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逸杭這一晚輾轉難眠,好不容易睡著了,幾個支離破碎的怪夢之後,夢境的軌道滑進了一條熟悉的雨巷。
不是那種吹麵不寒沾衣不濕的杏花春雨,是“劈哩嘩啦”打在人臉上生疼的夏天的雷陣雨。視線濕漉漉的,身上卻幹爽。憑著味道能猜到躲雨的地方是一間賣散裝料酒醬油的鋪子。
他的呼吸急促起來。這氤氳的水汽,和雨裏揮之不去的濃重的大料氣味,是幾個月來常常入夢的。
灰蒙蒙的天幕裏密密的雨線打在地上濺起一朵朵青色的水花,水花的盡頭有一把舊式的油布紅傘。傘的龍骨粗粗大大的,紅色的油布在天地的一片青灰裏仿佛血色一般驚心動魄。
“如果不出意外,會見到那個粉衫少年和他的弟弟,” 王逸杭心想,“不知道他今晚會不會回過頭來?” 這麽想著,心裏竟忽地生出了幾分癡癡的渴望。
傘下是一個粉衫少年略顯稚嫩卻修長挺拔的背影。這少年左邊的身體被雨打濕了,襯衫緊緊地貼在身上,顯得腰線格外的纖細優美。右手邊依偎著個約莫五六歲大的小男孩。小男孩仿佛感覺到了什麽似的往下拽了拽少年的胳膊肘。那撐傘的少年緩緩地側過臉來,露出一個標準的瓜子狀的下巴,無可挑剔的下頜線在耳下生出一個鈍角來,秀美中平添了幾分野性。細長的眼眸垂落下來,於眼角處微微的往上斜飛,一抹透著妖異的猩紅若隱若現。
王逸杭的心髒不可控製的狂跳起來,“噗通噗通”聲震耳欲聾。
“我在哪裏見過這人!” 他隻覺得腦海深處的某一個碎片在蠢蠢欲動,這碎片就好像一個淘氣的頑童,不停地挑逗著,刺激著,捉弄著。當他一把將其握在手中時,卻又瞬間化成了一把金色的流沙,從指縫間簌簌的流走。千萬顆金沙乘風飛舞,終於不知歸處。
忽然灰色的天幕裏光明大作,萬丈金光在重重疊疊的烏雲之中尋得了一個缺口,噴湧而出,刺得王逸杭眼裏淚水直流。隻聽見一個生了鏽般沙啞的嗓音道:“起來了,起來了,再晚可就趕不上水官大帝賜福了。”
“夜鷹!” 王逸杭怒不可遏地翻身坐起,隻見窗簾大開,正午的陽光毫不客氣地占據了屋子的每一個角落。
夜鷹謹慎地向後滑了一步,笑著道:“今兒是水官大帝的生日,走,帶你開開眼去。”
王逸杭的出生地通城,是個不大不小的內陸城市,曆史上也從來沒有過水患之災。從小到大,壓根兒就沒聽說過什麽“水官大帝”這號神仙,也從來沒過過下元節這個節日。對於夜鷹神乎其神的吹捧,十分的將信將疑。要不是礙著黃部長的麵子,今晚行動在即,是絕對不會去湊這個熱鬧的。
然而跟著夜鷹哥兒幾個喬裝走在人頭攢動的冰海大街上,王逸杭竟然感受到了幾分久違的雀躍。
自從來到冰海,他這個外來的和尚水土不服,一路磕磕絆絆,挫折連連。和陳寰兩人也是聚少離多,每次相聚簡直就和交接班一樣,匆匆的說上幾句話就又各有任務,各奔東西了。到了兒,兩人在一起的時間加起來也不到一個星期。偶爾長夜孤燈,相思難耐的時候,他真想把橄欖綠的維和警服一脫,天南地北地追隨陳寰,哪怕是浪跡天涯,那種日子想起來也是甜的。
但是,那是不可能的。
“給,” 夜鷹把一樣熱乎乎的東西塞進他手裏,“想什麽呢,一會兒晴天一會兒陰天的。”
王逸杭揭開芭蕉葉一看,原來是個小蘋果大小,金燦燦沾滿芝麻的團子,咬上一口,豆沙紅糖的堆芯甜絲絲,熱乎乎的流了出來。皮子晶瑩潔白,入口細膩軟糯,竟是好吃得讓人停不下來。
“這是什麽?有點象我家鄉的青團,” 王逸杭一不留神被流心燙著了,說話嘶啦嘶啦的漏風。
夜鷹有點鄙夷地瞟了他一眼:“這是我們冰海有名的糯米水糍粑,不吃這個,下元節就等於沒過。” 見王逸杭燙的直咧嘴的慫樣,沒忍心奚落他,頓了頓又道,“你們趙局也真是的,你來冰海這麽久了,就沒讓人帶著你去趟冰海美食街?”
