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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國故事《定風波》卷二(24):山鬼

(2023-08-20 11:30:00) 下一個

【本文故事發生在戰國末年,秦、楚、越、趙、齊五國爭霸。楚國疆土遼闊卻製度陳舊,如何在強鄰的虎視眈眈之中自救、自強?又如何結束弱肉強食的殘酷戰爭遊戲,開創一個新的格局?我們拭目以待。】

本集人物關係:

熊鯉(字伯龍):楚王熊嵐的弟弟,分封江北花田、江門。

刁紫:熊鯉門下的“女將軍”。哥哥刁雲,是熊鯉兄長灌雲城主熊楓的軍師。本卷第八章《良辰》首次出場。

長辛:原灌雲城主熊楓旗下商船船員,被齊人劫持關押崆峒島,獲救後轉投熊鯉門下。本卷第十一章《崆峒》首次出場。

顏醜:原齊國轉附司農,因不當言論受刖刑關押崆峒島,獲救後投至熊鯉門下。本卷第十一章《崆峒》首次出場。

一連忙活了幾天,終於把自己的水稻田收完了。田頭六七丈高的竹笐上掛滿了沉甸甸的稻杆,仿佛給竹笐圍上了一件金燦燦的草編圍裙,光是看著就讓人心裏生出暖洋洋的喜氣來。

熊鯉帶著親隨們就住在屈府舊宅。一來屈童美意難卻,二來自己少年時曾在這裏度過一段美好時光,宅子雖老舊,卻每一寸黑瓦每一塊青磚都透著親切。

當年大將軍屈遠的主屋和書房他沒讓人動,自己和成嬰搬進了屈童的東廂房。芸娘和寶嬋的西廂房分給了刁紫和阿旭。屈平和周管家的屋子則讓顏醜和長辛住了進去。

這時日頭已經開始西下,陽光散了下去,寒意漸漸升起。

熊鯉靠在木床上,一口氣懈了下來,渾身的傷痛爭先恐後的出來現眼。尤其是雙腿在越國烙下的病根子,腫脹了起來,手指頭觸摸上去如同幾百隻小蟻同時在咬噬似的酸麻難忍。

就在他“嘶”的一聲低呼出口之際,門口探進一顆小小的腦袋來,黝黑的麵孔上一對明亮的眸子滴溜溜轉了幾圈,問道:“公子,你怕不是田裏累著了,火旺傷神?我給你燒了水了,這會兒正溫著呢,我伺候你泡個澡吧。”

熊鯉聞言禁不住多看了這少年兩眼。刁紫和阿旭把他從齊國崆峒島帶出來的時候,他還是一隻又矮又瘦的“小猴崽子”,悶悶的不愛說話。才短短幾個月,人抽條了,雖然黑,卻黑得透亮,眼睛裏透著股子懂事兒的聰明。話不多,卻能說到人心裏。熊鯉打心眼裏喜歡他,讓他在後廚當差之餘跟著成嬰學習刀法,想著以後也許是個可用之才。

長辛見熊鯉沒出聲,當他是應承了。走進屋來,幫熊鯉把布履穿上,自自然然的扶著他的腰讓他的大部分重量靠在自己身上。熊鯉心中暗笑:好你個小崽子,別是長了八百個心眼子吧,連我這會兒腿上乏力走不得路都被你看穿了。

兩人相互攙扶著慢慢來到主院後麵的“暖房”。

這“暖房”就在柴房的旁邊,小而精巧,門窗和四麵牆都以草簾遮住,入冬之後還會在草簾上再加一層厚厚的棉被。柴房裏麵有一個專為暖房配備的爐子,一旦運作起來,暖氣就通過鵝腸般的鐵管子源源不斷的向隔壁的“暖房”輸送。

這會兒爐子應該是已經燒上了,甫一進屋,一股溫暖的春意拂麵而來。

熊鯉讓長辛服侍寬了衣,坐進屋子正中的木桶裏。桶裏的水溫略微偏燙,剛坐下去時有一種灼燒的刺痛感。這灼熱撫慰著他裸露的肌膚,從每一個毛孔鑽了進去,化成一股暖流在他周身遊曳。很快,他就被身體內外兩股強大的暖流場包圍了,每一寸傷痛,開始在腳踝、四肢、腰背,和脖頸膨脹發酵,酸脹感達到頂峰時“砰”的一聲炸開,化作千萬個碎片,然後一點一滴的從毛孔裏往外滲透開來。

“啊,”他忍不住叫出聲來。

“怎麽樣,公子,還受得了麽?” 長辛守在旁邊,殷切地問,“旭姐教給我的,水裏加了幾滴烏蛇血和本地人的藥酒......”

