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星港工業園區的興建,順帶盤活了城市西北角這一片原本隻能勉強稱作是小漁村,僅有幾十戶移動人口的“蠻荒之地”。
通成石化員工宿舍對麵的幾條小巷上,酒館、食肆、按摩、卡拉OK等娛樂場所已然連成了一個產業鏈,隱隱成了氣候。因為開發區還在籌建,這裏天高皇帝遠,每天一到夜幕低垂,便是一派濃墨重彩的活色生香。
便衣的餘蘭和高個子“傷疤”在夜色裏象兩條影子似的融進了一家叫做“夢痕”的酒吧。
在“夢痕”文藝的外衣下麵,其實是這一帶小有名氣的皮肉交易場所。不少流螢半固定地來這裏“站樁”,或者“踩哨”,也有想賺快錢的新手來這裏碰碰運氣。一旦郎情對了妾意,便借著酒意雙雙前往附近的出租屋或者鍾點房共赴鴛夢。所以附近的出租屋生意興隆,倒有半數是靠情色交易這個見不得光的行當養活的。
餘蘭一屁股大大咧咧地坐在了吧台的高腳凳上。金屬的椅子腿在她不安分的碾壓下發出了刺耳的“呲呲”聲,立刻就引來了暗處投射過來的幾道目光。餘蘭在下車前匆匆塗了眼線,畫了口紅,匆忙之間烏黑的眼線暈染了開來髒髒的粘在她的上眼皮上,歪打正著地讓她在昏暗的燈光下看上去好像一個血盆大口的不良少女。
不良少女指節不耐煩地敲著桌麵,嘴裏含了東西似的含混不清地嚷嚷:“威士忌,兩杯,加冰。”
酒保是一個四十左右的幹瘦中年男人,千鳥格的襯衣外麵罩著件摩卡色的皮背心,擦拭著玻璃酒杯的手指修長而纖細,有幾分藝術家氣質。“千鳥格”見是生客,眼神裏有些戒備。
少女忽然推了一把身邊的男伴,“咯咯”嬌笑起來,“阿峰,都是你不好!你說阿淵鐵定在這裏的,你看看,哪裏有他的鬼影子啦......” 隨即她從牛仔褲緊繃繃的屁兜裏掏出一個折成豆腐塊大小的紙團,慢慢展開來攤在酒保麵前,“諾,這個帥哥,你見過嗎?”
被揉的慘不忍睹的黃色橫條毛邊紙好像被人從中學生的作業簿上撕下,上麵畫著一個麵容英俊,下頜輪廓好似刀削的男子,深邃的眼睛被長長的劉海和連衫帽的帽簷遮住。
“阿淵?”千鳥格狐疑地打量著對麵,“你真不是條子?” 女孩仿佛被他逗樂了,前仰後合地笑倒在了身邊人懷裏。“千鳥格” 見狀,有點遲疑地對餘蘭說:“你找阿淵?” 沉默了片刻又意味深長地補充道,“他不會喜歡你的......”
餘蘭在他的欲言又止和閃爍的眼神裏忽然電光火石般地明白了什麽,於是攀著高個子“傷疤”的肩努努嘴:“不是我,是他!”