王逸杭心裏一動:美食街“小口福”倒是去了,就是在那兒查出來的‘醉生夢死’,從此正式立案,開始了在冰海的漫漫緝毒路。冰海的一切,似乎就像是這隻晶瑩剔透的水糍粑,看上去無害誘人,可當你沉迷其中便會冷不丁的燙你滿嘴水泡,要你的好看。
正在這時,不遠處傳來幾聲刺穿雲霄的“砰砰”轟鳴。王逸杭一個激靈,下意識地去摸了摸佩戴在腰間的武器帶。環顧四周,街市上的男女老少們神色自若,幾步之遙,一個渾身翠綠如新鮮菠菜的中年婦女正投入地勸說著小攤販看在她大包小包的份兒上,白送她幾個香袋,似乎並沒有叫這不和諧的槍炮聲擾亂了過節的好心情。
夜鷹凝神傾聽著,嘴裏念念有詞,半晌咧嘴一笑:“不怕,這是在鳴銃呢,一共鳴了九下,” 說著腳下開始加了緊,“快走吧,禹廟的祭典已經開始了,別錯過了好戲。”
幾個便衣來到禹廟的時候,祭祀的慶典正如火如荼。
廟門口一座真人大小的石雕身上掛滿了各式各樣的紅色彩緞錦帶,腳下石台上鮮花、素果,綁著紅紙的壽麵、酒菜推成了一座小山。這神像身著官服,儀態巍峨麵目英偉,手裏卻持著一杆長長的石叉,貌似是莊稼人的農耕用具。
王逸杭隨口問道:“這位滿腹經綸的官老爺怎麽好像剛剛從田裏撈上來似的?”
夜鷹聞言樂了:“王隊長,你怕是沒經曆過水患吧?你以為水官大帝是誰?水官大帝就是治水的大禹啊。他手裏頭的那玩意兒叫做耒耜,說白了就是我們現在的鐵鍬。當年大禹治水,主張疏通而不是截堵,開江拓渠靠的可不就是手裏的這把鐵鍬麽。”
王逸杭一臉崇拜地望著夜鷹,作了個揖:“三人行,必有我師焉。”幾個便衣調笑了片刻,廟內高亢的嗩呐和悠揚的竹笛交相輝映,奏響了一曲古樸而粗獷的旋律。夜鷹給眾人使了個眼色:“《朝天子》開始了,我們進去吧,重頭戲該出場了。”
幾人散開,各自在人山人海中慢慢地朝主演出台靠近。
隻見幾十個身著白色漢服,手持耒耜、柳枝的少男少女們隨著樂聲的漸漸低沉向舞台四邊退去。十來個全身黑色的高大保安迅速地占據了舞台的四個角落,從他們身後緩緩的走出三男一女。
為首的是一位個子不高,身材略顯幹瘦的中年紳士。這人穿著一身低調奢華的銀灰色西裝,兩鬢染霜的頭發一絲不苟地往腦後梳著,上唇續著一抹胡須,整個人精幹硬朗卻又深藏不露。
“楚玉廉!” 王逸杭頓時就來了精神,比喝了一大杯黑咖啡還來勁。他突然有點兒明白夜鷹為什麽非要湊這個熱鬧了。“黃一鳴的手下都他娘的修煉成精了,” 王逸杭心裏暗罵了一句,在人群中尋找夜鷹的身影,卻是無影無蹤了。
占據了冰海半壁江山的楚盛集團,作為禹廟祭典的壓軸戲,終於出場了。
楚盛集團的主席楚玉廉站在舞台正中,左手邊是風流瀟灑的長子楚禹瓊,右手則是低調穩重的次子楚禹雄。相隔幾步搖曳生姿地佇立著一位婀娜多姿的夫人。這女人一身極襯楚玉廉的銀灰色緞麵旗袍,袍子上麵深深淺淺的紋路若隱若現,行動起來仿佛點點銀波起伏,儀態萬千。這看不出來年紀的女人正是近百年來穩穩坐在冰海獸族協會會長位子上的周靈靈。
王逸杭的小九九打得飛快:楚家一家老少,除了小兒子楚禹飛正秘密關押在梅嶺的二號監獄,其他人都在這禹廟的祭台上。還有什麽比把楚家海蛇一鍋燴了更加大快人心的呢?
