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邊風景

本欄將發表一些紀實文章,描寫澳洲華裔知名作者、畫家、書法家、歌唱家的人生故事以及一些澳洲中國通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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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約黃昏》之七:寂寞天涯

(2021-09-13 17:59:55) 下一個

《人約黃昏》之七:寂寞天涯

蓋瑞·坦普

 

1959年2月3日,我乘坐遠洋巨輪斯特拉斯登(Stratheden)號駛出泰晤士河,駛入大西洋。全家人都到港口來給我送行。作為男子漢,我沒有哭。我眼看著家人遠去了,倫敦遠去了,英國遠去了,我的童年和少年時代遠去了,我的新大陸之旅開始了。

 

“大兄弟運動”

我是船上最年輕的移民,隻有16歲零3個月大。大西洋上的風浪越來越大,我們的船上約有1000名乘客,船開了不久,大多數人開始暈船嘔吐。巨大的餐廳裏空空蕩蕩。我卻毫無不適的感覺,不但在船上四處轉悠,還每頓飯都照吃不誤。我覺得遠洋航行實在是美事一樁。別人驚訝我怎麽就一點兒也不暈船呢?我後來才想起,雖然我隻見過生父一麵,但我畢竟是漁民和海員的後代啊。我家祖祖輩輩都吃大海這碗飯,都在大西洋上拚搏。我本來也會以大海為生的,是媽媽的選擇才改變了我的人生軌跡。

我們的船經過地中海,在希臘接了一些人,又經過印度的孟買,再橫越印度洋到達澳洲西部的弗裏曼特爾港,然後繞過澳洲南部到達墨爾本。5周之後,我們的遠洋巨輪總算到達終點,也就是澳洲最大的城市悉尼。在悉尼港一上岸,“大兄弟運動”的人就把我們送到遠西郊費菲(Fairfield)區附近的一個營地。

幫助新移民來澳洲的“大兄弟運動”始於1925年。從1947年起,這個組織在這片空地上,建設了一個牧場式的營地。剛下船的人在這個營地學擠奶,學騎馬,學園藝,學鋸木頭,學喂牛趕羊,總之,學習在這個農牧業發達的國家如何生存的基本技能。

   幾十年之後,這裏已變成一個對外開放的牧場,飼養了各種動物與牲畜,還有剪羊毛與狗趕羊等各種表演。2009年,我終於找到這裏,帶妻子楣來參觀。對她來說,這隻是一個很有意思的牧場或者動物園吧。對我來說,這可是50年的故地重遊啊!50年,整整50年過去了,我才想到要與妻子攜手講述我們的故事,才認認真真地來翻檢舊事,尋訪故地。

牧場當年的一些舊物消失了,房舍都重建了。然而,大廳裏張貼著“大兄弟運動”的史料,完好地保存著當年的照片與一些舊物。我沒有在照片裏找到自己,卻在那些年輕的臉上看到了當年的自己。我和妻子坐上遊覽車,在牧場裏轉了一大圈。周圍起伏的山坡、一片片的湖泊、還有那些參天的大樹仿佛在對我說:“嘿,蓋瑞,你終於回來啦?你去哪兒啦?你這些年好嗎?”啊,夢境一般的往事湧入腦海。

二次大戰之後,澳洲的各行各業缺少大量勞力,廣大的鄉村尤為如此。當時的澳洲政府還實行白澳政策,有色人種一概不受歡迎,所以就隻得不惜功本盡量吸納歐洲移民。除了在英國實行隻交10英鎊就可移民的政策外,澳洲還從希臘和意大利等南歐國家吸納了大批移民。

幾周之後,營地負責人開始把我們這批人分配到需要人的牧場與農場去。大夥把20分的硬幣扔進一個罐頭盒,說將來誰去的地方最遠,誰就把罐頭盒捧走。我滿腦子充滿了浪漫的念頭,我想到塔斯馬尼亞島上去摘蘋果。但是那時不是摘蘋果的季節,營地負責人問我願意不願意去紐省北部沃蓋特(Walgett)的一個牧場?我不知沃蓋特在哪兒,想都沒想就說願意。

 

