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墨衣和顧劍的第一次會麵僅持續了不到二十分鍾,在顧劍接到一個緊急公務電話後匆匆結束。
熊墨衣對這個長相斯文,說話有條不紊的中年男人,感覺有點複雜。
他所習慣的男性長輩,比如父親熊昭合,比如半月山莊的沈和甫,都帶著一種特有的氣場,或者說,生意人的氣質。這種氣場因人而異,因場合而異,可以是強硬的,圓融的,霸道的,親切的,就像一層無形無嗅無味,卻能攻心的生化武器。這種生化武器,他成年後,常常能在熊昭合存在的空間裏感受到。
然而顧劍卻不是一個攻擊體。
顧劍更像是一個外科醫生 —— 說過的每句話,仿佛經手術刀修理過,精準,幹脆,不帶虛假的溫度,也不留不必要的餘地。
這場會麵,對熊墨衣而言,無疑是失敗的 —— 顧劍明確告知,熊昭合惹上的,是淩駕於公檢法之外的更高權力。別說是營救,就連見上一麵,也絕無可能。
既然是這樣,這頓飯吃的又有什麽意義?為什麽不直截了當的拒絕周會計?
熊墨衣悶悶的吮著生椰拿鐵,手指下意識的撥動著一張紫竹苑的硬質白金VIP卡,卡片發出“啪啪”的噪音。
周紅梅一邊指揮服務生把點心打包,一邊說,“衣衣啊,覺得白來了,是吧?”見熊墨衣悶不做聲,在他腦瓜子上作勢招呼了一巴掌,“你們這些孩子,時間都是按秒鍾計算的,是吧?今天種子下地,明天就要見到倭瓜!咱們現在知道,一,老熊性命無憂,二,公安局檢察院這兩條路都走不通。要我說,這就是‘取得了實質性的進展’……”
熊墨衣不發一言,不置可否的點了點頭,把白金貴賓卡默默塞進周紅梅兜裏。
回到老城北苑,他徑直上了閣樓,打開郭天羽留下來的老式筆記本電腦,在360的搜索框裏敲下三個關鍵字:鄧永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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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淩晨的一場秋雨趕走了榕城最後一絲的暑意。一夜之間,空氣變得清冽和幹躁起來。
傍晚時分,與人民廣場相隔僅幾條街的河濱公園送走了最後一批客人。公園對麵,沿河而建,林林總總的餐廳酒廊紛紛亮起燈來。河道拐彎處的一家網紅店正值周年慶,門口不一會兒就聚起了一條十來人的長龍。
排隊的大多是年輕人。隊尾,幾個高中生模樣的年輕女孩正擺出各種女團標配的姿勢和表情來,圍著真人大小的迎賓牌打卡。
迎賓牌上,一張偶像明星般俊美的麵孔帶著職業性的微笑,來者不拒的滿足著消費者們的熱情。這俊俏男人一手捧著“喜悅來”的招牌菜“千山暮雪”,一手指向塊巴掌大的QR碼,仿佛在說,“快來加我”。
幾人裏蘋果臉的矮個子興奮的晃著手機和同伴分享,“嘟嘟今天有更新哎!”,幾人紛紛湊上去,嘴裏發出陣陣陶醉的讚歎。手機屏幕上,迎賓牌裏的男人身著天藍色浴袍,手捧一杯心形的拉花咖啡,濕發下的精致臉龐上露出魅惑的微笑,配文:“美麗的一天,期待與你在喜悅來的邂逅。”
這時人群傳來一陣騷動。原來一輛草綠色的小鵬違規停在了店門口的非停車地帶。車裏下來三男一女,走在頭裏,洋娃娃似的灰發辣妹不懼溫度的穿著露臍裝和長靴。她徑直來到迎賓台,操著一口熟練的夾子音道,“我們要一個包廂,”說著轉身向身後撒嬌,“寶寶,我好餓哦……”
年輕的服務生麵露難色,“美女,不好意思,我們現在包廂全滿了,如果不介意,你可以在這裏登記一下手機號,等有位子空出來我們會發簡訊給你。”
女孩身後,一個頭戴棒球帽,身穿灰色風衣的年輕男人聞言踱上前來,拋出一張白底鑲金的香水名片,輕飄飄的道,“這名片的主人讓我們過來的,有什麽問題嗎?”
