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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國故事《定風波》卷二(21):囚籠

(2023-08-07 08:37:35) 下一個

【本文故事發生在戰國末年,秦、楚、越、趙、齊五國爭霸。楚國疆土遼闊卻製度陳舊,如何在強鄰的虎視眈眈之中自救、自強?又如何結束弱肉強食的殘酷戰爭遊戲,開創一個新的格局?我們拭目以待。】

本集人物關係:

景陽(字世明):楚國俾將軍,王卒卒長,楚王心腹。定親屈童妹妹寶嬋。父親長安侯景皓。

屈童(字又貞):楚國大工尹,定南侯。已故白虎大將軍屈遠的獨子。堂弟屈平,軍工廠司製。

姬夫人:小安定侯衛狐庸的母親。衛狐庸駐守楚國西南邊關扞關,與屈家兄弟是故交。

熊添(錦翼君):楚王熊嵐的王叔,權臣,太子老師。

昭由基:楚國丞相。前朝遺老,和姬夫人、錦翼君同列支持盟秦的陣營。

屈童隨管家進得衛府,站在膳廳外麵並不入內。景陽隻得出去,兩人密談了片刻,方才前後腳進來。

屈童大大方方的向姬夫人躬身行禮:“清晨打擾,還請夫人見諒。我有緊急軍情,需與俾將軍立即進宮麵見陛下。稍後再來專程與夫人賀壽。”

景陽在父親耳邊低語了幾句,便和屈童一同離去了。

姬夫人望著兩人不帶半點拖泥帶水的背影,狐疑地衝景皓道:“長安侯,這是何意?陛下如今正與秦相議盟,怎的忽然又有軍情了?還弄得神神秘秘的,是何道理?”

長安侯尷尬的幹咳了幾聲,眼珠子轉了幾轉,道:“夫人,你衛家是我大楚肱骨,其實,也沒什麽說不得的。隻是,今日是你生辰的大喜日子,世明不想壞了喜慶。”

姬夫人聞言疑心更熾,臉子一沉:“長安侯此言差矣,生辰不過是個日子,尋個借口把小輩們聚起來哄老婆子開心罷了。事關軍情卻無小事,你實話告訴我,是不是西南出了什麽幺蛾子?”

景皓歎了口氣,“夫人目光如炬。確實是小安定侯遣人從扞關送來了警訊。隻是,” 他說到這裏停住,欲言又止。

姬夫人塗著紫紅色蔻丹的指甲不自覺地扣緊了扶手,麵色灰敗的從牙關裏擠出幾個字來:“可是狐庸出事了?”

景皓:“這個,我也不清楚。隻是,狐庸的信差在城外幾裏地叫人給劫了,目前那信差生死未卜,世明和又貞現在就是去向陛下稟明此事。夫人稍安勿躁,相信陛下定能叫此事水落石出。”

“噗,”姬夫人輕蔑的笑了一聲,“水落石出?有人膽大包天敢在王城根兒下攔截軍情,哪會輕易露出破綻?退一步說,就算是過了十天半個月果真查出來點什麽,西南邊關那裏有什麽變數,卻隻怕是輕舟已過萬重山了。” 她說著冷笑一聲,向管家喝道,“姬瓊,你讓衛冰準備準備,和我一齊進宮麵見陛下。”

 

郢都城正中有一座城中城。楚王熊嵐的曾祖父遷都至壽春,幾代君王一點一滴的把座三進院落逐漸擴建成了個氣質古樸、氣勢恢宏的宮殿群。

楚王熊嵐在王宮東北角的偏殿,向陽殿裏用早膳。向陽殿外種植著十幾株一人多高的紅梅,冬日裏紅妝素裹,到了此時卻是綠肥紅瘦,夏蟲爭鳴。

自從出現幻視幻聽之後,熊嵐就搬出了寢宮,在這間日光充足、風水祥和的偏殿獨居。開春之前,大卜尹觀修在停鳳台做了一場轟轟烈烈的祭祀,之後他病情逐漸趨向穩定,但依舊固執的住在向陽殿裏。飲食起居,除了需要見客的時候,都在這裏完成。

窗外,幾隻灰毛鬆鼠在紫藤花架子下麵嬉戲追逐,把蟠曲的藤曼拉扯得猶如一架秋千,淺紫色的莢果拉扯中紛紛落下,宛若下了一樹花雨。

熊嵐不禁笑了——從前居住在太子府的時候因為太子妃對花粉過敏,側妃不喜動物,而兩人的娘家又都是郢都根深蒂固的公卿氏族,他的宅邸周圍很長時間都隻有令人乏味的長青灌木。如今,他因禍得福,竟在這深宮之中擁有了自己的一小方天地。