偏遠的大牧場

我哪兒知道,沃蓋特非常偏遠,在悉尼北邊700公裏之外,比所有人要去的地方都遠,夥伴們就把那隻裝滿硬幣的罐頭盒給了我。我捧著沉甸甸的罐頭盒與夥伴們告別,不知自己是該慶幸還是擔憂?負責人把我車到悉尼的中央火車站,告訴我先坐一夜火車去500多公裏外的那瑞比(Narrabri);清晨再換乘鄉村窄軌火車去一個叫俄瑞俄瑞(Eurie Eurie)的小站,那裏會有人來接我。

第二天,窄軌火車在荒原上走啊走,大概兩個小時以後,司機讓我下車,說這就是我要到的小站。小站上有一個棚子,我提著我的箱子、行李下了車,站在棚子下麵,眼看著火車開走了,遠去了,完完全全消失在天際了。荒原上沒有樹,沒有房子,沒有一個人影,除了遠去的鐵軌和一條土路之外,就是隨風搖弋的荒草。我這才意識到我來到了連上帝都遺忘的地方。

我焦灼地望著土路的盡頭,大約等了一個多小時,才看見地平線上出現了一個亮點。亮點一點點走近,我看出這是一輛開著車燈的吉普車。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走下車,把我的行李往車上一放,說了句:“上車吧!”在路上他才告訴我,他叫湯尼(Tony),他爸爸大衛(David)擁有一個很大的養羊的牧場。

車在泥濘的道路上顛簸,還在半路上壞了,費盡周折,我們終於到達牧場。湯尼沒有把我帶到他們家的大房子,卻指著一個簡陋的棚子對我說:“你就住在這裏。”我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啊?這就是我住的地方?我離開現代化的英國,辭去在倫敦大百貨公司的輕鬆工作,放棄英國中產階級的舒適生活,跋涉萬裏到澳洲,難道就要住在這樣一個簡陋的小棚子裏嗎?

棚子旁邊是草料倉庫和工具設備倉庫,旁邊還有一個晝夜轟鳴的小發電機。草料倉庫是老鼠的家園,它們在我的小棚裏上竄下跳。天氣溫暖時,蛇也會來光顧,還有很大的蜘蛛到處亂爬。住在這樣的地方,真的需要極大的勇氣。幸虧我是軍事寄宿學校出身,膽子很大。廁所是原始的,地上挖了個坑而已,沒有衝水設備。洗澡無論冬夏隻有冷水,沒有洗衣機。

吃飯的時候,我和其他工人都去牧場主人家的大房子裏就餐。那兒有一個大廚房。牧場主大衛的妻子給大家做飯。她非常勤勞,做各種繁重的家務,幾乎沒有閑暇。她唯一的娛樂是聽聽收音機,是那種裝電池的舊收音機。

每天清晨,我先給奶牛們擠奶;早餐後,在大廚房裏洗大堆的碗碟;然後出去幹活,修渠、修籬笆或給羊群洗澡,每天幹到天黑。每周,我還得負責宰幾隻羊。工資先是每周掙3英鎊,後來長到4英鎊。那時,澳洲還沿用英國的貨幣體係。

 

槍法準的小子

16歲的我,除了萬分後悔來到澳洲這荒郊野外過這種艱苦的生活之外,似乎別無他途。我不懂也不知道該如何脫離牧場找到更好的生活。牧場上的生活不但艱苦而且寂寞,隻有每幾周的小鎮購物之行能給我一點點快樂。鎮上那時大概有數百居民,有一些商店。一到鎮上,我先到酒吧的衛生間裏痛痛快快地上廁所,然後買些巧克力,再買些雜誌。我發現,小鎮上竟有商店賣槍,我決定買一隻便宜的舊步槍,準備有空兒時練練射擊。

那時,澳洲的偏遠牧場和農場一般都有槍。大衛和他的兒子湯尼看到我買了槍,很好奇地說:“蓋瑞,讓我們來看看你的槍法如何?”當時我們的吉普車正在土路上行駛,我叫他們停車。大衛要教我怎麽往槍裏裝子彈,我不用他教,很快就裝好子彈,舉槍向遠處一隻奔跑的野袋鼠瞄準。隻聽槍聲一響,袋鼠應聲倒地。大衛和湯尼這才真相信我是在英國上過軍事寄宿學校的。這件事傳開之後,牧場上的其他職工都說:“以後可別欺負蓋瑞這小子,他的槍法可準了,可不是鬧著玩的!”那時澳洲人很看不起新移民,欺生得厲害。有人就經常罵我:“你這個英國小兔崽子!”

