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阿九送來一套杏黃色的polo,針織背心,卡其短褲,有人還貼心地搭配了一副普拉達的淺茶色墨鏡。
熊墨衣對著穿衣鏡比劃了一下,覺得有種沈梨小群體附身的既視感,微皺了皺眉,心道,“寄人籬下,便投其所好吧。” 見阿九死死的盯著他看,扔了一隻襪子過去,“阿九,看什麽呢,我臉上有金子啊?”
阿九聞言,光禿禿的腦門子上一對碩大的眼珠子裏現出點耐人尋味的意思:“少爺,是在擔心令尊?”
熊墨衣暗暗吃驚。方才還在對這個佝僂、懦弱,且輕微智障的小可憐心生憐憫,現在就輪到別人來寬慰自己了。
“哦,”他盡量讓自己聽上去平靜自若,避重就輕道,“我和我爸的確是鬧了點別扭,不過許久不見,倒是有些惦記。”
阿九也不深究,垂下眼皮,如同偏僻走廊裏的一盞聲控壁燈,亮過之後便自動熄滅了。
“果然沈家的阿貓阿狗,都是修煉成精的”,熊墨衣心說。
半掩的房門“呀”一聲被輕輕推開,一個戴著頭巾的女人輕手輕腳的走了進來。滾圓的身軀似乎隨時都會把身上的製服崩開。
熊墨衣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片刻。這是一個混血樣貌的中年婦人,頭巾下麵銀盆般飽滿的麵孔上,一對淺褐色的眸子清澈透亮,和臃腫不堪的身軀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奇怪,這女人在哪裏見過……”,熊墨衣一愣。
婦人見他發愣,笑盈盈的迎上來問:“客人住的可還習慣?身上可還舒服?”說著不由分說抓住熊墨衣的右手,在他腕子上搭了兩根手指。
熊墨衣被這兩根麵包似的指頭按住,隻得乖乖就範,一動不動地讓她問脈。這胖女人麵目裏明顯帶有波斯人痕跡,中文談吐卻是出奇的流暢,神態也極為自然,仿佛她生長於這片土地,隻是一朵與眾不同的花。
“啊,還好,隻是氣血不太通暢,讓阿九陪你去海邊散散步,呼吸點新鮮空氣,”她神色輕鬆了起來,橄欖色的麵龐因為喜悅而發出紅潤明媚的光澤,整個屋子都被她照亮了。
“我叫潘泰雅,是愛麗絲的鋼琴和家政老師,”她貓一樣淺褐色的眸子溫和地注視著眼前瘦骨嶙峋的高個子少年,仿佛那是一尊敏感易碎的雕塑,難以承擔任何苛刻和惡意。
熊墨衣被她看的有點發毛。心想,愛麗絲,想來就是沈理樹沈梨的洋名了。早聽說她有個貼身的家教,十分的厲害,代替她父親陪她在英國留學,大大小小的事情一手操辦,看來就是眼前這隻波斯貓了。隻不過她樣貌,遠不如傳聞中的那般凶悍,尤其和早前那位跋扈的女管家相比。看來人不可貌相。
波斯貓應該是並不空閑,寒暄了片刻,留下兩款小點心做見麵禮便告辭了。
熊墨衣隨手掰開嚐了嚐,一塊加了白巧克力和杏仁,另一塊則是開心果巧克力口味,都不約而同的散發著濃鬱的酒香。他不由得皺眉,把甜品遞給阿九,“算了,吃了這個,一會兒該走不了直道兒了,” 想了想,突然促狹地笑問阿九,“你說,這個笑麵虎潘泰雅,和剛才的母夜叉阿雯,誰在沈家的地位更高些,說話更有分量?”
阿九臉上有些驚悚的望著他,雙手在胸前直擺,不知道這人哪條神經搭錯了,還是點心吃壞了,發酒瘋。
熊墨衣笑了一下,揮揮手,讓阿九回去休息。
推開窄窗,外麵海島上植被帶著淡淡魚腥味的香甜氣息撲麵而來,床頭那株略顯孤單的女蘿歡喜起來,微微的迎風搖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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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腥的海風撫弄著窗前女孩金色的短發,把她光潔飽滿的額頭現了出來,露出細長、斜飛入鬢的雙目。一對眸子並不是深邃的黑色,在下午的光線下折射出琥珀般晶瑩的光澤。
遠處草坪上幾個男孩子正在玩迷你高爾夫,有人似乎還對她揮了揮球杆。然而女孩的神思似乎並沒有放在他們身上。
“愛麗絲,今天爸爸會過來吃晚飯,你等會兒換這套下去,”一個身材豐腴,卻渾身幹勁利落的婦人手捧一套淡粉色的裙裝在她身後道。聲音渾厚圓潤,十分柔和悅耳。
女孩忽地一下轉過身來,眼睛亮晶晶的,“老師,他怎麽樣?”
