭櫃上給沈梨留了一張小卡片,推著康惠如給他準備的綠色電動車,輕手輕腳的從員工出入的角門走了出去。
他沿著阿九陪同他散步的路徑,很快便來到了峭壁邊的羊腸小道。
此時天色尚未全黑,天空上堆積著一團一團棉花糖般的雲朵。回頭看半月山莊,大理石的石柱和門廊在燈火掩映下散發出森森的白光。
熊墨衣按照阿九教給他的路線,順利找到了下山的步道口。他把電動車隱藏在入口邊的樹叢裏,斜挎著藍色尼龍包,開始小心翼翼地往下攀岩。
這條通往海邊的步道是他和阿九兩人的“秘密”。當時熊墨衣坐在樓青霞安排的輪椅上,忍受了顧啟明一幫人的羞辱,心情好像路邊岩石上的苔蘚,又苦又澀。阿九將他推到這個隱秘的步道口,咧嘴一笑,“你等著。”
熊墨衣還沒來得及伸手阻攔,猴子似的阿九便消失在了樹叢間。再出現時,整個人濕漉漉的,手裏一隻漂亮的棕色海螺。他眼睛亮晶晶的,興奮得結結巴巴,“好,好看吧?”
熊墨衣無奈地接受了阿九的好意,心說,你這又是何苦呢,為了博我這麽一個漂泊無依的陌生人一笑,值得麽?臉上卻擠出一抹笑容來:“你猴子變的吧。”
接過海螺來湊在耳朵上,隻聽見大海既遠又近的呼嘯之聲,一瞬間恍若置身於萬丈碧波之上,與豚鳥齊飛。不由得心馳神往,精神為之一振:天地之大,總會有我熊墨衣容身之處,又何必為了一個顧啟明而自怨自艾呢。
如今,這枚海螺就在貼身的尼龍包裏,而將它從海灘上拾起的人卻不知身在何處。
今晚的岩石並不十分濕滑,借著尚且可見的天光,熊墨衣沒多久就下到了峭壁底。回頭仰望,隻見步道上的岩石比周圍顏色略淺,猶如一條刀疤,掛在幾乎垂直上下的懸崖上,讓人心生敬畏。
他脫掉鞋襪,把鞋帶係了個結搭在肩膀上,一步步走向沙灘。
腳下的沙礫逐漸變得細膩潮濕。他深深呼吸著夜晚涼爽鹹濕的空氣,略微緊張地望向遠處的海麵。
烏泱泱的海麵空曠而孤寂,近沙灘處幾乎沒有什麽風浪,數百米外,海浪仿佛有心跳和呼吸般,規律地起伏著。海濤裏卷著什麽東西載沉載浮,而圍繞這東西,幾隻鉤喙禿頂的醜陋大鳥耐心地盤桓著。
熊墨衣目不轉睛地盯著大鳥們,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他三兩下除去外衣外褲,疊好衣褲,和跑鞋尼龍挎包一起壓在“刀疤”崖下一塊幹燥的岩石上。一路小跑,一頭紮入了烏黑的海水。
距離海鳥們越來越近了,鳥兒們警覺地騰空而起,展開寬大的白色雙翅,猶如幾隻白色的降落傘在青黑的海麵上迎風盤桓,注視著熊墨衣的一舉一動。
他這時已經可以看清楚海麵上漂浮的物體 —— 那是一條年幼的淺色鯨豚,體表上的傷痕還很新鮮,應該是剛剛死去不久。
熊墨衣懸著的一顆心終於放下肚去。他和虎視眈眈的海鳥們對峙了片刻,給不幸早夭的鯨豚做了一個禱告,便慢悠悠的往沙灘洄遊。
還好,沉屍海麵的不是光頭阿九。
想到這裏,他幾乎嗆了一口海水 —— 怎麽會有如此荒誕的念頭!此時的阿九應該躲在哪裏,美美地享用著晚餐吧。天大地大,隻要活著就好。
回到岸邊,熊墨衣渾身濕透,卻心情明媚。
沿原路返回到懸崖頂,綠色的電動車安安靜靜的在樹叢裏等著他。他猶如一隻敏捷的羚羊一躍而上,沒多久就竄上了半月島狹長的公路,如同一道輕盈的綠色旋風,一路向北。
一路上的照明並不算好,但可以看到,遠方一點紅色透過夜色和雲霧閃亮著。
熊墨衣昨天探過路了,知道那就是公路的盡頭。
半月島上的這條公路,一直開下去,最終會慢慢沉下海麵。晴天時,遠遠望去仿佛一條通往世界盡頭的天梯,消失在海天相交之端。這也就是島北“世界盡頭”名號的來由。
為了防止事故,島民們在公路下沉地段設置了路障和交通燈。但就算這樣,每隔幾年總有人在此無端遇難,因而路障兩邊布滿了絹花,十字架,和公仔玩具。
富人們嫌棄島北地勢低沉且怨氣深重風水不佳,故而臨海別墅們多聚集在島中和島南。島北人跡罕至,經年累月,植被們逐漸占領回了它們的地盤,野蠻粗獷,生機勃勃。
熊墨衣把車輕輕靠在一片灌木從上,沿著植被間一條砂石小路往東走去。這條砂石路僅一個車身寬,通往島北的一個小型私人碼頭。
沒多久,砂石路邊出現了一座亮著燈的木質平房。房子的格局雖不奢華,卻十分的寬敞自然。
熊墨衣輕手輕腳的繞到木屋背後,跳上稍高於地麵的露台,在最北麵的一個窗口上“咚咚,咚咚”的扣響了四下。
屋裏忽地安靜了下來。熊墨衣貓腰等待了片刻,心裏納悶:難道她不住在這裏?