初到澳洲的經曆使我很同情新移民在澳洲的處境。我來自英國,與澳洲人可謂同宗同族,母語都是英語,隻不過初來乍到,就受他們歧視和欺負,何況南歐移民,尤其是後來的亞洲移民和非洲移民更是如此。

那一段時間,我一直保持著與在新加坡的父母通信。我常常想念家人,想著將來賺夠了錢,就去新加坡探望家人。有一天,我接到父親的信,信上說他與母親離婚了,他不得不把正在新加坡上學的兩個妹妹送回英國上寄宿學校,自己再回新加坡上班。

原來,母親在新加坡認識了一位在國際大石油公司任職的美國男子,她計劃與他私奔。父親知道了就說:“你不用私奔了,我也受夠了。我們離婚吧!”我知道事情的原委後,對母親幾乎是徹底失望了。我覺得母親對不起父親,也對不起我和妹妹們,她把我們的家徹底拆散了。一氣之下,我不再給母親寫信。

我以最大的毅力在牧場上堅持忍耐。但是一年之後,我決定離開,我覺得外麵找工作再困難我也得走。大衛很好心,他說:“你要走,我不攔你,我車你去沃蓋特。不過,你要是找不到工作,還可以回來。”

 

兩次受騙

我很幸運,在沃蓋特鎮上,我找到了一個寄宿處。我沒有那麽多錢住單間,但總算在屋頂下有了一個床鋪。這總比住在牧場上的棚子裏,與老鼠、蜘蛛和蛇做伴強多了。澳洲城鄉都有這種政府資助的寄宿處,供給一些低收入的人士居住。

我們那兒住的大多是剛來的移民,大家都在四處找工作。有一天,一個人對我說,他在鎮上找到給人油漆房子的工作,他希望我做他的幫手。我很高興去掙這份錢,也學學油漆房子的技術。這件活要幹一些日子,房主說幹完活給錢。

有一天,我正在興致勃勃地刷漆,同住的一名男子來了。他說,他決定去悉尼,想買我的皮箱。我說可以,你把我箱子裏的東西拿出來,放在我的床罩裏就行了。他給了我皮箱錢,臨走時悄悄對我說:“你的油漆工朋友,他不會給你工錢的,一旦收到房主的錢他就會跑的。”他的話嚇了我一跳,我決定小心地看住我的油漆工朋友。

沒想到那天晚上收工之後回到寄宿處,我發現不但我的皮箱被拿走了,我的毛外套、皮靴、皮鞋、襯衫和褲子也全被席卷一空。這些從英國帶來的衣物我在牧場上舍不得穿,還是新的。但是,這位把我的東西洗劫一空的人早已遠走高飛。我除了自認倒黴之外,完全無計可施。

房子終於油漆完了。我的油漆工朋友對我說,房主明天早上去銀行取錢,然後給他錢,他就可以給我了。可是第二天清早,我卻發現他的鋪位已經空了。原來,我們幹活的最後一天,房主已經把錢給他了。他當時是懷揣著錢騙我,然後半夜逃跑了。

僅僅離開牧場兩周,我已兩次被騙,而且現在連寄宿處的房租都交不出了。我想起牧場主大衛的話,看來在外麵闖蕩不容易,特別是像我這樣毫無社會經驗的天真小子。就在我走投無路之時,管理寄宿處的年輕夫婦向我伸出了援助之手。

他們是希臘移民,很同情我的遭遇。妻子忙於照顧很小的孩子,就讓我幫著他們打掃衛生,洗廁所,掙自己的住宿錢。有一天,那位妻子突然說,沃蓋特鎮上的一對希臘兄弟開了一個咖啡館,缺少人手。她已經向他們推薦了我,讓我快去見他們。我立刻飛奔到那個咖啡館。

