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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古小說《朝歌》3:占卜

(2023-04-09 14:40:17) 下一個

本文故事發生在公元前1100年,華夏大地在商文明的最後一位王商受(後稱商紂)統治下,農耕,青銅,禦馬,和甲骨文都登峰造極,而底層賤民們也陷入了一個充滿了絕望和恐懼的深淵。

我心裏一陣沒來由的驚惶。

還從來沒有和“獵物”如此近距離地接觸過。能清晰地看到他瞳孔裏印著的我的影子,聞到他身上那股濃鬱的羌人的蒿草香味兒,聽見他粗重而慌亂的呼吸聲。

我求救似的向邑望過去。

邑已經換上了獵人的裝束,腰間佩著黃銅的腰帶,頭盔上一枚銀製的族徽,整個人又回複了白天裏那個威武雄壯的青年領袖。“你守著他,我去去就來,” 話音未落,就好像一陣銀色的疾風,消失在了早春的夜色裏。

我小心翼翼的把男孩從網兜裏一點一點的解放出來。

這是獵人們捕獵的特製工具,網子由動物的骨節串成,節點處有堅韌的銅珠,銅珠的一麵帶有倒刺。一旦獵物落網,銅珠上的倒刺就會死死咬進獵物的皮肉,越是掙紮得激烈反而會被咬得越緊。

這個羌族男孩似乎知道這網子的厲害,咬著嘴唇默默地看著我操作。

沒多久,我的額頭已經沁出汗來。由於我的手法生疏,他身上裸露出來的皮膚上一個個小小的血點裏開始不同程度的滲出鮮血來。

我硬著頭皮一邊繼續一邊安慰他說:“你別怕,一會兒我給你上藥,外傷不礙事的。” 說完才想起他並不懂得我說的天朝話,於是隨手拿起儲藏室裏的一個小陶罐,從裏麵挖出些粉末,做了一個敷藥的手勢。

他的大眼睛努力地盯著我,半晌,將信將疑地點了點頭。

拔完倒刺後,我用幾根獵人的繩索把他綁在儲藏室的木頭柱子上,開始給他上藥。

也許是累極了,我的獵物並沒有反抗,隻是順從地看著我把金色的粉末一點一點的塗抹在他滲血的傷口上。金粉被血水化開,呈現出一種詭異而美麗的橙色,仿佛在他身上綻放開了一朵朵橙色的血花。我們都沒出聲,但是我能感覺到他的目光,和目光裏一種天然的信任,就像邑圈養的那些小鹿,純真而無辜。

弄完之後,我如釋重負地癱坐在了地上,後背上的衣服已經被汗水浸濕了,在夜風中蒸發出一絲絲的涼意。

那男孩嘴唇動了動,飛快地吐出了一句好聽的羌人話。見我沒聽懂,又側過頭去朝牆壁上掛著的一件皮子怒了努嘴。

“你冷?” 我這才意識到,他近乎半裸的小身體在夜風中微微的發著抖。

我把皮子披在他身上,又找了個幹淨的陶碗從水罐裏倒了小半碗涼水遞到他唇邊,做了個喝水的手勢:“給你,喝吧。” 見他遲疑,我先抿了一口,“看,沒事的,水裏沒下藥。”

他咕咚咕咚的一口氣飲盡,用肩膀頂了頂披在身上的皮子,那片光潔的鹿皮從他身上滑了下來。

“怎麽,你不習慣皮子的味道?” 我有些疑惑地望著他。

他搖了搖頭,眼睛定定地看著我,又看了看滑落在他腳下的鹿皮,嘴裏含混地吐出一個聽上去好像天朝話的字節:“你!”

我有點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我?你是說,這鹿皮讓我披著?”

男孩點了點頭,黑色的眸子在星光下閃閃發亮。

我幾乎被惹怒了 —— 我,堂堂周族的王子,盡然要接受一隻獵物的善意麽?我重重地把皮子扔到他身上:“我才不用你管!再說了,你幾時偷學來的商話?”

“你,你和我好,” 他一字一頓地說,發音奇怪得好像唱歌一樣。但是我能聽明白,他是說,我對他好,他也要對我好。

我的心被刺了一下:我對你好嗎?我給你上藥,那是怕你失血過多而死去。我喂你水喝,是因為你失血需要補充水分。明天,或者後天,我的哥哥們就會把你,和你的族人們一起押去東方的天邑城,你們會成為天邑裏的奴隸。如果你的運氣足夠好,碰上一個仁慈的女貴族,她可能會讓你給她做貼身的婢子。如果你的壽命足夠長,你將會在她死去的時候成為她的陪葬。

我冷淡地說:“你好好在這裏呆著,不要有任何逃走的僥幸念頭。再逃跑的話,就剁掉你的腳。” 怕他聽不懂,我以手為刀,做了一個劈的手勢。

他顯然是聽懂了,眼裏現出一絲驚懼,默默地垂下了頭,沒再說話。

 

晨曦初至的時候,邑風塵仆仆的回來了。逃跑的獵物們並沒有走遠,被全數追回並受到了嚴厲的懲罰。

我望著邑有些疲倦的麵容,欲言又止。

邑默默的看了我一眼,神色難以捉摸:“你想求我,對儲藏室裏的那個男孩網開一麵?”