他正探頭往裏張望,腦後頂上了一個硬邦邦的東西。
與此同時,露台門“呀”的一聲打開了,裏麵的燈光一下子泄了出來。一個手持網球拍,身披毛毯的長發女孩站在門口冷冷的道,“什麽玩意兒,以為我們的聲控係統壞了就沒法治你們這幫毛賊了是吧?說,姓什麽叫什麽,家住哪裏,初犯還是慣犯?”
熊墨衣隻覺身後麵那人在他小腿上狠狠踢了一腳,疼的他不由自主的跪了下來。
他強忍著在眼眶裏打轉的淚水,低吼了一聲,“沈藍天,沈藍潼!我是熊墨衣!”
對麵的女孩沉默了,似乎在努力辨認,他的話是真是假。
忽然,女孩手上的球拍滑落了,尖聲向熊墨衣背後那人叫道:“潼潼,快把槍放下!他真是熊墨衣!”
就在這時,熊墨衣猛地就地彈起,“啪”的一聲切中身後人的手腕,那人疼的大叫一聲,手中的物件應聲落在腳邊。
熊墨衣一腳將其踩住,撿起來一看,頓時氣得七竅生煙,“靠,沈藍潼!你哪兒來的格洛克,還把安全閥他麽拆了!”
三個人麵麵相覷。
好不容易把誤會解釋清楚,沈藍天給兩個男孩各拿了一個冰袋,給熊墨衣拿了一套幹鬆的衣物,又做了檸檬茶,點上驅蚊燈,三人坐在露台上聊天。
沈藍潼:“你來找我姐幫忙,幹嘛弄的做賊似的?”
熊墨衣雖知理虧,卻嘴硬道:“小怪物,你見過動手前先敲窗子打招呼的笨賊麽?”
沈藍天聞言樂了:“你怎麽知道哪間屋子是我的?萬一找錯了人找到我媽頭上……”
熊墨衣臉紅了,“北麵那件屋子的窗上有帆船貼花,我猜一定是你……”
三人談笑了一陣,沈藍天正色說,“你如果真的急著出島,我今晚就送你走。你看天上的棉花雲,明兒就該變天了。”
熊墨衣急忙點頭,站起身來誇張的作了個揖,“大恩不言謝,以後必湧泉相報。”
沈氏姐弟互望了一眼,沈藍天的眼珠子骨溜溜一轉,笑道,“你也不用湧什麽泉,告訴我,你和我堂妹怎麽了,為什麽她不肯送你出島?”
第二天早晨,棉絮似的烏雲壓低了天空,天就像是破了一個口子,雨水不停的敲打著半月山莊的屋頂、窗欞,洗刷著天地之間的一切。
此時,熊墨衣早已乘坐藍天藍潼姐弟的帆船,到達了與半月島隔海相望的濱海城市夕照。
而半月山莊早餐廳裏的沈梨,臉上卻明顯帶著淡淡的淚痕。
坐在她對麵的沈和甫放下咖啡,從報紙裏抬起眼來,口氣溫和地說,“梨梨,你放心,康阿姨在墨衣的手機裏設了跟蹤,他去哪裏,我們會托人照顧的。”
他望著眼前依舊滿臉失望的女兒,歎了口氣道,“梨梨,你是個聰明的孩子。你不要試圖去留住男人,你要動腦子想想,怎麽讓這個男人離不開你。”
熊大公子就這麽落入了人家父女的套套裏去了,好在是善意的,雖然不知道背後到底在算計著什麽,但是應該不是在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