 

小咖啡館浪漫

咖啡館賣漢堡包、炸魚、炸薯條、三明治,當然還有各種飲料。希臘兄弟倆一看我果然幹活賣力,不怕髒不怕累,當即就留下我了。

他們倆在鎮外租了一所房子,給了我一間睡房。房子裏有抽水馬桶,有洗衣機,而且沒有老鼠,沒有蛇。這使我大為滿意,我總算又回到文明社會了。我買了一輛自行車,以便騎車去咖啡館上班。與牧場的活相比,咖啡館的活就輕鬆多了。

我很快就和常常到咖啡館裏來的小夥子大姑娘們混熟了。我還不由自主與一位姑娘墮入愛河,我倆常常瞞著姑娘的父母在她家偷偷幽會。希臘兄弟自然知道這個秘密,但是他們替我保密,替我高興。

有一次,這位姑娘去了另一個地方。晚上,她打電話到希臘兄弟家中,讓我騎車去找她。我為難地說:“那地方那麽遠,我騎車去太遠了,我怎麽能去……”這時,我突然聽見電話中轉站的人說:“你可以去,你可以去……”

我被嚇了一跳。本來我們倆是瞞著姑娘的父母悄悄來往。現在,電話中轉站的人知道了,意味著風聲走漏了,消息會在鎮上立刻傳開,她的父母馬上會知道,會來找我算賬。我想來想去,實在不知道該怎麽應對這一複雜的情況。情急之下,我想,咖啡館的工隻好放棄了,我隻能一走了之了。

這時候,沃蓋特鎮上正好在招募長途轉送牲口的人。他們要把大批的羊從北邊的昆士蘭(Queensland)省轉送到紐省南邊的一個大牧場去,路途非常遙遠。我從沒幹過這個活,但還是毅然跟他們走了。

 

千裏送羊

我的工作是騎著馬趕羊。羊群一邊沿路吃草一邊走,一天隻能走幾公裏。路邊的草地是屬於政府的,鐵絲網裏才屬於私人。羊在路上一邊走一邊吃草,羊就不會掉膘,才能賣好價錢。那時,澳洲的公路不發達,也沒有那麽多大卡車,羊群就是這樣長途運送的。

晚上,我們把羊圈在活動的羊圈裏,由狗來值夜照料。另外有人專管馬群,馬是要換的,一天供人騎,一天一邊吃草一邊走。我們一天十幾個小時騎在馬背上奔波,非常辛苦;晚上則住在帳篷裏,實實在在的風餐露宿。

有一天,正趕上聖誕節,我們仍在昆省境內,天卻下起了大雨,連續幾個小時都不停。我們身在曠野,無處避雨,渾身上下淋得透濕,冷得簌簌發抖。到了晚上,雨還在下,帳篷裏到處濕漉漉的,雨點噗噗啦啦打在帳篷上。我的心中一陣悲苦,這是我有生以來最淒慘的聖誕夜了。我想起在英國的聖誕節,有壁爐,有火雞,有巧克力,和家人在一起,多麽快活啊!我明白,我一定要努力改變自己的生活,千萬不能再過這樣糟糕的日子了。

等我們又回到沃蓋特鎮時,我對趕牲口的老板說,我不幹了,你再找別人吧。沃蓋特鎮上有個職業介紹所,我被介紹到很遠的一個牧場。出乎我的意料,這個牧場上平時隻有一個男人——牧場的主人。他的妻子忍受不了牧場上的寂寞,帶著孩子們搬到南麵的大鎮奧蘭治(Orange)去了。

過了一段時間,我熟悉了牧場的情況,牧場主就把一切都交給我,自己則去奧蘭治與妻子孩子團聚。他常常數周不歸,隻在晚間來一個電話,詢問一下情況。一個人照管這個牧場並不是太難,難的是獨自在這裏生存。

 