這年輕男人的帽簷壓得很低,看不清他的眉眼,聲音卻是十分低沉,有著和他年齡不相稱的威懾力。
這時他們身後的人群已經開始有所微詞了:“沒有預約憑什麽啊”,“有錢就可以加塞啊,那我要給差評了”。
也許是聽到了外麵的騷動,一個大堂經理打扮的女孩走了出來,她和服務生咬了幾句耳朵,麵帶職業笑容的向棒球帽和洋娃娃說,“不好意思,請幾位稍等。”
五分鍾後,最裏麵的包廂裏走出兩位客人,在經理的帶領下重新落座在吧台一角。
棒球帽一行人在噓聲中魚貫而入,旁若無人的占據了剛剛為他們騰出來的包廂。
安撫好客人後,大堂經理親自為他們奉上四杯雞尾酒,“不好意思讓幾位久等了,這是我們總經理的一點心意,還請笑納,”說罷恭敬的遞上兩份精致的菜單,“這是我們主廚新研發的時令菜,請多指教。”
棒球棒吮了一小口乳白色裏微微泛紅的雞尾酒,“荔枝威士忌?還加了點兒子彈頭?嗯,有點意思。”
大堂經理如釋重負的躬身退了下去。沒多久,服務生先後上了三道前菜和四道熱菜,把包廂裏橢圓形的餐桌擠的滿滿登登。
洋娃娃指著一盤牛肉韃靼道,“這個‘落日熔金’好美哦,”說著拿出手機來自拍。鏡頭裏的韃靼做成一個細高的圓塔,塔身上纏繞著絲帶般的微綠植蔬和點點金箔,塔頂一枚明晃晃的蛋黃,襯得一盤菜嬌豔欲滴。
棒球帽懶懶的用叉子在蛋黃中心挑開,將沾了蛋液、金箔,和黑胡椒的牛肉放入嘴中,咂摸片刻,突然“噗”的一口吐了出來,向侯在包廂外的服務生道,“這肉和蛋都是生的,一股騷味兒,怎麽吃啊!”
服務生額頭上微微出汗,陪笑道,“這道菜我們選用的是江濱農場的新鮮食材,主打生鮮,幾位不喜歡生食的話,我可以給您換道熟菜。”
棒球帽微微仰起臉:“換就不必了,我們就是衝著‘落日熔金’來的。你拿下去讓廚房處理一下,牛肉要七成熟的,蛋黃要溏心的。”
服務生畢恭畢敬的下去了,不久端上來一盤全新的‘落日熔金’。食材外形尚在,但是經過熱處理後精髓盡失,顯得蔫了吧唧的,不倫不類。
服務生不錯眼珠的盯著棒球帽。就見他夾了一塊牛肉,細細咀嚼了良久,蹙著眉頭將肉吐了出來,“這肉熟過頭了,都柴了,”說著將盤子推回去,“你端下去給廚房嚐嚐,看他們咽不咽得下去。”
年輕的服務生忙不迭的道歉,落荒而逃。
不出片刻,喜悅來的大廳上發出幾聲驚呼,方才和迎賓牌合影的蘋果臉欣喜的低聲尖叫,“快看,嘟嘟!原來他真的在店裏哎!”說著下意識的舉起手機來對著高挑的背影一陣猛拍。
客人們口中的“嘟嘟”,此時和網帖中的精致迷人判若兩人。他略佝僂著背,下巴上一片青色的胡渣,身上披著的黑色夾克胸前一塊顯眼的油漬,整個人看上去有幾分邋遢潦倒。
“宜春,你怎麽來了,也不先打聲招呼,”他壓著怒氣,用討好的聲調望向包廂。
灰發洋娃娃識趣的讓出一個空位來。
棒球帽拍拍身邊的位子,“別見外啊,天羽,”說著出人意料的在他腕上一拽。郭天羽一個不穩,整個人幾乎跌坐了下來。
棒球帽指腹順勢在他眼底劃了一道,“怎麽黑眼圈這麽重?網上那些靚照都是騙人的?”
郭天羽有些尷尬的調整了一下坐姿,壓低聲音,“宜春,這才剛兩天……,你說過給我一個星期的。”
棒球帽一臉委屈,“天羽,嘟嘟,我說了什麽了麽?我不過就是來你這裏吃個飯,給你捧個場,”說著眼皮一撩,定定的往他臉上望去。
郭天羽被盯得渾身不自在,不安地揉搓著雙手的指關節。
棒球帽似乎被對方的無措逗樂了,搭住他肩頭親密道,“不如這樣,你要是真的過意不去,就親我一下,”說著指了指自己的嘴角。
郭天羽的下頜緊了緊,很快便又恢複了順從的表情,低聲下氣的哀求,“宜春,你別這樣,外麵好多耳朵聽著呢。”
古宜春點點頭,“好吧,我也不想你掉粉。” 說罷,清退包廂裏的閑等,正色道,“熊墨衣那裏,你能說的上話嗎?我想……”
郭天羽認真思忖了片刻,“這事,恐怕我媽那裏是走不通的……,不過,你們可以試試檢察院的顧劍。”
古宜春將信將疑:“顧劍?”
郭天羽點點頭:“對,我媽的老同學,檢察長顧劍。熊墨衣去找過他。”說著從夾克內兜裏摸出一張白金貴賓卡來遞了過去,“這是顧劍送給他的見麵禮。”
古宜春接過來,隻見白金卡上印著三個漂亮的金字:紫竹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