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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國故事《定風波》卷二(26):豐年

(2023-09-03 13:57:25) 下一個

【本文故事發生在戰國末年,秦、楚、越、趙、齊五國爭霸。楚國疆土遼闊卻製度陳舊,如何在強鄰的虎視眈眈之中自救、自強?又如何結束弱肉強食的殘酷戰爭遊戲,開創一個新的格局?我們拭目以待。】

本集人物關係:

熊鯉(字伯龍):楚王熊嵐的弟弟,分封江北花田、江門兩邑。成嬰為其貼身侍衛。

溪大海:花田木匠,種田大戶。長子溪蕤是熊鯉少年時好友。

刁紫:熊鯉門下的“女將軍”。哥哥刁雲,是熊鯉兄長,灌雲城主熊楓的軍師。

長辛:原灌雲城主熊楓旗下商船船員,被齊人劫持關押崆峒島,獲救後轉投熊鯉門下。

顏醜:原齊國轉附司農,因不當言論受刖刑關押崆峒島,獲救後投至熊鯉門下。

公元前三百一十一年的九月金秋,難得的風調雨順和可遇不可求的短暫休戰,讓楚國江北迎來了數十年不見的豐收。鄉間稻田裏滿眼都是收割後尚且泛著青色的稻杆,空氣裏彌漫著成熟穀物的甜香。花田城主熊鯉規模宏大帶有氣樓的方倉堆放得滿滿登登的,而鄉民們農家的土倉和地窖也都散發著豐收的喜悅。甚至有人在屋前屋後搭起了一個個露天的圓錐形竹屯,用以存放土倉收納不了的餘糧。

然而豐收並沒有給花田農戶的臉上帶來應有的歡愉。

剛過霜降,草木皆黃的花田小路上緩慢行進著一隻渾身縞素的隊伍。隊伍前方的兩名樂師手執竹笛和牛頭塤,嗚咽般的樂聲婉轉低回,隊伍裏的幾名女眷也跟隨著輕聲哭泣起來。

這隻送葬隊伍是花田溪家,送的是溪家長子,二十三歲的溪蕤。

木匠溪大海前不久剛剛擺過宴席,慶祝小兒子溪春得到城主熊鯉的舉薦,在三年一度的鄉試裏脫穎而出,即將赴郢都,在俾將軍景陽手下的王卒任職。這原本是天大的喜事,誰知宴席散了沒幾天,大兒子溪蕤就出事了。

溪蕤比熊鯉稍長,今年二十三歲,繼承了父親溪大海的秉性,不但生的高大端正,且溫馴少言,氣質如蘭。熊鯉當年在花田小住的時候,雖然和溪家老三尿不到一個壺裏,但是卻和溪蕤十分投緣,時常一起切磋刀法。如今好不容易重逢,還沒來得及好好敘舊,便等來了溪蕤的死訊。熊鯉心中傷感,又加上秋忙時痼疾複發身子不利索,便央成嬰代自己送故友一程。

成嬰亦覺得此事義不容辭。

人和人之間的緣分很奇妙。成嬰年少時貼身跟隨熊鯉,見多了種種為利益驅使的虛情假意,便對於世間的情誼看得很淡。除了對於熊鯉可以生死交付之外,其他真正能讓他看得上眼的朋友一隻手就數的過來。而忘年交,木匠溪大海就是這五根手指頭當中的一根。

送棺入土,吃過白席之後,成嬰故意磨蹭到了最後,在賓客們散的差不多的時候把溪大海拉到一邊,塞給他一個沉甸甸的素色軟囊,低聲道,“這是公子吩咐我交給你的。公子同他相交一場,如今生死兩隔,盼你好好同他做場法事,用度都有公子,” 頓了頓又支吾說,“我聽聞阿蕤一早定下了門情投意合的親事,過了年便要完婚,如今人走了,可如何是好?”

溪大海白發人送黑大人,原就麵如死灰,聽他這麽一說,更是胸膛起伏,形同放在火爐上煎熬的豆子。成嬰見狀,心想,難道傳聞竟是真的!

花田彈丸之地,鄉裏鄰間本沒什麽秘密可言。溪蕤之死,坊間流傳有多個版本,其中傳得最凶的就是,風華正茂的溪蕤根本不是如溪家所說的死於惡疾,而是在一場致命的兄弟之爭裏,落了下風。

長子娶親,於溪家是一筆不小的開銷。適逢鄉試選拔恢複,溪家動用了給溪蕤娶親備下的物資打點賄賂鄉裏包括熊鯉在內的各個關節,這就給兄弟矛盾鋪墊下了一個伏筆。原本指望秋收之後靠收成能把這個窟窿給堵上,誰知今年鄰裏幾個鄉都是難得一見的大豐年,收購價格被壓得極低,每石才賣出三十錢的賤價,刨去成本,基本上沒多少利潤。這麽一來,溪蕤娶親的新房就爛了尾,心裏難免不快。