“陛下,丞相求見。” 內侍總管裏廖秋打斷了熊嵐的思緒。

熊嵐臉上的笑容如同雨後的彩虹,轉瞬即逝。

昭由基?他來做什麽?熊嵐心想。老丞相昭由基四平八穩,滴水不漏,和一批前朝遺老很好的平衡了以景陽屈童為代表的新勢力以及新勢力們的銳意進取。讓勢在必行的變革,在新老浪潮的較量和拉扯中,以一種讓熊嵐覺得舒服的速度,緩慢地,不顯山不露水地徐徐往前推進著。

而老臣昭由基,仿佛熊嵐肚子裏的寄生蟲,盡忠值守地替熊嵐維護著楚國朝廷的體麵。盡量不讓熊嵐下不來台,也在多方斡旋之中,小心翼翼的維護著自己的利益。

這老東西,這麽早進宮,怕不是有人踩了他的狐狸尾巴了?

熊嵐一絲冷笑,掖了掖嘴角,對廖秋說:“我知道了,你讓丞相去朱雀宮等著,我用完了早膳就過去。” 廖秋點頭道,“是,陛下,我這就去安排,” 停了停又提醒道,“陛下,丞相不是一個人來的,還帶著他的孫子昭雨驊,就是在丹陽殉難的昭羽翮昭大夫的兒子。”

熊嵐微蹙了蹙眉:“哦,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位於正殿東南的朱雀宮和向陽殿完全是兩個格調。向陽殿隱秘、浪漫、天馬行空,而朱雀宮開闊、古樸、中規中矩。

坐在陰影裏的昭由基麵無表情,仿佛屋裏一具老舊的家具,在這朱雀宮裏已經擺放了數百年。他身旁一個麵色蒼白的少年,這少年容貌標致,神色卻緊張無措,如同隻受了驚嚇的小鹿,目光散漫而慌亂。

殿外傳來一陣平穩的腳步聲,“老家具”昭由基敏捷地站起身來,就見一個三十出頭,淺紅色深衣、腰肢纖瘦的男人走了進來。這男人瘦削的麵孔上五官分明,眼睛深邃,嘴角微微的往下勾著,給人一種精明陰鬱的感覺。

“陛下,” 昭由基顫顫悠悠的跪拜了下來。

“丞相免禮,” 熊嵐一把將他攙起,目光卻投落在他身後小鹿似的少年身上,“這可是羽翮之子雨驊?果真有羽翮當年的風采,一表人才,未來可期。”

昭由基聽得“羽翮”二字,仿佛被點中了死穴一樣,“噗通”一聲雙膝跪下,雙目泛紅,麵如死灰地顫聲道:“陛下,羽翮為了我大楚英年早逝,身後就留下了雨驊這一個骨血。請陛下為羽翮,為我昭家做主!”

一道吃驚的神色從熊嵐的眼中掠過。他迅速換上一副關切的麵容,在主座上莊重地坐下,以格外真切沉痛的音色說:“丞相,有什麽委屈,還請丞相細說。”

昭由基聞言抬起頭來,眼中血絲密布:“還請陛下容雨驊出示證據,” 見熊嵐點頭默許,他回頭吩咐低頭不語的孫子,“雨驊,你脫去上衣,給陛下看看。”

一聲不響的昭雨驊怯生生的望了一眼熊嵐,在祖父的敦促下除去了腰帶和深衣,僅穿著中衣和脛衣。絲質的內衣下隱隱現出少年人優美的骨骼和纖瘦的身段來。

“雨驊,你把中衣也褪去,讓陛下給你驗傷,” 昭由基見孫子怯懦,索性親自動手,毫不留情地解開了他中衣的衣帶。

昭雨驊如同一隻任人宰割的羔羊,眼裏噙著屈辱的淚水,任由自己傷痕累累的身體曝露在大殿之上。就見他上臂和大腿內側最幼嫩的肌膚之上,斑斑駁駁的爬行著無數個醜陋的割痕和燙痕,其中幾處新鮮的燙傷還紅腫著,叫人疼的鑽心。腹部一大片青紫,周圍淤血還沒有散開,一看就是被人往死裏踢了幾腳。

熊嵐臉色發白,讓廖秋找了塊軟乎的羊絨披風把體無完膚的昭雨驊包了起來。

“誰下的狠手?”熊嵐皺著眉頭問。

昭由基眼中現出了一種近乎怨毒的神色,目光銳利陰鬱,強壓著怒火望向熊嵐:“陛下,陛下可曾聽聞過錦翼君某些不可告人的嗜好?陛下又可知驢市有個掛著羊頭賣狗肉的酒肆叫做‘夜華’?這‘夜華’白天打開門來做生意,晚上卻成了一個人的後宮......”

