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故事發生在戰國末年,秦、楚、越、趙、齊五國爭霸。楚國疆土遼闊卻製度陳舊,如何在強鄰的虎視眈眈之中自救、自強?又如何結束弱肉強食的殘酷戰爭遊戲,開創一個新的格局?我們拭目以待。】
本集人物關係:
景陽(字世明):楚國俾將軍,王卒卒長,楚王心腹。反對盟秦。
熊添(錦翼君):楚王熊嵐的王叔,權臣,太子老師。
昭由基:楚國丞相。前朝遺老,和姬夫人、錦翼君同列支持盟秦的陣營。
他在天光剛剛破曉的時候麵色發青的回到了城東的府邸。
龐九那裏不知怎的弄丟了幾個孩子,雞飛狗跳了一夜連根毛都沒尋著,別提多堵了。他心緒不寧地在鴨蛋青色的天幕下跳下馬車,卻一眼瞅見大門口石頭貔貅嘴裏的一道寒光,眉頭一皺,重又返回了車裏。
貔貅嘴裏的短箭有個醒目的黃銅箭頭,也就是說,某件不可預估的緊急事件急需他馬上處理。
“又他娘的緊急事件!這是把人當狗遛了,一晚上連撒泡尿的時間都沒有,” 他氣急敗壞地揉搓著突突直跳的太陽穴,疲憊已極的縮進了幽暗的車廂裏。
黃騮馬駕輕就熟的拐了兩個彎兒,停在和城東平民區交界的一座不起眼的民宅前。馬車遠遠的停住,車上跳下一個身形高大、氣質華貴的中年男人。這男人謹慎的審視了一下四周,確認沒有人之後,叩響了門上的銅環。
“爺,您來了,”一個精瘦得沒有一絲贅肉的黑衣漢子把他迎了進去。兩人一句廢話沒有,前後腳從西廂房進入了地窖。
“柳前,你急著見我,出了什麽事了?” 麵色疲憊的男人音色暗啞地問道。
“爺,您吩咐的,讓小的幾個在南門外的石橋洞裏守著,見到有‘黑狗’先攔下來再說?”走在前麵的精瘦漢子小心翼翼的護著火燭,蠟黃的臉上帶著幾許獻媚。
走在後麵,高大貴氣的男人正是當今楚王的王叔,太傅,錦翼君熊添。喚作“柳前”的瘦子,是熊添私家軍裏的一個小頭目,因為心狠手辣且忠心不二,近來頗受器重。
熊添聞言,臉上陰了陰 —— 也就是說柳前截了“黑狗”,也就是正經軍隊的信使。從南邊兒官道上來的,多半是西南衛家軍的人?
地窖最頂頭有一間密室,裏麵是個刑房。刑房的一麵牆上開著一個四四方方的黑洞,平時有塊厚重的棉被捂著。需要用時,棉布一掀,溫熱的屍首就順著條狹長的鐵管子一路滑到五六丈以外的棄屍坑裏。棄屍坑的出口在宅子的後院,表麵上看起來是個老舊的漚肥坑。其實隻有表麵一層是真貨色,下麵白骨累累。正因為柳前安排得巧妙,偶然需要派人下去疏通處理時就算飄出些異味兒來也不會引人生疑。
刑房正中有一副可以翻轉的鐵架子。放平的時候,囚犯就平躺在長滿倒刺的“鐵床”上,直立起來時,因為隻有手腳被固定住,整個身體向前傾去,看上去活像一隻被放飛的風箏。
此時,這副直立的鐵架子上,正掛著一隻鮮血淋漓的“血風箏”。
這二十出頭的囚徒,身上暗紅色的衛家軍軍服早已撕扯得稀爛,軟甲輕飄飄的被人踢落在角落裏。他的背部每隔三指距離就是一個深深的血溝,傷口往外翻著,露出裏麵粉紅色的嫩肉來,仿佛開出了一朵朵猙獰的血花。他的頭耷拉著,一隻眼睛腫起來老高,另外一隻裏流淌出不知是膿血還是淚水的渾濁液體來。
熊添本能的一陣反胃,心中湧起對於愚蠢下屬最大程度的厭惡 —— 果然老鼠隻配在陰溝裏苟且,上不得台麵。
他一看這架勢便明白,衛家這送信的騎兵不肯配合,柳前這蠢貨二話不說就上了酷刑。自己原意,盟秦一事正在決斷的節骨眼上,軍情上任何的風吹草動隻怕是會讓優柔寡斷的楚王心生波瀾。自己把軍情先攔截下來,過濾一下,緩一緩再適時呈上,豈非萬無一失?