溪蕤酒後和弟弟溪春翻了臉,兩人一言不合竟動了手。據傳,就是在這場爭鬥中,溪春失手,將自己的哥哥打死了。

這種弟弟弑兄的惡性案件,依楚國刑律要先受鞭刑刖刑之苦,再送去邊疆服十年的苦役。但是如今溪家按下不報,直接讓溪蕤入土為安,官府卻也無權幹涉。

麵對成嬰的詢問,溪大海灰黃的麵孔上,沉痛之外,有一種被苦難浸泡過後的隱忍和麻木。他剛剛四十五歲,整顆頭顱卻已花白,顴骨高聳,眼窩烏青,一對細長的眼睛裏血絲密布,紅得仿佛要滴出血來。溪家大堂上,除了喪事的白燭和挽花是新做的之外,擺設隻有幾件溪大海做家具剩下的邊角舊料,透著一股子捉襟見肘的寒酸味。

成嬰於心不忍,不想在溪蕤的身後事上糾纏下去,換了個話題問,“我聽李燃說,今年因為周邊幾個縣全都豐收,穀物的價錢壓得特別低......,收糧的那個姓竇的什麽來頭?再者說了,價錢不好,留下一家人口糧,遲些時候再賣便是,穀倉隻要透氣通風弄得好,存個三五載不成問題吧?”

溪大海聽成嬰這話,微微皺了皺眉頭,啞著嗓子克製地說:“成兄弟,你是久居喬木的鳳凰,哪裏知道家雀的難處啊。就算我溪家沒有老大娶親,老三鄉試這兩個使錢的地方,我春耕雇傭的幫手,家裏飼養的水牛,給楚王上繳的兵稅、田稅、戶口稅,給城主上繳的地租,哪一個也拖不得等不得。家裏拆東牆補西牆,如今地裏的收成,就算再賤再舍不得也得賣,不賣,輕則全家喝西北風,重則全家下大獄啊。”

成嬰沉默了,他的確是疏忽了——楚王的這些賦稅花樣繁多,且執行嚴苛,如果是在戰爭時期,兵稅早上攤派到每家每戶,往往是晚上就要交齊,農戶們害怕入監受刑就算是砸鍋賣鐵也要把錢湊齊。手上的糧食,賤賣了雖然心裏淌血,可是的確也沒有別的辦法。

 

成嬰回去,晚飯後字斟句酌的把前因後果給熊鯉婉轉的學說了一遍,一邊說一邊觀察熊鯉的臉色,就怕他激動起來牽動了舊傷。

熊鯉聽得倒也算沉穩,安安靜靜的歇在書房的躺椅上一動不動,隻是臉色越發陰沉了。

“成嬰啊,你瞧瞧,你我可都是死人啊,這種事情就發生在眼皮子底下,都沒人敢知會一聲,” 熊鯉手捧香茶,不動聲色的撩起眼皮來瞥了成嬰一眼,“你去把刁紫、顏醜和長辛叫來,我有事和大家商議。”

不一會兒,小小的書房裏人頭攢動,立時將那書房襯得有些局促起來。

刁紫很少有機會在晚上和熊鯉見麵,不免有些好奇。隻見燭火中他長發不羈地垂落在腦後,瘦長的臉龐上一對劍眉斜飛入鬢,細而長的雙目中淺褐色的眸子閃爍著琉璃般的光澤,攝人魂魄。

刁紫暗吸了口氣,心道,哥哥說的沒錯,城主不是尋常人,看麵相隻怕是謫仙下凡,日後少不得要鞍前馬後,盡心輔佐。

隻聽熊鯉幽幽的說,“這麽晚了還打攪各位的休息,實在是因為事出急迫,如鯁在喉。” 他見眾人目光殷切,便把溪蕤之死,和豐年賤賣的前因後果細細訴說了一番。言畢,若有所思的望著眾人,輕聲道,“我熊鯉初來花田,本想著身先士卒,親身參與秋收農忙,與村民們共疾苦共歡樂。沒想到還未足半年,就發生了此等落井下石、壓榨民間膏脂,食人骨肉的駭事。是可忍熟不可忍。諸位皆是熊某倚仗的肱骨,對此可有什麽看法麽?”

刁紫目不轉睛的望著熊鯉,此時想都不想便站了起來,弓身抱拳脆生道,“公子可是想要阿紫去一趟北境灌雲?阿紫這就去收拾,明日破曉就和阿旭上路。”

熊鯉臉上出現幾乎是忍俊不禁的笑容,他站起身來,走到刁紫麵前,在她額頭上輕點了一下:“阿紫,我有時候真想把你破開,看看心上是否長了九竅,竟如此冰雪聰明。說說看,我倒是要你去灌雲做什麽?”