熊嵐的腦袋“嗡”的一聲炸開了。

王叔錦翼君熊添的某些特殊愛好他並非沒有耳聞,有些愛嚼舌頭的也曾把流言傳到他耳朵裏,說是錦翼君圈養了一群十五六歲的男孩子,專門供他淫樂之用。熊嵐雖然也覺得王叔過於風流了,隻是這畢竟屬於人家的閨房私事,便不曾放在心上。

“熊添啊熊添,你玩男人便罷了,怎麽竟色膽包天,把爪子伸進丞相府去了......,而且動的還是昭羽翮唯一的兒子,” 熊嵐望著臉色慘白、神情恍惚的昭雨驊,一時間隻覺得太陽穴突突直跳,頭痛欲裂。

昭由基見熊嵐臉上陰晴不定的不發一言,以為他要包庇熊家人。一張老臉激憤得抽搐了起來,嘴邊兩塊往下墜去的“布袋子”控製不住的抖動著,一把將昭雨驊拉到身旁,聲淚俱下的哭訴道:“陛下,你看看,你看看,雨驊這還有個人形嗎?我帶他一起去‘祭車神’,原本是想著讓他長長見識,卻不料被人麵獸心的相中了,當天就擄了去。

“雨驊不從,那些下做胚子就對這孩子上了私刑,把好好的一個孩子弄得癡癡傻傻。還不知灌了什麽藥水,讓雨驊連句整話都說不出來,和個啞巴沒什麽分別。

“昨晚孩子冒死逃回家裏的時候,渾身是血,掉在相府後麵的垃圾坑裏,要不是下人眼尖發現坑裏有活物,後果不堪設想啊,” 說到這裏,昭由基早已是涕淚橫流,聲音哽塞,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熊嵐臉色陰沉,一隻手不斷揉搓著太陽穴。他萬萬沒想到,自己尊為太傅的王叔熊添竟然如此恃寵而驕、膽大妄為。眼前昭由基一副寧可撕破了臉皮魚死網破,也要討一個公道的架勢,讓他明白:熊添,隻怕是保不住了。

熊嵐站起身來,用衣袖替老丞相抹去臉上的涕淚,鄭而重之的拉著他雙手說:“此事我會讓周瑞之掛案,一會兒就讓景陽去錦翼府上和驢市拿人,定要秉公辦理,絕不姑息。”

昭由基離開朱雀宮時,臉上尤有淡淡的淚痕。他此時胸中依然激憤難當,與定南侯屈童俾將軍景陽擦肩而過的時候,也隻是麻木的微微點了點頭。他身後,披著羊絨披風的少年卻回過頭去呆呆望向那兩個英武的身影。

剛好屈童也側過頭來注視著他,兩人視線剛一交鋒,屈童便心虛地低下頭來。

這是怎樣的一雙眼睛啊。

兩人在靈山墓地初見時,那對眸子裏滿滿的靈動和驕傲。第二次見麵在小滿那天大桐河邊的車神祭上,屈童在這雙眼睛裏見到了少年人令人心動的柔媚和羞澀。而短短十幾天之隔的今日,這雙睜得大大的眼睛裏仿佛蒙上了一層白霜。短暫的對視讓屈童讀懂了他深深的自卑、痛苦、不安、憤怒,和一絲轉瞬即逝的留戀。

屈童的心仿佛被毒蠍子狠狠地蜇了一下,全身一緊,頓時覺得呼吸有些不暢。

景陽注意到了他的異常,蹙了蹙眉,停下腳步來神色嚴峻地低語:“又貞,你可還記得我們所為何事而來?待會兒見到陛下,切不可心神不寧,魂不守舍。”

屈童麵上一紅,把手中的梨木盒子緊緊摟在胸前,輕聲道:“俾將軍教訓的是。屈童當以大局為重。”

他渾身僵硬,亦步亦趨地跟隨著景陽邁進了朱雀宮。

心頭揮之不去的是那個被巨大陰影吞噬的少年。他耳邊充斥著少年無助的哭喊,卻依然冷漠地將其推入越來越黑暗的深淵,直到少年再也看不見光亮,直到耳膜裏再也沒有少年歇斯底裏的哭泣。直到有一天,他屈童需要這少年重見天日。

耳根的確是清淨了,然而,從此心中再無寧日。

本文深受呂思勉《先秦史》和易中天《中華史》的啟發,就不一一引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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