隻是,如今柳前擅動了私刑,接下來的發展就不好說了。
熊添皺了皺眉,很快調整出一張春風拂麵的麵孔來,高聲申斥到:“混賬!一幫瞎了狗眼的東西,沒看見這是衛小侯爺的人嗎,竟敢動粗!塊鬆了綁,軟椅伺候。”
柳前沒料到主子突如其來的變臉,眼珠子驚愕地抽搐了幾下。這隻得意邀功的惡犬短短幾秒之間低調收斂起來,灰溜溜的親自搬來一張躺椅,指揮手下輕手輕腳的把血人解下放平。
熊添擼起袖子來,把年輕騎兵背部的布料殘片一一取下,舀起一勺清水,細細的把被鐵鉤子咬得皮開肉綻的傷口清洗幹淨。又從柳前手中接過外傷藥來,一點一滴的在傷患處輕輕抹勻。這才讓人搬來把椅子,在囚徒身邊安靜坐下。
傷痕累累的囚徒許久才有了生機。他費力地抬起頭來,朝熊添的方向望了一眼。
熊添連忙起身,示意他不要挪動,挨到他身邊,親切道:“你莫要翻身,等傷口幹了再敷一層藥,就給你包紮起來,那時就可以起身了,” 頓了頓又問,“你口渴嗎?” 二話不說,從下人手裏接過個瓦罐,湊到傷兵嘴邊。
那年輕人許是真的渴壞了,就著熊添的手邊,咕咚咕咚的喝了個水飽。
熊添拿衣袖替他擦淨嘴角,眼中噙著淚光:“你受苦了......”
年輕騎兵喉頭動了動,卻說不出話來。
熊添忙道:“莫慌,我是王叔錦翼,奴才們認錯了人犯下彌天大錯,等你的傷好些了,我帶你去麵見陛下,安定侯有什麽軍情,你親口和陛下說去。”
年輕騎兵側過頭來望著他瘦長臉頰上俊美安詳的五官,一隻視力尚存的眼睛裏漸漸的泛起了水光。
半個時辰之後,熊添完完全全的弄清楚了事情的原委。
原來駐守西南扞關的安定侯衛狐庸發現,秦人在邊境方圓百裏的城池增加了駐兵,雖然數目上並不能構成威脅,但是這一帶是秦相張宜信誓旦旦結盟後會贈送給楚王熊嵐的見麵禮。如此反常舉動,如何不叫人心中起疑?於是安定侯便差人千裏送信回郢都。
熊添乍一聽也不明白秦國這是玩的哪一出。但很快就回過味兒來,嘴裏低聲罵了一句:張宜你這王八羔子!
秦楚盟約,條件講得清楚明白。楚國要和北鄰齊國割席,而秦國為表誠意,則將獻上西南邊境方圓百裏的領土和其中所有城池。
套問出了衛狐庸的軍情,熊添才想明白:原來秦相張宜從來都沒有真心實意的想要把那些城池拱手送給楚王。
隻要秦楚結盟成功,齊楚必然反目。到那時,秦相張宜必定會出爾反爾,拒不交送領土和城池。而沒有了齊國的支持,楚王就算再後悔,也隻有打碎了牙齒往肚子裏吞。當然,事件的發展還有另外一個可能 —— 平時優柔寡斷的熊嵐盛怒之下,出兵強取這方圓百裏本該屬於自己的“禮物”。張宜這個卑鄙小人,為了防範這第二種可能性,提前在西南布防,以備楚王的報複。
一旦想清楚了前因後果,熊添迅速地在心裏做出了一個決定。他讓下人給軟椅上遍體鱗傷的年輕人包紮好,又好言寬慰了片刻,這才起身來往外走去。柳前低眉順眼的跟在他身後。
走出地窖後,柳前小心翼翼的問:“爺,底下那個傷兵,我們該如何處置?”
熊添折騰了一晚上,此時更是麵色青灰。他陰沉著臉撩起眼皮來,冷冷的瞥了柳前一眼:“你說呢?”