野豬最危險

周圍除了曠野就是曠野,沒有一個人影,當然更沒有電視或者收音機。我如果想吃魚,就要自己去河裏撈;我如果想吃肉,那麽我就得殺一隻羊,或者用槍打死一隻袋鼠或野豬。其實,袋鼠肉和野豬肉並不適合人類食用,裏麵有很多細菌。假如你沒有相應的知識,還是不要吃它們為妙。所以,我通常是吃罐頭、魚和雞蛋。

    我得常常開著吉普車在牧場周圍巡視,看看羊群與牛群是不是有水喝,羊圈和牛圈的籬笆是否完好,羊群與牛群是不是有生病的跡象。不管我去哪兒,我從來都帶著子彈上膛的步槍。在水泵附近,經常有毒蛇出沒,而最危險的就是野豬。它們是很凶猛的野獸,長長的牙齒是致命的武器。有的雄性野豬身體長達三米,它們有時能把馬的前腿撕裂。假如碰上攻擊性強的野豬,你唯一的辦法是使用大口徑步槍射中它的頭、脖子或兩肋。假如你的子彈打在野豬肩膀等皮厚部位,你隻能激怒它,給自己帶來滅頂之災。幸虧,我不僅槍法好,我的槍也是又輕便又先進的。

除了野豬之外,老鷹和蛇也常常來攻擊小羊,你唯一的辦法就是開槍打死它們。牧場上的看羊狗不時需要吃肉,我隻好隔些天打死一隻袋鼠。所以,槍成了我不離左右的最好夥伴。夜晚星星和月亮特別的亮,野貓在遠處一聲聲地嚎叫。這種寂寞與危險的生活把我快折磨瘋了,幾個月後,我攢了一點錢,就對牧場主說:“我必須得離開,我實在受不了了。”

 那是1962年3月,我到達澳洲整整3年了,我也快滿20歲了。3年艱苦寂寞的鄉間生活可把我整苦了。我決定離開鄉下,去城裏去悉尼去有人類文明的地方找工作。

 

重歸悉尼

我在悉尼城東租到一間房子,還幸運地在附近的一家修車行找到了工作。我整日穿著又髒又油的工作服清洗汽車零部件,清洗車行內內外外。可是下了班,我的好時光就來了。我飛快地洗個澡,換上幹淨衣服就上街去玩。那裏離市中心數步之遙,商店、電影院、餐館、酒吧一家挨著一家,到處都是年輕人的歡聲笑語,好熱鬧啊!我總算享受上城市生活了。

就在我到達悉尼不久的一天,警察突然來到我的住處敲門,這可把我嚇了一跳。警察看出我緊張的樣子,就很和藹地說:“你的媽媽在悉尼,她正在找你,這是她的電話,你快給她打電話吧!”

我半天沒說話。我的第一反應是:“假如我不去找她,犯不犯法?”

警察對我的問題很驚愕,但是他還是直言不諱地告訴我:“不犯法。”。

“那我就不找她!”我當時想都沒想就這樣說出來了。

那次我真的沒有去找母親。我從小就非常崇拜依戀母親。但是母親不想為照顧孩子付出太多,把我長期放在寄宿學校,這深深地傷害了我的感情。幾年前,她又拋棄父親私奔。就是因為她,我們的家離散了。從感情上來說,我難以原諒她。

當時母親和她的美國丈夫正在悉尼,母親對我拒絕見她大為生氣,覺得我讓她在家人親戚圈裏丟了麵子。大概在幾年之後吧,母親早已離開了悉尼,我的火氣也消散了一些,我和母親終於取得聯係,但是我們的關係一直都是不融洽不親密的。父親後來與一位去世同事的妻子結婚,他們的婚姻幸福長遠。

就在悉尼車行修車期間,我找到一位女朋友。她比我大十幾歲,可是我不在乎,我們很合得來,一起度過了許多美好時光。我對她是很認真的。可是幾個月後,她突然不由分說地提出要和我分手,她說她要回北澳首府達爾文去。這是我第一次認真地戀愛,失去了她的悉尼竟變得一片淒涼。我沒法再在悉尼停留,停留一分鍾就多一分痛苦。我帶上簡單的行李跑到悉尼中央火車站。當晚有一列開往紐省西部布羅肯希爾(Broken Hill)的火車。我想都沒想就買票上了車。