“千鳥格”盯著對麵麵露羞澀的高瘦青年,搖了搖頭,“哎,還真有癡情的。阿淵這個人呐,我勸你還是別找他了。他的相好......,可不好惹啊。”
餘蘭給“傷痕”使了個眼色,兩人又坐了片刻便前後腳出了酒吧。走在“夢痕”通往出租屋的暗巷裏,一股人體排泄物經年累月疊加累積的腥臊之氣熏人欲嘔,餘蘭粗魯地用手背抹去了豔紅的唇膏,冷冷的,“聽出來了吧?這個吉雪淵,就是他媽一隻鴨,還不是個便宜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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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業街周圍的出租屋,一律是低矮簡陋的平房。很多都是天星港擴建之前老住戶們留下的。這裏魚龍混雜,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條天然的“界限”——以“承乾”巷為界,往東大多居住著朝九晚五的打工仔和渴望在體製外有出頭之日的個體戶,往西則是晝伏夜出,與黑夜為伴的特殊行業者。
港生跟著張大年找到了190號。這間出租房正坐落在“分界線”承乾巷上,多少有點亦正亦邪,雨露均沾的含混意味。低矮的大門已經被趙繼剛和先行的便衣撬開。低頭走進去,迎麵而來一股老房子通風不良的酸腐味兒,而客廳和廚房則在眼前一覽無餘。
港生不由自主的皺了皺眉:這房子也太特麽幹淨了,幹淨的可以當銷售的樣品房了!屋子的家具擺設以簡單幾何圖形的“未來金屬風”為主,在燈光下泛著工業化的淡淡的冷冷的藍光,粗獷而有品位。煤氣爐上坐著個線條優美的不鏽鋼咖啡壺,仿佛一隻驕傲的天鵝引頸等待主人的歸來。
臥室和客廳一樣整潔,一張白色的大床占據了大部分的空間。與公共空間的冷金屬色不同,私密空間被白色和原木色占據,給人一種返璞歸真的純淨感。大床右手邊的衣櫥裏整整齊齊地掛著十幾件熨的一絲不苟的襯衣和連帽衫,一水的白色,黑色,和深藍色。“真他媽奇了怪了,連個換洗衣服都沒有!”一個矮個子便衣嘴裏不滿地嘟囔著與港生擦肩而過。
港生隨手撿起床頭櫃上一隻白瓷瓶裏的仙人掌,用手指戳了戳仙人掌上旺盛的小刺,心說:幸虧你是活的,不然我真要以為,這裏住了隻鬼......
港生正出神,突然有人一嗓子鬼嚎了起來:“趙隊,張隊!快下來,真開了眼了!”
原來臥室對麵一個看上去堵死了的暗門竟連著一個地下室。
通往地下室的樓梯既窄又陡,四十瓦的燈泡在頭頂上“嘶啦嘶啦”的叫著,越往下走,一股充滿欲望的糜爛味道撲麵而來。“小弟弟,要不你還是樓上呆著?這地下室......,恐怕有點兒少兒不宜。” 剛才和港生擦肩而過的矮個子便衣促狹地憋了他一眼,便自顧自走了。港生咽了口口水,緊跟其後。
這件充其量隻有十來平米的地下室一反常態地布置得異常擁擠。兩麵牆上各釘著七八個掛鉤,上麵掛滿了各式各樣港生聞所未聞的物事,冷不丁一瞅,還以為到了黑幫的私家刑房。一張布滿了可疑斑點的單人床形單影隻地杵在那裏,與周圍格格不入。
矮個子從牆上拿起一條黑色的皮鞭,在空中“倏”地畫了一個漂亮的弧線,弧線的尾巴正掃過港生的小手指,疼得他一個激靈。他補償似的遞給港生一個項圈,同樣是黑色皮子,上麵尖尖的金屬鉚釘閃著寒光。鉚釘斷開處一個精巧的搭扣可以調節鬆緊。矮個子指了指脖子:“卡脖子,窒息用的。”
港生雖然一知半解,但是這會兒多半也能猜出來這牆上的器具是做什麽用的了。他尷尬地放下黑皮項圈,在褲子上蹭了蹭手,往後倒退了兩步。從他站著的角度,剛好能看到單人床下一個小小的黑色陰影。
這是什麽?他象一隻靈巧的大貓趴在地上,一探胳膊麻溜地將一個黑色小本子從床下揪了出來。
這是一本製作精良的相冊,或者說,是一本製作精良的活春宮。每一張照片上都有兩個男人在以一種匪夷所思的姿勢交媾。一個男人貫穿相冊始終,他麵容姣好,身材健美的像個男模,而他的男伴則隨著時間變化環肥燕瘦什麽樣的都有。到了最後幾頁,似乎固定到了同一個男伴,那人裸露的肥胖的肉體裏三層外三層透出紙背散發出油膩膩的肉香。
港生突然忍不住了,拔腿往外跑去。相冊“啪”的一聲掉在地上,隱隱聽到身後傳來驚呼:“臥槽,這不是城南四大金剛的‘肥狼’嗎,這小子好這口啊,真他媽夠變態的!”
