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梨的注意力似乎完全被坐在她身邊的“小怪物”霸占住了。
這個比他們小一兩歲的男孩兒熊墨衣白天在球場上見過,跟在沈梨後麵兒,有點和旁人格格不入的樣子。隻不過那時忙著應付顧啟明那幫家夥,並沒有多留意他。
這男孩大約十四五歲,穿著一身黑底子綠色格子的紳士襯衫,扣得嚴絲合縫的領口處係了個漂亮的暗紅色領結。他的皮膚呈現出一種病態的近乎於透明的蒼白來,仿佛常年與陽光無緣。碩大的腦袋上沒有一根毛發,兩隻神經質的大眼微微凸出,眼白處帶著一抹似有似無的淡粉色。
小怪物手裏的一隻鋼筆飛快地描畫著什麽,一邊畫一邊滔滔不絕的向沈梨解說。
熊墨衣非常想從他手下把那本筆記本奪過來,好好看看,到底是什麽東西讓沈梨聽得如癡如醉。然而想歸想,他也明白,這頓飯最重要的目的是結交沈和甫,並從他那裏打探父親的消息,而不是和來路不明的小怪物爭風吃醋。
小怪物右手邊的女孩明顯要年長些,衣著和他如出一轍,也是一身規規矩矩的學院風打扮,烏黑的發鬢上帶了一朵石榴紅的山茶花發夾,比小怪物要活潑親切些。細看起來,這女孩厚厚的劉海下標準的鵝蛋臉柳葉眉,竟比沈梨還要標誌些。隻是不知是不是近朱者赤的緣故,她和小怪物一樣,渾身上下散發著一種怪異的不合群氣息。
這女孩見熊墨衣一直往他們這邊看,探過身來,目光咄咄:“我叫沈藍天,是沈梨的堂姐,”又指了指小怪物,“這是我弟弟沈藍潼,我們是來島上度假的。你呢?”
我呢?我是被沈理樹從荒島上“撿”回來的,目前在她家蹭吃蹭喝,但這都不關你事,熊墨衣心說。嘴裏卻禮貌回複:“我叫熊墨衣,是沈梨的朋友,在這裏做客。”
沈藍天睜大眼睛,自上而下大剌剌地打量著他,忽地目光掃到他腕間,眼眸裏的敵意逐漸消失了,流露出驚喜的神色,問道,“你也玩帆船?”
熊墨衣一時愣住了。
就見沈藍天大大方方地解開腕口的兩粒珍珠扣子,把手平攤在餐桌上,纖細的手腕上竟露出不下五六條深深淺淺的暗紅色挫痕。熊墨衣下意識的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雙手,原來荒島數月砍樹生火結網捕魚的日子早已在他的掌心和腕間留下了大大小小、層層疊疊的繭子和挫傷,和沈藍芯腕子上帆船競技的傷痕如出一轍。
她這是以己度人,把我錯認成同道中人了,熊墨衣暗想。
“哦,嗯,嗬嗬,”他模棱兩可的打起了哈哈。
沒想到沈藍天卻當了真,整個人興奮起來:“太好了,我們的屋子在島北頭,離‘世界盡頭’不遠。過幾天風向好的時候你過來,我們一起出海,說不定能捉到大魚呢。”
熊墨衣望著女孩亮晶晶的眼睛,心想,自己荒島上的幾個月已經把這輩子的魚都吃完了,再聞魚腥味兒隻怕會吐出來。隻得隱晦的說,“哦,不巧了,我明後天就要下島了。我們以後再約。”
沈藍天臉上露出毫不掩飾的失望。
這時幾個中年人魚貫進入了餐廳。為首的沈和甫,身後緊跟著身材彪悍的新任女友,再後麵的一男一女熊墨衣並不認識,隻覺得兩人年紀較長,卻又無法說出他們確鑿的歲數來。
沈藍天湊過來,壓低聲音說,“他們是沈梨的鄰居,南邊有金頂的那棟樓。”
熊墨衣迅速回想了一下,白天阿九陪他沿著峭壁邊的羊腸小道散步時,見到附近的宅院大都是白色、淺藍,或者淺黃色的,很符合海濱度假的氣氛,唯有沈宅南首這家妝點得金碧輝煌,與鄰裏格格不入。原來就是他們。
男人落座在沈和甫的彪悍女友旁邊。他一頭銀發,衣著精致華貴,身形緊致勻稱,一看就是常年保持著健身習慣。這銀發翁不知和鄰座說了些什麽,逗得那女人花枝亂顫,咯咯笑個不停。
熊墨衣自沈和甫進得門來一門心思就都放在了沈和甫的身上,想找個機會詢問父親的消息。無奈兩人座次相隔甚遠,而且沈和甫似乎壓根兒就沒把他這個小客人放在心上,一直和女伴還有鄰居兩口子聊得開心,熊墨衣肯本插不上嘴。
他有點氣餒,隻好悶聲不響的從麵前的盤子裏夾鵪鶉蛋吃。
“和我們一幫老人吃飯,你們年輕人是不是覺得很無聊?”