熊鯉在水裏睜開眼來,臉上有一種微醺的妖冶:“怎麽?我的傷,竟然連刁紫阿旭她們都知道了?” 過了半晌垂下頭去“噗哧”一笑,“也罷,我的事,估計在郢都已經傳遍了。沒什麽大不了的,不過就是傷了些筋絡,好在沒碰著骨頭。將來修補得好也許還能騎馬使刀,修補不了,我就在這裏養牛種田,逢年過節帶著你們一起去灌雲找霞舉去喝個痛快,不也挺美?”

長辛不敢看他的眼睛,一通胡亂點頭。心想,他嘴裏說得輕巧,但就算是如今不習武了,那把彎刀也是如珠如寶,要常常放在眼裏帶在身邊才能安心。想來,心裏的傷痛和遺憾隻怕是比身體上的不適更要深上百倍千倍。隻是,身體的傷痛尚有烏蛇和藥酒來緩解,心裏的傷痛又當如何醫治呢?

長辛正胡思亂想,忽聽熊鯉吩咐道,“天眼看就要黑了,你先去弄晚飯。對了,昨晚喝湯的時候我見顏醜皺了皺眉頭,他是不是不習慣湯裏麵的野蔥根?這玩意兒喜歡的奉若珍寶,接受不了的......,算了,你還是別因為我而勉強大家了。”

 

長辛把一桌飯菜在膳廳擺好時,天上還殘留著白晝的餘威,昏黃裏透著一抹亮色。

他攙扶熊鯉入座,其他人也陸陸續續的回府,這時天光已經敗下陣來,天幕被大片大片的烏青和墨黑占領,僅在雲層邊緣留有一抹淡淡的粉橘。

顏醜終於入席時,粉橘色將將褪去,長辛給屋子裏點上了火燭,放下簾子,又把熱好了的湯水端了上來。

眾人正要大快朵頤,就聽熊鯉不動聲色地說:“顏醜啊,來,過來坐我身邊,給我說說,你研究了這些日子,對於花田的風土可有什麽見解麽?”

這話說的眾人一愣。長辛卻明白:熊鯉連日操勞,今天舊傷複發,身子不爽利,這一大家子沒有一個體諒孝敬的就算了,還一個比一個回來的晚,光這罐山藥泥鰍羹都熱了三回了。平時熊鯉不講究,和大家相處得沒大沒小,沒上沒下,可他畢竟生於郢都,長在王室,是個主子的身份,如今這麽發問,心裏的不滿是顯而易見的了。

長辛怕顏醜沒眼力勁撞在熊鯉的刀口上,連忙把他的碗勺挪到主桌熊鯉身邊空著的右手位,求救似的望向熊鯉左手邊的成嬰:“這鄉間小路泥濘難辨的很,一不小心就走岔了,半天才繞的回來。你說對吧,成大哥?”

成嬰放下湯碗,若有所思的看著斜對麵的顏醜,淡淡的道,“我聽說這裏的荒山裏常有野獸出沒,顏兄可要小心了,須知天黑之後便是它們覓食的良機。”

成嬰對於顏醜,整個是一言難盡。

幾個月前,刁紫的手下阿旭喬裝改扮潛入齊國崆峒島的岩洞監獄,解救被田無雍劫為人質的楚國船員,順帶著把這個關得快發黴了前任轉附司農也救了出來。之後顏醜感恩,跟著刁紫阿旭和長辛,一起投入了熊鯉的門下。

成嬰對於熊鯉這次新收編的幾人其實觀感還好,尤其是刁紫,兩人一起設計從轉附郡尹陳露那裏拿到了田無雍通敵叛變的罪證,助齊王田述鏟除了心頭之患。從那以後,成嬰就對刁紫另眼相看,覺得她智勇雙全,是個女中豪傑。阿瑤是刁紫的副手,且崆峒島劫獄幹得幹淨漂亮,自然不在話下。小長辛以前在船上就是幫廚打雜的,現在負責衣食這塊,給自己減輕了不少負擔。閑暇時跟著自己修習刀法,雖然天賦有限,但是練習勤奮,表現倒也可圈可點。

唯獨這個顏醜。

剛開始大家見他受過刖刑身體上有殘疾,年紀在一群人裏較長,都有意無意的照顧他。不光農活兒上不用他擔心,家裏照顧牲口打掃庭院這樣的雜事也從來沒有分配給他過。久而久之,顏醜似乎接受了大家的照顧,心安理得的當起了“有學問的閑人”,每日早出晚歸,衣食有長辛幫他打理,家裏的油瓶倒了都不扶一下。這麽大的一個閑人,在農忙的秋收季節,幾乎是不可想象的。