我很少見他私下裏神色如此嚴肅,沉不住氣地說:“那男孩身上受了傷……,我就怕,他熬不住,半路上死了,反而給你添晦氣。”

邑的目光好像鉤子一樣緊緊地咬著我,仿佛要剝開我的皮肉,看看我的心裏到底是怎麽想的。

過了半晌,他的目光緩和下來,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好吧。”

我跟隨他去了東廂房的臥室。

邑在銅盆裏加了些幹蒿草,淨了手,從神龕後麵取出一塊潔淨的羊皮毯子鋪在地上,無比虔誠地跪坐在毯子上向著東方拜了下去。隨後,在幹淨的羊皮上攤開一堆麥秸。每根麥秸都被修理得整整齊齊,剛好有半指長。麥秸們看上去異常的光滑,顯然是被人經常擺弄過的。

這堆麥秸差不多有四五十根之多。

邑跪坐在羊皮之上,將它們分成左右兩份。然後微閉上眼睛,右手隨機地抽出一根麥秸,將它擺放在左右兩堆的下方,形成了一個三角。

他稍一沉吟,從左右兩堆中各取出四根和三根麥秸來,將它們添加到下方那根孤零零的麥秸身邊。這時邑直起身來,將左右兩堆麥秸混合到一處,再次將它們重新分成了兩份。隨後,從左邊一堆裏取出一根麥秸,右麵取出兩根,和剛才一樣,把取出來的這三根麥秸收攏起來放進了下麵一堆裏。

如此重複了三次,邑神色嚴肅地在羊皮的右下方並行擺放了兩根麥秸,中間空出來一個小小的缺口。

我默默地注視著邑好像一個巫師,熟練且虔誠地進行著周而複始的操作,絲毫不覺得枯燥或者單調。事實上,他此刻在做的事情,與族裏的任何一個巫師相比起來都毫不遜色。父親精通占卜之術,狩獵之前常常都會都會請巫師或者親自用牛肩胛骨詢問凶吉。邑作為父親的繼承人,懂得用草根占卜也不意外。

不知過了多久,羊皮右下方積累起來一摞排列整齊,或是相連或是分開的麥秸。看上去好像老虎身上的條紋。

邑鬆了口氣,從羊皮上站起身來。我知道占卜的儀式到此為止算是告了一個段落,惴惴地問:“爻辭怎麽說,行還是不行?”

他鬆了口氣說:“大有德,勿疑。”

我雖然對於占卜和爻辭並不在行,但是如果光從字麵上理解,這是一條再明顯不過的指示:放大膽子去做吧,不要有疑慮。我盯著邑的眼睛追問:“我們就這樣把他放了,要是跑到荒野裏被野獸傷了怎麽辦?要是被村民發現送到父親那裏怎麽辦?要是被父親發現是我們偷偷把他放生了怎麽辦?”

邑好看的麵孔上露出一種奇怪的表情,他眼睛眯了起來,褐色的眼珠子在晨曦中折射出柔和而深沉的光。

他雖然沒說話,我卻從他的目光中讀懂了他的深意:心裏想要做的事情,既然暗合天意,又為什麽要畏首畏尾,猶豫不決呢?

我紅了臉,一言不發地走出了邑的臥室。

儲藏室的柱子上,那個羌族男孩竟然睡著了。我輕輕地拍打他的肩膀:“快醒了,時間不多了,等日頭升高了,再想走可就沒那麽容易了。” 說著,我開始幫他鬆開綁在腰部和腳上的繩索。

他似乎還沒有睡醒,懵懂的看著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我迅速地檢查了他身上的幾處傷口,還不錯,經過一晚上的休憩,金粉已經發生了效力,雖然還沒有完全愈合,但至少已經止住了血,不至於留下血跡引來不必要的注意。我脫下自己襯裏的一件小衣裹在他身上,衣服差不多到他的大腿,用他自己的衣片在腰裏束起來,正好當成一件禦寒的袍子。如果被人發現,又不至於追查到我和邑的身上來。

我在他腰裏別了一袋幹糧,輕輕地推了他一把:“快跑吧,再等等,天就大亮了。”

他好像突然清醒過來了,黑亮的眼睛深深地朝我看了一眼,便小鹿般靈巧地鑽進了後院旁的一片草叢中。

我望著消失了的瘦小身影,心中悵然若失。再回到邑的臥室,他已經睡著了,英俊的麵孔即便是在睡眠中也傳遞著一種讓人心安的坦然和鎮定。一股倦意忽地將我周身裹住,我在邑的床腳坐下,進入了夢鄉。

 

本文深受易中天《中華史》和李碩《翦商》的啟發,就不一一引用了。向史學家們致敬!

本節草根占卜的過程是將六十四卦的算法簡化了。有說是周文王將八卦延展到了六十四卦,這裏就不深究了。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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