刁紫葡萄般的大眼睛眨巴了一下,見熊鯉並沒惱,便大膽說,“我猜公子是想我去找灌雲城主出資相助。那奸商既然隻是下了訂金還沒把糧食拉走,公子以五十錢一石的正常市價參與競購,村民們相信沒人會放著好生意不做,自然棄了那奸商與公子成交,最多退了他定金便是。公子此計,需大筆銀錢周轉,灌雲城主熊楓是遠近聞名的財主,且與公子感情甚篤,豈非一個現成的錢莊?”

她此言一出,眾人目光齊刷刷的聚在她身上。刁紫卻不做作,臉上一副得意的神色,滿懷期待的望著熊鯉,仿佛在問:“公子,你說阿紫的話可說中了幾分?”

熊鯉微微一笑,揮手道,“你果然如刁兄所說,是個水晶心肝的人尖子。你快去吧,給你十天的時間,搞不定的話,就陪你哥哥一起留在灌雲,不必回來見我。”

刁紫見熊鯉說話雖重,眼裏卻露著笑意,便壯起膽來請命:“何須十日?七日即可。公子且侯阿紫的佳音。” 成嬰剛想叫她不必性急,就見刁紫“蹭蹭蹭”幾步,如一陣小颶風似的卷走了。

熊鯉笑道:“成嬰莫急,阿紫姑娘自然有數。” 說著臉上的笑意收斂了起來,清俊中平添了一片陰霾,把頭轉向顏醜,“那日李燃送上的兩大箱珠寶錢財,我已經讓人全數返回李家和溪家,我舉薦溪春,是真心愛慕他的才藝,並非為了中飽私囊。顏兄去幫我查查,何人如此大膽,竟敢公然克扣,讓溪家兄弟反目,骨肉相殘。” 他話音不高,卻一字一頓,聲音無比清冷狠戾。

顏醜不敢怠慢,俯首道,“公子!”,便神色嚴峻地匆匆退下。

此時書房裏隻剩下熊鯉、成嬰,和長辛三人。

成嬰見熊鯉麵有倦色,小心翼翼的問,“公子可還有什麽吩咐麽?我讓長辛打盆溫水,伺候公子歇息吧。” 熊鯉卻擺了擺手,“不急,” 說著把目光投向長辛,柔聲問,“長辛,你說說看,跟著成嬰練刀,學到哪裏,有什麽心得嗎?”

長辛之前像個局外人似的看著刁紫、顏醜和成嬰為熊鯉出謀劃策,覺得自己幹著急卻使不上力氣,心裏既焦急又自卑。這會兒見熊鯉主動關心自己,整個人都亮堂了起來,眼睛裏亮晶晶的答複道:“公子,我跟著成嬰大哥休習刀法已經四個月了,現在已經練到了第四式鹿字訣。成大哥說我.......” 他話到這裏有些吞吞吐吐起來。

熊鯉笑問:“成嬰說你什麽?但說無妨。”

長辛臉上一紅:“成大哥說我雖沒什麽天賦,但勝在肯下苦功,基本功打得紮實,將來若是說給人聽使的是薑家刀,便也不算是丟公子您的臉了。”

熊鯉聞言哈哈大笑,回頭向成嬰擠了擠眉眼:“哦,你成大哥果真是這麽說的?” 話音未落,卻突然動手向長辛胸前和臉麵上的紫宮和本神兩處大穴攻去,手勢既快且狠,十分淩厲。

長辛雖然意外,卻也並不含糊,雙掌交叉,生生接住了熊鯉的掌風,隨即借助掌力,腳下向斜後方滑出了五六步去,方才站住。

熊鯉等他站穩,點了點頭,道:“嗯,基本功的確是下了功夫,下盤紮實,反應也不錯,” 回頭讚許地望向成嬰,“師傅教的不錯。”

成嬰明白熊鯉這是在檢驗長辛的進展,雖然心疼徒弟,但也不好多說什麽,隻得向熊鯉一揖:“這是公子手下留情了。公子可是對我和長辛有何吩咐?”

熊鯉琉璃色的雙眸中精光一閃:“成嬰,那收糧的商人是不是姓竇,叫做竇延良的?我前陣忙於秋收,和他也沒有什麽交情,實在是心中有愧。我聽說竇延良去其他鄉邑收購去了,等他回到花田之時,還請成嬰和長辛代我出麵,好生款待,盡我地主之誼。”

 

本文深受呂思勉《先秦史》和易中天《中華史》的啟發,就不一一引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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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thropologi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FightCovid19' 的評論 : 謝謝十九!鯉魚上位,還需要一個契機:)。
FightCovid19 回複 悄悄話 希望熊鯉能夠東山再起。他會是一個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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