成嬰早就對顏醜有微詞,如今見熊鯉問話,覺得早該如此了,自然不去理會長辛的那些個小動作。

就見顏醜不慌不忙的放下湯碗,捋了捋長須上套著的布袋子,似乎還在回味口中的甘甜,不緊不慢的道,“公子,多謝公子體諒。昨日湯中提味用的野蔥在顏醜胃中翻滾了半宿。今天這羹裏去了野蔥,改用韭菜調味,味道醇厚鮮香,實在是妙極。”

他說罷將麵前的碗碟清空,從懷裏掏出塊發黃的布帛來小心翼翼的攤在桌上:“我這些天來走訪花田的村民,在他們協助之下繪製了這幅地圖,請公子過目。”

成嬰湊過來,隻見布帛上用炭黑、赭紅,和靛青三色細細描繪出花田的地形地貌。赭紅色的是山地和耕田,靛青色的是江河池塘,黑色的則是民居、作坊、太廟,和集市。布帛東南角特意空出了一小塊空間,寫著“江門”兩字。

成嬰身後不知什麽時候已經熱烘烘的貼過來了好幾個“閑人”。刁紫興奮地指著圖中心偏南的一片民居嚷嚷:“看,那不是咱們的宅子?那隻熊便是公子了。” 原來宅子上點了一個“屈”字,旁邊盤坐著一隻憨態可掬的黑熊。

熊鯉回頭看了她一眼,默默的在心裏暗笑:是了,這狗熊除了他熊鯉還能有誰?隻是,大熊環抱著屈府這副不講究的樣子,隻怕是傳出去要叫人笑話。不過話說回來,這圖畫工的細致讓人歎為觀止,不僅比例和細節上十分逼真考究,而且對於荒廢的田地,廢棄的民宅和作坊都做出了詳盡的標注,於將來的統籌治理和規劃都十分有益。雖然離開郢都時屈童曾經贈送給他一套花田及其周邊的地圖,但那畢竟是屈童根據兒時記憶而作的,時過境遷,許多曾經的地標都已經消失了。

顏醜見熊鯉看得入神,輕咳一聲,指尖點上西北一邊狹長的赭紅色,道,“公子,你看這裏。這片山林荒無人煙,據村裏老人講,從前還有人秋冬草枯的時候進山去狩獵,采集山珍和草藥。如今荒了,常有野獸出沒,周圍幾裏地無人敢住。不如我們進山去探探,果真有什麽凶獸要麽撲殺要麽驅趕,把山林重新向村民開放,這樣農忙結束,這麽大的一片山林和山下沼澤,怕是一筆不小的收入啊。”

如果說熊鯉剛才還僅是驚歎於顏醜的畫工,此時卻是全身的酸痛都一掃而空,兩眼放光的望向成嬰和刁紫兩人。仿佛一隻蟄伏已久的獵豹突然發現了獵物,每一個細胞都亢奮得無與倫比。一時間,一群蝸居農村,對於平淡的日子開始生厭的年輕人們受到了熊鯉的感染,開始蠢蠢欲動。顏醜見自己成功吊起了眾人的胃口,樂嗬嗬的重又捧起湯碗來,“茲拉”一聲一飲而盡。

長辛對於荒山探險這種事情興趣並不大,相比較起來,他更樂於待在深宅後院,做些家政後勤的活計。然而這並不影響他樂嗬嗬的為其他人高興,清秀黑亮的臉蛋上泛起一層淡淡的紅暈。

此時,他的目光停留在刁紫身邊一個身形高挑,秀麗清俊的女子身上。這女子和其他人都不一樣,眉頭微蹙,臉上有一種欲言又止的猶豫神色。

“阿旭姐姐,你怎麽了?是不是今天的饅頭沒發好,你胃疼又犯了?”長辛急切地問。話一出口,又覺得語氣間太過於急切了,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隻拿眼角飛快的瞟了她一眼。

阿旭聞言,茫然地望向長辛,“不,不是的,你的饅頭做的很好,” 說著心事重重地把目光投向熊鯉,“公子,有件事情我從醫館裏聽來的,我雖不信,卻覺得應該說給大家聽聽。”

阿旭在眾人好奇的目光中,以竹笛般清潤悅耳的柔美音色不徐不疾的說,“我聽說,花田西北這片山林裏有山鬼出沒,她身穿赤色的雲霞,坐騎是赤色的花豹,專門誘捕進山采藥的少年。這山鬼容貌美豔,卻喜怒無常,山中常常晴空萬裏的突然電閃雷鳴,白晝頃刻化作黑夜,這便是她在作威作福,懲戒貿然進山的村民了。”

 

本文深受呂思勉《先秦史》和易中天《中華史》的啟發,就不一一引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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