我的漂泊生活又開始了。我在布羅肯希爾的一個牧場養了幾個月牛;又跑到南澳首府阿德萊德(Adelaide)的碼頭上搬木頭;後來又到了西澳的產麥區開聯合收割機;再到西澳首府珀斯(Perth)當了一個學校的看門人。兩年多的時間,我幾乎跑遍了澳洲全境。這時,我已經滿22歲了。我漸漸意識到,我應該好好謀劃一下自己的將來,找一份能學到技術並且可以發揮我的專長的工作。

我再一次回到悉尼。它是澳洲大陸上最大的城市,工作機會最多。我憑著一往無前的鑽研精神,找到一份又一份工作,學到許多有用的知識。60年代後期,我滿24歲之後,大妹凱瑟琳給我來信,說她參加了英國的傳教團,到了太平洋上的小島巴布亞新幾內亞。我十分想念妹妹,我們在倫敦一別,好幾年過去了。如今,她離澳洲這麽近,我要飛去看她。我向就職的汽車配件廠辭職,準備動身。

 

巴布亞新幾內亞

我那時對這個太平洋上的小島毫無了解,但是悉尼有飛機直飛巴布亞新幾內亞的首都摩爾茲比港(Port Moresby),這對我太方便了。出乎我意料的是,下了飛機可還有好多路要走,旅途方便可謂到此結束。

實際上,在20世紀60年代,巴布亞新幾內亞還十分落後,摩爾茲比港就像人類文明的盡頭,隻有幾條小街。而我得乘坐單引擎小飛機飛到海島北麵的拉巴拉巴(Rabaraba),然後沿海岸步行12公裏,才能到達妹妹凱瑟琳所在的村莊。

我對小島的熱帶氣候全然不知,穿著厚厚的牛仔褲和長統靴,在小路上走了一會兒就熱得滿身大汗。路上我碰到一些當地人。他們不論男女都光著上身,皮膚又黑又亮。男人們穿著隻護著下體的草兜,女人則穿著草裙。我們語言不通,隻好互相微笑揮手。孩子們對我特別感興趣,跟在我後麵,又笑又跳不肯離開。我掏出妹妹凱瑟琳的照片給他們看,他們好奇地擠在我身邊看照片,而且馬上就認出了凱瑟琳,終於把我帶到了妹妹所在的村子。

我真佩服凱瑟琳,她這麽一個20歲的年輕女子,竟與另一位女士從英國跑到這樣蠻荒偏遠的地方來傳教。凱瑟琳把我領到一個大草棚前,說我就住在這裏。草棚有竹子編的牆與樹葉做成的窗,但是晚上一定要把門窗打開,好讓涼風進來。這裏沒有電,沒有電燈、電話,當然更沒有電視、收音機和洗衣機了。

我和妹妹談起別後的家事,也談了島上的情況。凱瑟琳告訴我,島上婦女地位很低,當地人也不太看得起白人婦女,對白人男子卻另眼相看,所以孩子們和男女青年老圍著我。我和凱瑟琳在草棚裏說話,這些孩子一直在草棚外麵圍著。凱瑟琳走後,我就吹滅了油燈,準備脫衣睡覺。我發現,黑暗中仍有好多黑亮的眼睛在盯著我。我想,他們大概想看看白人男子脫了衣服是什麽樣兒吧。

以後的幾天,因為凱瑟琳還有工作要做,我就與村裏的孩子們、男女青年們一起遊逛,一起到海邊遊泳。他們喜歡看我帶來的彩色雜誌。我用英語給他們講解,他們雖然似懂非懂,但是很開心。我們語言不通卻相處甚歡。與我在澳洲大陸的生活相比,島上的生活似乎更簡單隨意,他們的生活方式與周圍的大自然顯得很和諧。我甚至有點羨慕他們,並且開始懷疑西方人對這些島民的看法與態度了。

星期天早上,我坐在妹妹凱瑟琳旁邊,聽牧師講道,附近的村民甚至孩子們都來聽。我不由得想:島民們的生活方式不是很好嗎?他們難道真的需要我們來給他們傳道,告訴他們該信仰什麽嗎?40年之後,凱瑟琳給我寄來我與島民孩子的合影,我不由感慨萬千。我不知道這40年來,他們生活得如何?如果他們看到這張照片,還認得出自己嗎?我幾乎認不出自己了,那個瘦精精的白人小夥就是我嗎?