柳前臉上露出一絲奸猾的諂媚:“明白了,爺。”
回到錦翼府的時候,天色已經大亮了。
他仿佛被掏空了,渾身大汗淋漓,精疲力竭的癱倒在書房的躺椅上。屋裏的黃嘴畫眉嘰嘰喳喳的表示關切,被他一把將布簾子蓋上,眼不見心不煩。
管家辛追送上來一碗清熱去火的甜湯。慢慢等他用完後,方才細聲細氣的道:“宮裏來人了,爺見不見?”
熊添一顆蓮子卡在嗓子眼,嗆得眼泛淚光。拍著大腿大罵辛追:“糊塗!怎的等到現在?快請。”
內侍王銘不動聲色的來到錦翼府膳廳時,熊添早已換好了一套水綠色的家常深衣,和顏悅色的品著辛追的蓮子甜湯,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切盡在掌握。
王銘行了個常禮,微微淺笑:“見過錦翼君,錦翼君一向可好?” 他二十五六的年紀,生的白麵無須,唇紅齒白,是內侍總管廖秋最得意的徒弟。如今廖秋年紀漸長,和王宮外麵的走動聯絡,大多靠的是王銘。
熊添客氣的回過禮,單刀直入地問:“王老爺前來,可是宮裏出了事了?”
王銘搖搖頭:“陛下無事,隻是......” 頓了頓,歎了口氣道,“今早丞相進宮來,在陛下麵前把錦翼君給告了,師父讓我來送個信,請錦翼君早做準備。再過個把時辰,景陽的人來了就不好收拾了。”
這話猶如當頭一棒,把熊添給敲懵了。他上身前傾,音量不自覺的升高:“我自問和昭由基無冤無仇,還請王老爺把話說透了,他憑什麽告我?”
王銘臉上露出些許尷尬,臉上現出一片紅暈來,意味深長地說:“錦翼君,怎麽龐九做出來的好事你竟不知情?十幾天前,龐九那裏新來了一個絕色的孩子,你竟不知是誰?”
熊添此時沒有心情和他打啞謎,粗聲粗氣的問:“是誰?”
王銘又歎了口氣:“錦翼君,那孩子可是丞相的親孫子,戰死丹陽的昭雨驊昭大夫的獨子,昭雨驊。”
“昭雨驊”三字仿佛一記驚雷霹到了熊添的頭上,他手裏的湯碗“啪”的一聲跌落在金磚地上,汁水四濺,染濕了裙裾。
“昭、雨、驊?” 熊添麵色灰敗地不斷重複著這三個字,眼前浮現出那個腰肢細軟、肌膚勝雪的少年,和他如同小鹿般驚惶的眼睛。這個象罌粟般讓他欲罷不能的男孩竟是丞相府的小少爺?是了,九兒曾經說起過這男孩是“天上掉下來的”,當時他沒往心裏去,九兒的這些孩子們,要不是被爺娘賣進來的,就是叫人販子拐來的,哪有一個出身幹淨的?
這男孩,雖然遍體傷痕,啞巴似的說不出話來,卻比別人都更勾魂兒。
他曾經無數次指尖輕撫過羊脂般細膩的腰肢,讚歎天下竟有如此要人性命的妖精,更感歎老天有眼,竟把這樣的可人送到他的麵前,讓他忍不住的戰栗,欲仙欲死。
現在看來,沒有任何事是“偶然”。
是有人摸清楚了他錦翼君的底細和喜好,把昭由基的孫子扒光洗淨了送到了他的床上。
當那男孩受盡屈辱折磨之後,又助其奇跡般地逃離“火坑”,用淚水和體無完膚的身體讓丞相對他錦翼君恨之入骨,讓他在楚王的朝堂之上顏麵盡失,再也無法翻身,從此再無立身之所。
如此計謀,當真是斬盡殺絕,毒辣入骨。
究竟是誰,對他恨入了骨髓?
管家辛追見他呆坐無語,好心提醒:“爺,現在可不是想心事的時候,王老爺說了,一會兒景陽就該帶著王卒的人到了,咱們得早做打算啊。”
熊添聞言,回過神來,咬著牙吩咐:“辛追,你收拾點細軟,叫人備好馬車。咱們走山路去邯鄲,我在那裏置有房產田地,先避過此劫再做打算,” 想了想又說,“派人去把九兒也接上吧,實在不行就讓他自己去趙國和咱們匯合。”
本文深受呂思勉《先秦史》和易中天《中華史》的啟發,就不一一引用了。
下集就水落石出,轉鯉魚主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