婦人深深的掃了她一眼。
“愛麗絲,他身上很瘦,指甲和頭發的狀態都很糟糕。不過,精神還不錯……,你說他在荒島上困了多久?近兩個月時間?那他底子還真不錯,這個年齡的男孩子,好好休息一陣子就補回來了,” 頓了頓又說,“如果有條件的話。”
沈梨急急的打斷她:“怎麽會沒有條件?爸爸答應我的,他在這裏想住多久就住多久。你想想辦法幫他,求你了。” 似乎意識到自己的音調過於急切了,抽了抽鼻子補充,“我可不想欠他的人情。”
潘泰雅瞄她一眼,也不接話,攤開掛在手臂上的粉色裙子。頓時綴滿3D花朵,鑲嵌著金銀絲線的裙擺垂墜下來,在傍晚柔和的陽光下嬌俏地舞動著,美得璀璨奪目。
沈梨有些不情願地將目光投向潘泰雅手臂上的藝術品,整個人蜷縮進沙發裏,略帶撒嬌地抗拒:“穿上這個,那晚上該吃不飽飯了。”
潘泰雅的臉上此時幾乎滑過了一絲笑容。她審視著眼前被寬大的灰色便裝裹住,猶如一隻年幼的灰袋鼠的女孩,寬大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圓潤的嗓音裏卻添加了幾分權威。“吃三分飽就好,我給你留點心了。爸爸也許會帶客人回來,記著把上禮拜新排的曲子練習幾遍,當心我用紅筆標注的地方。”
沈梨把頭埋進臂彎裏,金色短發下琥珀色的眼珠子被眼皮遮住,似乎在無聲地抵抗。
兩人僵持了一陣,潘泰雅臉上慢慢鬆動了。
“好吧,我幫你照顧熊家的客人,剛好廚房進了點新鮮燕窩,我讓他們燉好送去,”說罷將裙子放在床尾的褥塌上,輕輕掩上了房門。
她哪裏會不明白小姑娘的心事,隻是隱隱覺得,那男孩並不會在此久留。有些鳥雀貪戀屋簷的遮蔽,有些卻寧願飛去懸崖峭壁上做巢,這便是命運和個性使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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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一輛黑色奔馳在如血的夕照裏駛進了沈家的半月山莊。
車上一路歡聲笑語,停得車來,駕座上斑點襯衫短西褲、油而不膩的中年男人很有紳士風度的給女伴打開車門。這女人烈焰紅唇長發披肩,卻麵相硬朗,骨骼寬大,比身邊的男人還要高出一個頭頂來。
沈宅外列隊迎接的一行人似乎早就見怪不怪了,都顯得十分的從容自定。
隻有沈梨注視著父親和女伴,如同一隻氣鼓鼓的青蛙,不發一言。
看到了沈梨的情緒波動,潘泰雅偷偷把她拉到門廊邊一個僻靜的角落。兩人還未站定,沈梨便“啪“的甩脫她搭在肩膀上的手,炸了毛:“剛才你要我練什麽鬼曲子,就是為了這東西?”
潘泰雅並不回答,低下頭去整理沈梨被花叢弄亂的裙擺,心疼道:“你這孩子,多大了還沒學會情緒管理,和炮竹一樣,一點就著。看看,看看,這裏掉了一粒珠子。這可是手工一顆一顆縫上去的仙女珠啊。”
沈梨一扁嘴,“怕什麽,沈和甫有的是錢,他能給野女人花錢,就不能給自己女兒買顆珠子?”
潘泰雅這時直起身板來,望著沈梨的眼睛,一字一頓的說:“爸爸是單身企業家,有權利找他自己喜歡的人。爸爸帶回家來的人,我們就應該嚐試去接受和尊重,不是嗎?”
見沈梨一言不發,潘泰雅接著問:“愛麗絲,這些年我陪你在外麵讀書,我們是怎麽約定的?”
沈梨又沉默了片刻,背書似的機械念道:“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不以貌取人,不妄下結論。”
潘泰雅點點頭,“愛麗絲,正是如此。許多事情,也許最初看起來是一個樣子,當我們慢慢的去接觸去了解之後,它的樣子就變了……”
話音未落,沈梨有些粗魯的打斷她:“老師,為什麽我總是那個需要去做妥協的人,為什麽我總是要去試圖接受我爸買回來的裙子,我爸帶回來的女人……” 停頓了片刻,眼圈微紅的望向潘泰雅,“為什麽沈和甫就不能找一個正常的女人,找一個像你這樣的女人給我當媽!”
這回輪到潘泰雅沉默了。
隨著那個綴滿粉色花朵,搖曳生姿的青春背影漸漸遠去,頭巾下圓潤的臉龐微微抽動了一下。
一路讀一路問自己,要是我寫,如何能像安妹寫得如此細膩生動?
祝創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