    假期飛快過去,我不得不與凱瑟琳告別。我們倆人都沒有想到,我們的再次見麵竟是幾十年之後,不是在這個島上,不是在我們的家鄉英國,而是在美洲大陸。雖然我們幾十年都沒有機會重聚,但我對凱瑟琳深摯的手足之情始終未變。

 

冒險應聘

回到悉尼,我很快找到工作。我也結交了一些朋友,甚至有了女朋友,業餘時間我則埋頭自修電子學。我特別喜歡閱讀電子雜誌,然後根據雜誌的介紹買來零配件,自己動手組裝各種儀器。我發現我對技術文章領會很快,動手能力也強,做出來的儀器非常有創意。為了學到係統的知識,我晚上去技術進修學院學習。我做這些純粹是從自己的興趣愛好出發,我並沒有意識到,電子學對我將來的工作前景有多重要。不過,我越來越想找到與電子學有關的工作了。

幾年後的一天,我看到報上一則廣告,一家生產控製器的電子公司招聘技術人員,但是要求有電子學的大學畢業文憑。我明知自己沒有這樣的大學畢業文憑,卻決定去試試看。我想,我的基礎知識豐富,動手能力又強,不妨去試它一試,反正失敗了也毫無損失。

應聘的那天,服務經理拿出厚厚的操作手冊說:“我們必須修複一係列記錄器、控製器、轉換器、高溫測定器和其他測試設備。我們需要技術人員根據操作手冊就能夠修理各種各樣也許你從來也沒見過的儀器。”說完,他隨手翻開一大本操作手冊。

看見上麵密如蛛網的電路圖如此複雜,我當時隻覺得一陣眩暈。但是,我馬上強自鎮定下來,專注地盯視著那張電路圖。我這才發現,這張圖雖然巨大龐雜,但仔細分解之後,每部分又是清晰易解的。於是,我開始一部分一部分地給這位服務經理講解。他見我講得頭頭是道,又拿出另一大本操作手冊,讓我講解另一張電路圖。

這一次我充滿信心,我剛一講完,他就高興地問:“你什麽時候來上班?”

“星期一!”

我就這樣得到了這份工作,而且使出渾身解數幹了起來。我虛心向公司的老員工學習,夜以繼日地幹,眼看著成批的儀器被我們修好了。

大約3周之後,服務經理走來對我說:“明天,你把你的大學畢業文憑複印件帶來,我們得在人事部門那兒登記一下。”

“我沒有大學畢業文憑。”這時,我決定說實話。

“什麽?你沒有?你怎麽能開這樣的玩笑?來應征的人全有大學文憑,有的人還有碩士、博士學位。結果,我誰也沒要,就要了你!”
   “他們的文憑有什麽用?你不是說他們既看不懂操作規程和電路圖,也修不了儀器嗎?”

經理聳了聳肩膀,無奈地說:“那好吧,好吧,讓我們來想個辦法應付吧!”

我就這樣在那家大公司幹了下去,我的應聘成功了。後來,服務經理不但安排我在公司修理各種儀器,還讓我開著車到其他公司上門修理。我發現,這才是最適合我的工作。我天性好動,每天坐在工作台前修理儀器讓我覺得沉悶;而到不同的公司上門修理,接觸不同的公司與顧客卻讓我覺得新奇有趣。這不但拓展了我的知識麵也增進了我與人打交道的技巧。

20世紀70年代,我進入醫療測試儀器行業擔任工程師。這就不僅需要電子、機械等方麵的技能,還需要許多生物學與電腦軟硬件方麵的知識。而我對這些知識恰恰興趣濃厚,電腦更是我的最愛。沒有什麽比你的個人愛好與你的工作完全契合更為理想了,我有一種如魚得水的感覺。我先後在幾家美國醫療測試儀器跨國公司澳洲分部工作,以後就一直在這一領域發展,能力與經驗自然不斷增長。