熊墨衣有些訝異的抬起頭來,就見銀發翁的太太笑眯眯地望著他。這女人一身利落的褲裝,齊耳的卷發烏黑油亮,麵部飽滿平滑,膚色健康而有光澤,顯得比丈夫年輕不少。
她很自然地幫熊墨衣夾了幾塊天婦羅,圓潤好聽的嗓音說,“喏,嚐嚐看這個,這是島上產的紫南瓜,糯得不得了。”說完不錯眼珠地等著熊墨衣動筷。
這位太太也恁自來熟了!熊墨衣心想。眾目睽睽之下也隻有配合。
怎知一口下去,齒頰留香——雖說隻是南瓜,但是不知道廚子在天婦羅粉裏添加了什麽,鬆軟的好像雲朵一般,淡淡的南瓜甜味裏又摻雜了鬆子、南瓜子的清香,還隱隱的透著股鴨蛋黃的鹹香,說不出來的好吃。
熊墨衣胃口一開,索性大快朵頤起來。鄰座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他說話,原來她叫康惠如,老公馬龍早年是做書畫古董交易的,如今半退休的狀態,閑時享受海島人生。沈和甫帶客人上島的時候,常約馬龍一起打球,開藝術沙龍。
正吃著,康惠如幽幽地道,“墨衣,你真的不記得我了。”
熊墨衣怔住了,停筷望向陌生的美婦人:我應該認識你嗎?
康惠如眼神複雜地落在熊墨衣身上,見對麵年輕女孩略帶敵意的目光一直追隨著他們,便欲言又止了。
好容易熬到甜湯上完,女人們去聽沈梨彈鋼琴,男人們的節目則是和沈和甫去打桌球、喝酒,抽雪茄。熊墨衣覺得等了一晚上的機會終於到了,趕緊湊到沈和甫的身後。
誰知沈和甫捉住女伴好一番旁若無人地蜜裏調油,沒有半點要和男客們一起動身的意思。
熊墨衣麵上一紅,隻得自己訕訕地往台球室方向踱去。
“你知道利茲為什麽這麽有魅力嗎?”身後有人快步跟了上來,遞上一杯加了冰塊的波本。
熊墨衣有些遲疑地接過酒杯:“為什麽?難道是貪圖別人的美貌?”
馬龍哈哈大笑,大力拍了拍熊墨衣的後背。方才坐著的時候沒有發覺,原來馬龍極高身材極挺拔,這時在走廊不那麽明朗的燈光下,少了那種鶴發童顏的不真實感,反而顯出與他歲月相符的溝壑和城府來。
馬龍抿了口酒,忍笑道,“利茲家裏是東南亞的財閥,在我手裏買了好幾副名畫了。她這樣沉甸甸的美貌,那裏是一般女人能相提並論的?和甫和她在一起,是和甫高攀了……”
原來如此,熊墨衣心道,以沈和甫這樣的實力,盡然還要找個富婆來鍍金,果然如父親所說,人心無止境,永不知足啊。
他二人到達台球室的時候,小怪物沈藍潼早已經自己練開了。馬龍和熊墨衣輪番上陣,竟然都不是小怪物的對手。馬龍倒也不嫌棄熊墨衣年少,一個勁兒的抓著他喝酒聊天,等到沈和甫終於現身的時候,熊墨衣已經被灌得微醺了。
沈和甫和馬龍聊了幾句生意上的事,目光掃向台球桌上潰不成軍的熊墨衣:“墨衣,梨梨和我說,你有事要問我?”
熊墨衣酒精上腦,“嗵”的一聲,把一隻黑球華麗麗的捅進了洞裏。
這孩子好有個性,不過他那句:我該認識你嗎?還是年少輕狂,年輕氣盛,可恰恰又屬於年輕人的特權,不得不感歎一句,年輕真好。
這道南瓜天婦羅可以學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