王逸杭正走著神,忽然人群裏一陣騷動,隻見幾個黑衣保鏢小心翼翼的把一個一人多高,紅綢遮蓋的小車推上祭台。從幾人的動作不難看出,這車上的東西十分沉重金貴。
“嚇,去年下元節的時候楚家給禹廟麵子裏子都翻修了一遍,少說也得花了十幾萬吧,今年不知道玩的什麽新花樣。” 王逸杭前麵一個髻子梳得油光水滑的富態太太撫摸著手裏的哈巴狗,和身邊的男人嚼舌頭。
她身邊一身花呢裝扮俏皮的老男人不屑地從鼻子裏“哼”了一聲:“你可真是頭發長見識短,咱們冰海靠水吃水,做什麽不要禹帝他老人家庇佑著?別說是是十幾萬了,就是幾百萬楚家也不會眨一下眼睛。”
王逸杭憑著多年特安維和的經驗,粗粗一看就知道這兩人都不是純血的人族。他一邊心安理得地偷聽著人家的私房話,一邊心裏踅摸著,自己恐怕對楚家的政治野心估計不足。如果真像夜鷹所說,“水官大帝”對於冰海有著如此重要的意義,一年一度下元節的禹廟祭典難道不是應該由當地的政要來主持嗎?今天雖說冰海市長也出席了慶典,但是風頭明顯被楚玉廉給蓋下去了,要說楚玉廉是冰海的無冕之王也不為過。
這時人群中爆發出一陣驚歎,隻見楚玉廉揭開了遮在小車上的紅綢布,裏麵赫然是一尊金光閃閃的禹帝的半身像。
不知道是不是有了先入為主的成見,王逸杭總覺得這閃瞎眼的大禹像有幾分眼熟。濃密的眉毛,挺拔而略微有些鷹鉤的鼻子,肉感的下唇,怎麽看怎麽都象是楚玉廉。
“他這是要冰海人把自己當成神仙給供起來麽?”王逸杭心道,“我呸,老東西真夠不要臉的。”
人群中有“托兒”開始呼籲楚玉廉發表演說,一開始還隻是個別人的呼聲,很快便演變成全程雷動的掌聲和歡呼。
楚玉廉很有風度地示意人群安靜下來。他按照禮儀給金光閃閃的大禹像畢恭畢敬地鞠了三個躬,敬獻了時令鮮花編織成的花環,又在雕像前灑下了三杯百年陳釀,算是走完了祭典的行程。
他慢悠悠地說:“大家既然要我說,我就簡單地說幾句。幾千年前,禹帝手裏什麽都沒有,隻有一把耒耜,照樣治理了洪水。那是因為禹帝他老人家懂得變通這個道理。很多人都沒有學好禹帝治水這一課,隻知道一味的遏製,不知道疏通和利導。這種人,他們是注定要失敗的。”
王逸杭沒有心思再繼續往下聽,因為楚玉廉的這番話已經是半公開的挑釁了。
人群開始瘋狂地蠕動起來,隻見祭台上的黑衣人開始向台下不斷拋灑著什麽東西。前麵的富態太太被周圍的人潮擠得變了形,扭動著腰肢尖聲叫道:“哎呀,是刻著‘楚’字的金幣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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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太陽還沒有完全落下,一輪滿月已經懸在了海麵上。
有人說,這晚在冰海的海上看到了不詳的“血月”。
與大街小巷慶祝下元節的熱鬧氣氛相比,冰海的海灘和海麵都安靜得有些落寞。根據國家海洋災害監測防禦局的預警,今晚八時至十二時將會有輕度海底地震甚至海嘯。所有海上活動都暫停了,隻有烏青色的海水在月光下嗚咽起伏著。
負責楚家海底農莊信息安全係統的陸明達此時正坐在近海海麵上的一條孤零零的遊艇裏,緊張地等待著報告。
為了應對這次地震,陸明達暫時關閉了農莊上空的防空網,撤掉了外圍的毒蛇陣。這雖然是他和楚禹雄商量之後的最佳方案,但是就這樣讓農莊毫無防範地曝露於海底總讓他覺得心裏隱隱不安。
此刻楚禹雄正和父親一起在禹廟祭祀祈福,而陸明達卻拒絕了老同學的邀請,執意留守在了平靜得令人不安的海麵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