    這些跨國公司澳洲分部與亞太地區有著緊密的聯係,自70年代後期我開始經常去亞洲出差。日本、新加坡、馬來西亞、印度尼西亞與泰國等成了我的常來常往之地。亞洲從南到北從西到東我幾乎都跑遍了。對於一個在英格蘭長大,在澳洲長期生活的西方人來說,亞洲一直是神奇遙遠的異域。我先是對異國情調感到癡迷,後來就越來越能欣賞亞洲各國絢爛迷人的文化與不同的風俗習慣了。亞洲男女同事的精明幹練也給我留下良好印象。我還驚訝地發現,亞洲人特別是女士有著極為執著的婚姻觀念。當然,我那時還從未想過要找亞洲女士為妻,即使我的婚姻生活一波三折極為不順,我也沒動這個念頭。

 

婚姻、母親

我的初婚純粹是個誤會,很快就以離異告終。我還曾與另一位女士長期同居,但是我們的生活漸漸被不快與麻煩淹沒,最後不得不以分手告終。我與埃瑪的婚姻最初還是比較幸福的,我們是同事,相互了解。但是,我們結婚之後,婚姻的問題越來越多,我簡直招架不了了。我的朋友、同事都認為我應該盡快離婚,一走了之,但是,我執迷不悟,不屈不饒地想維持這個婚姻。

我16歲離家,來到澳洲這個沒有一個親人的大陸,又在偏遠的鄉間生活了幾年,嚐夠了寂寞孤獨的滋味。我需要愛,需要親情,需要家庭;我不怕辛苦,勇於奉獻,我不在乎錢。我固執地以為隻要我一心一意,不斷努力,盡量滿足她的需要,就一定能夠感動妻子,建設起一個溫馨的家園。

我與埃瑪結婚數年之後,我母親的美國丈夫與她離婚了。母親有意來澳洲投靠我,80年代曾飛到澳洲度假。我陪母親到處遊玩,但是,我無意長期與母親生活在一起,我覺得母親很難相處。母親也發現,與我和埃瑪同住不是長久之計。

    母親回到英格蘭,先在寄宿學校當舍監。後來,她又被獵頭公司推薦給巴林皇後,給剛出生的小王子當保姆。巴林是波斯灣的一個島國,卻因盛產石油而財源滾滾。母親不但容貌美麗風度優雅,而且很有教養,因此深得皇後歡心。她照顧小王子的日常起居,也教他英語和英國式禮儀。母親非常尊重巴林的文化與宗教,與國王一家建立了融洽親密的關係。每天晚上,她與國王一家共同進餐,她是晚餐桌上唯一的外國人。幾年之後,她告老還鄉,回到英國。

一天晚上,母親正準備就寢,卻有人敲門。來人說小王子病了,吵著要找他的保姆,皇後請母親立即啟程。

母親說:“我買好機票,趕到那裏,已是3天以後,小王子的病也許早就好了。”

來人卻說:“請您趕快收拾一下隨身東西,一切都為您準備好了。”

母親提著小箱子走出門來,豪華轎車把她載到倫敦機場,巴林皇室的專機正在停機坪等待她。幾小時後,母親回到了小王子身邊。後來,皇後又讓母親擔任侍從女官,陪同在皇後身邊。經母親介紹,我的大妹妹凱瑟琳也曾為巴林皇室工作,管理調度皇室到歐洲各處參加賽馬的馬匹。十幾年前,母親退休,定居美國加州,因為凱瑟琳住在那裏。自那時起,我有十幾年沒見過母親,但是一直保持通信聯係。

我先前也和父親通信。後來,父親很少給我寫回信,而總是讓後母代筆。再後來,我妻子埃瑪寫信、打電話給父親,訴說我的種種不是,希望父親給我施加壓力。父親當然不想介入我們的夫妻糾紛,就慢慢與我們疏遠了,後母也不再給我寫信了。漸漸地,我們父子之間就中斷了聯係。我一直非常尊敬熱愛父親,也尊重我的後母,一想起他們心中總是湧起美好而失落的情緒。

 

選自四川文藝出版社出版的書《人約黃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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