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章師傅屁顛屁顛的回來了,臉蛋子紅紅的,拉的比茄子還長。
熊墨衣一看就知道沒戲,忍不住調侃他,“哎呀,我就知道,兩百塊咋辦事啊,怎麽也得加個零……”
老章長籲短歎道,“媽了個X的,新來的小警察不上道,什麽玩意兒啊。還張口閉口為人民服務呢,服務你妹!”
他抱怨完了,抹抹臉上的汗水,衝熊墨衣擠出一絲笑來,“小熊老板,你不急,我們山不轉水轉。”
話音未落,他重新打了火,從引橋兩行車道中間一條狹窄的縫隙不徐不疾的往後倒車。
熊墨衣本來就不是一個讓熊昭合省心的孩子,對老章的違規操作也不覺得是什麽天大的冒犯。索性搖下車窗來,幫老章盯著車後的盲點。
退出十來個車身後,終於下了引橋,可以掉頭了。
老章長出了口氣,“小熊老板,我們現在去擺渡。”
熊墨衣來勁了:“怎麽,下這麽大的霧,大橋都封了,渡口不封?”
老章一邊拿手帕抹汗,一邊解釋,“這種霧天,政府封橋封路,可是老百姓總要生活吧。這個渡口我兒子開的,正經有執照的,隻渡人渡貨不渡車。我帶你過江,到了江那邊用我兒子的車,我送你到匯陽高鐵站。應該還來的及。”
熊墨衣望著濃霧裏老章急得紅通通的臉蛋子,忽然有些動容。
救他出島的沈梨,資助他的康惠如,深夜行舟的沈藍天,還有眼前這個素未平生的老章師傅。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助他早日回到榕城,那個從前總想逃離,而如今卻讓他魂縈夢繞的地方。
到了匯陽高鐵站,老章師傅堅決不肯收熊墨衣給的一千塊,“我說的,一口價五百塊,絕不額你。” 熊墨衣隻得作罷。兩人交換了名片,老章的金底黑字,上書“好利來車行,章萬年”。熊墨衣沒有名片,在老章的顧客意見簿上寫下姓名,榕城熊氏企業的總部地址,和蘋果手機號碼,笑道,“章師傅有朝一日把車行開到榕城來,我一定為你接風。”
再次踏上榕城的土壤,已經華燈初上了。
夏末秋初的江北,空氣裏沒有了南方的潮濕和熱浪,卻有著熊墨衣熟悉的潤澤氣息,法式梧桐的浪漫華蓋,和無所不在的金貴飄香。
熊墨衣深深吸了一口江北初秋開始轉涼的空氣,仿佛隻有這樣,才能把他漂浮不定的魂魄拽回,並緊緊地鎖定在這片生養他的土地上。
滴滴車上,他鬼使神差的報了“桃塢路,北苑新村六棟”。
比他大不了幾歲的司機嫻熟的說,“哦,老城區啊,現在走城裏過去肯定堵車。我帶你繞道上新建的高架吧,說不定還更快。”
熊墨衣點點頭。幾個月前高架工程還在收尾試運行,幾個月前他還在不知天高地厚地和老子熊昭合置氣。
車裏循環著電子合成的嗲音“可能是風太大了吧,滿天星辰不及你”,小司機隨著電音自然而又沉醉地搖擺著。車外熟悉而又陌生的街道一點一點地靠近,又一點一點分離。熊墨衣望著窗外的風景,握緊的手心裏微微出了汗 —— 我回來了,可是你,還記得我嗎?
桃塢路上的北苑新村是榕城老城區典型的舊別墅群。
小區門口的警衛亭僅是個擺設,樓群低矮,樓距較近,樓下的玫瑰苗圃被住戶門改造的麵目皆非——西紅柿辣椒白菜一應俱全,而車庫也有不少租了出去,給外鄉來的打工人住。這會兒正值飯點,有些租客正在車庫外生火做飯吃。他們的小孩子就在苗圃和菜地裏捉蟲子玩。
熊墨衣來到六號樓下,抬頭望了望,還好,四樓左手邊亮著燈。
他拉了拉衣角,正欲抬腿,就聽“噗”的一聲,一團東西重重地砸上了他的褲腿。應聲望去,樓下苗圃裏兩個六七歲大的小孩正掩嘴吃吃的笑。再看褲子,已經被汙泥弄髒了一片,汙漬還隱隱飄著股有機肥的“濃香”。
車庫裏走出一個高壯的女人來,這女人揪住女孩兒的辮子,在臉上一頓猛掐,疼的那女孩馬上就哭了出來。女人見熊墨衣盯著她看,沒好氣的嗆道,“喏,你也看到了,囡囡已經被你嚇哭了,我們誰也不欠誰的,好伐?”