剛一來到屋外,呼吸到新鮮空氣,港生就扶著膝蓋,不可救藥地吐了。
九月底涼爽新鮮的夜風夾雜著江邊的水汽,輕撫過港生的臉頰,鑽進他的衣領,撫慰著他的翻江倒海。
一隻溫暖的手搭上了港生的肩膀:“怎麽,不舒服?”
聲音異常溫潤而動聽。港生抹了把嘴,微微向後轉過身去。隻見一個和中身材的男子滿眼含笑地望著自己。這人二十七八的光景,麵容俊俏裏透著精明,製作精良的白襯衣外一件飄逸的卡其風衣將他襯得仿佛陋巷裏一顆錯栽的盆景,玉樹臨風得格格不入。
“李畢春?!”
不知為什麽,港生對這個出類拔萃的男人從來沒有什麽好感,甚至潛意識裏有一絲敵意。按說,李畢春和他的通成石化常年給港生一手創辦的非盈利組織“烽火”提供讚助,甚至還坐上了“烽火”董事會的頭一把交椅,兩人該有一層相敬相惜的感情。但是陳默對於李畢春流露出的那種信任和依賴,以及隨處可見的李畢春的寵溺,和陳默自然而然叫出來的那聲親昵得過分的“畢春”,都讓港生打心底裏覺得不舒服。
港生挺直了身體,李畢春搭在他肩頭的手便不留痕跡地滑落了下來。
“你怎麽來了?” 還沒等李畢春回答,港生就自問自答道,“哦,對啊,住190的那個叫吉雪淵的,是你們通成石化的失蹤員工吧?” 說著,他大大咧咧地接過對方遞過來的礦泉水,漱了漱口,又洗了把臉,撩了撩精濕的額發,把剩下的小半瓶水交還回李畢春手裏,冷淡地說:“多謝你了,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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港生的“小獵豹”吉普開到鍾秀山腳下的四合院的時候,院子裏已經歇息下了。月色下的院落靜謐而安詳,隻聽見周圍鬆林在夜風中的簌簌濤聲和夜鷹的呱呱哀啼。
在港生鐵拳的狂轟濫炸下,白疏揉著惺忪的睡眼給他開了門:“喲,祖宗,你怎麽這個點兒來?這是喝了酒了,還是......”
這時身著睡衣的陳默披著件單衣走了出來。他清秀的臉龐在皎皎月華下顯得超塵脫俗,眼睛裏淡琥珀色的瞳仁透著幾分疏離和慵懶。
白疏見他出來了,就準備腳下抹油——溜了。
港生快如閃電的一把拽住他,直愣愣地:“小疏,你別走。我有話要問你!你說,我們倆,我和阿默要好,你覺得惡心嗎?你覺得我們變態嗎?”
“港生,你這是怎麽了?發燒了說胡話呐?” 還沒完全睡醒的白疏回過頭去望住陳默,投去求救的眼神。
陳默此時已經從前廳一步一步慢慢地踱了過來。他輕拍港生攥住白疏的拳頭,手掌便不自覺地鬆弛了下來。
陳默接住那垂落下來的手,放到手心裏暖了暖,又抬到嘴邊輕輕地啄了一口。接著走近一步,親昵地捋了捋港生額前的濕發,托起他的下巴,在他的唇上點了一下。
“怎麽,你不想和我親近嗎?” 陳默壓低了聲音問,“還是,有人說三道四?”
港生的身體驀地僵住了,他不由自主的往後退了一步,眼睛怔怔地看著陳默,喉頭咕咕作響,卻又什麽都說不出來。
陳默見狀眼色一沉:“那便是有人說了什麽難聽的話了!”
他低下頭去,像是被小蠍子蜇了一下,一種麻麻的鈍鈍的痛感在心底裏蕩漾開來:“這一天終究還是來了!”
自從兩人在心憫的記憶碎片裏表明心跡,有了港生那番“黃天厚土”的戲言,自小對師父言聽計從的狐族少主,陳默,就一意孤行地要在終身大事上忤逆師父了——憑什麽別人兩情相悅可以花前月下,而他陳默真心疼愛一個人,就得唔在心裏爛掉,就得承受心魔的百般羞辱?