熊墨衣無語地蹙了蹙眉。
一步一步爬上四樓,聲控燈一盞盞被點亮,飯菜香從家家戶戶的門縫裏飄出來,彌漫出久違了的煙火。
開門的是位戴著眼鏡,滿頭卷發,身材矮小敦實的中年女性。
她摘下眼鏡,嘴巴不自覺的半張著,過了片刻,才一巴掌拍上熊墨衣的胳膊:“衣衣!你知道回來了啊?”說著,扭頭往屋裏喊,“振城,振城啊,你快來看看,看誰來了!”
廚房裏出來一個瘦高個子的男人,身上係著條圍裙,圍裙上不少麵漬。
這男人不像女人那麽大驚小怪,溫和的招呼熊墨衣,“衣衣啊,有陣子沒來了。今天你小子有口福,趕上我烙餅,別杵著,快進屋給我搭把手。”語調自然的好像熊墨衣從沒有離開,熊昭合也並沒有失蹤,生活,依舊在它既定的軌道上瑣碎前行著。
熊墨衣本來為今天的不期而至準備了不少說辭,但是此刻,卻覺得沒有什麽比擠在北苑新村401室的小廚房裏攤雞蛋餅更讓人覺得踏實舒心的了。
蛋液在平底鍋上濺開朵朵金黃色的蛋花。郭振城一邊擀麵,一邊拿眼角瞅著熊墨衣的蛋餅,“衣衣啊,你這個雞蛋不能煎的太老了,老了就不好吃了。”
熊墨衣點點頭,手法熟練的把蛋餅顛了個個兒,回頭瞄了一眼郭振城,低聲說,“叔,你和我周姨,還好嗎?”
郭振城握著擀麵杖的左手微微一震,抬起花白的頭顱來,望向黝黑消瘦的熊墨衣,“衣衣,你,還好嗎?”
這時周會計手裏拿著一瓶長城幹紅興衝衝的出現在廚房門口,向兩人道,“今晚喝兩杯,高興高興,好吧?”
晚餐三個人就在周會計家的八仙桌上,一盤冒著熱氣的烙餅,一盤金黃的雞蛋,一碟子拍黃瓜,一碟子拌豆腐,一碟子皮蛋,三隻水晶杯。和半月山莊沈家的宴會廳相比起來簡直不值一提,然而熊墨衣卻覺得,這是今年吃過的最好吃的一餐飯。他一個人幹掉了半盤子烙餅,兩個皮蛋,還和郭振城一起幹了三杯葡萄酒。
這輩子都沒有這麽撐過!
周紅梅一邊收拾碗筷一邊說,“衣衣,你今晚就睡在閣樓上,一會兒我給你換一套新的被褥子。今天好好休息,什麽都別多想。明天我帶你找顧檢察長去。”
熊墨衣順從地點點頭。
正聊著,響起了門鈴聲。周紅梅和郭振城對望了一眼,誰都沒有去開門的意思。那門外的不速之客非但沒有放棄,反而變本加厲起來地在防盜門上“砰砰”拍打了起來。
周紅梅臉色鐵青的打開門,隔著防盜門悶聲說:“你就當我和你爸,我們都死了,不要再來討債了!”
防盜門外一個極俊俏的年輕男子,身材和郭振城一樣高挑,眉眼裏有幾分周紅梅的影子。他穿著一件時髦的皮衣,打底的白襯衣敞開著三顆扣子,斜倚在防盜門的鋼條上,目光朝屋裏掃去。見飯桌上坐著的熊墨衣,有幾分輕佻的說,“哦,難怪不要親生兒子了,原來是認了闊兒子了。”
郭振城的臉上掛不住了,壓低嗓子衝周紅梅吼,“快讓這畜生進來吧,別在家門口噴糞。我這張老臉都被他丟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