白疏見陳默臉上陰晴不定,不禁暗暗擔憂。雖然近來這兩人明麵上好得蜜裏調油,可是他時不時會在午夜夢回被陳默在夢魘裏的囈語驚醒。他甚至有時會懷疑師父劉天宇有心拆散兩人,給陳默下了什麽蠱:“不就是處個對象嗎?怎麽搞得驚心動魄的!”
此時陳默緩緩抬起頭來,臉上沉穩得不帶一絲表情。他伸出一隻手握住港生僵硬的拳頭,“港生,你,會害怕嗎?”
港生依然被雷擊了似的混混沌沌的怔在那裏,聽聞他這番話,先是茫然地點了點頭,接著又突然使勁搖頭:“不,不!我不怕!我隻是......,我這裏難受。” 說著,他掙開陳默的手,拳頭錘了錘自己的胸口。
“難受”兩字仿佛兩根細細的長針,紮在了陳默的心上。他心裏一酸,五味雜陳:原來師父說的不錯,我若是執意為了順應著自己的心魔,倒頭來隻怕是要害了他!
陳默後退了幾步,此時兩人之間隔了差不多兩三米的距離。
“港生,”陳默長吸了一口氣,並不看他,啞聲說,“今天的話,早說晚說,終究是要說的。我隻是......沒料到來的這麽快。”
“我們之間的關係,在你們人族,是不被祝福的。我不知道你今天聽到了些什麽,但是如果我們執意走下去的話......會很難很難,” 說到這裏,陳默頓了頓,最終還是說出了那句最難出口的話,“港生,不如我們好聚好散吧......”
這時港生好像如夢方醒,他一雙烏黑的大眼不可置信地瞪著陳默:“好聚好散?”
陳默:“嗯,今後,我們還可以是好兄弟。”
港生聞言沉默了片刻,突然一聲不吭,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四合院,院門被他摔得山響。
白疏目送著港生受傷了的小豹子似的背影,再回頭看看陳默慘白的臉,“哎,怎麽?怎麽說著說著就分手了?你們,這怎麽就不能坐下來慢慢兒的把話給說開了呢,一個比一個急,話趕話都趕到一塊兒去了,這,這也太衝動了,你們倆......”
白疏話音未落,四合院門突然又“砰”的一聲巨響。隻見一個滿眼通紅的港生站在院門口。
白疏心說:祖宗,你幹脆把這院門兒拆了吧。
港生紅著一雙眼,一張英俊的臉顯得既熟悉又陌生,他死死地望著臉色慘白的陳默,眼裏仿佛要噴出火來:“好聚好散對吧?我偏不要!”
“憑什麽每次都是你說喜歡就在一起,你說難走就好聚好散?”
“你說我們人族怎樣怎樣,那要多謝你未雨綢繆,為我做的好打算啦!多謝你怕我難受,多謝你為了我的未來,為了我的幸福,做的隱忍犧牲!”
“可是你問過我嗎?你知道我想要什麽嗎?”
“從你說你也喜歡我,想要和我在一起那天,我就沒法和你好聚好散了...... ,除非,除非你親口和我說,不喜歡我了,不要我了!”
白疏見港生眼睛鮮紅欲滴,便從背後猛地推了陳默一把,大聲喝道,“十七!還是不是男人了?”
陳默沒有防備,一個趔趄險些跌倒在港生身上。他用手扶住港生的雙肩,一個不忍,便將那身上微微發抖的人輕擁入懷。幾滴滾燙的淚水頓時從他敞開著的睡衣領口灌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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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夜,通城市公安局。
刑偵二隊全員出發執行緊急任務去了。魯局揉了揉太陽穴,關了燈,叫醒在他躺椅上休息的王建安:“建安,你的小崽子跟著張大年出任務去了,走,我送你回去!”
兩人坐在魯局的桑塔納裏,一路少話。快到新城區別墅了,王建安突然說,“老魯,你知道嗎,因為通城石化的事兒,方誠儒要從香港飛過來了,就這兩天的事兒。咱們聚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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