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邊風景

本欄將發表一些紀實文章,描寫澳洲華裔知名作者、畫家、書法家、歌唱家的人生故事以及一些澳洲中國通的故事。
正文

《人約黃昏》之十九:尋根英格蘭(上)

(2021-10-19 15:47:21) 下一個

《人約黃昏》之十九:尋根英格蘭(上)

  蓋瑞·坦普  辛夷楣

 

 

蓋瑞·坦普:

有的時候最小的種子改變了一切,有的時候它的成長超過了想象,超過了我們最大的預期。當我第一次遇到楣時,我的感覺正是這樣。它是從一個簡單的電話開始的,僅僅是回應了悉尼報紙上的一個小廣告。從這粒小小的種子開始,我們每天的日常生活開始發生變化,直到變化如此巨大,我倆漸漸變成了不可分割的一對兒,正象食物與飲料,白天與黑夜,呼與吸。

 

攜手重返

現在,我感受到了我生活中的另一個變化,重返故鄉英格蘭的願望變得越來越強烈了。澳洲是我的家,但是我童年的記憶一直隱藏著,隱藏在英格蘭那翠綠起伏的山坡間和那多石彎曲的海岸線上。我想返回英格蘭找回50年前少年時代的模糊記憶,我不想讓這些記憶永遠散落遺失。但是,這需要很多錢,很多安排與計劃,絕不是輕而易舉的事。而且,我也不想獨自一人踏上還鄉之旅。

現在,我有了我的妻子楣,我覺得尋根之旅有了新的特殊意義。她是一個忠實的熱愛旅行的伴侶,有她陪伴我尋根該是多麽生趣盎然。楣會象一頭小羊一樣愉快地跟隨我在英格蘭到處轉,與我共享一切歡樂。她不但不會有任何抱怨,而且還會盡她所能來幫助我,這是我一生都在等待向往的機會。現在,我們已經賣掉了我們的舊單元,還清了所有的房屋貸款,我們在經濟上有能力來支撐耗資不菲的英國之旅了。我的工作負擔也已減少到一周工作三天,適於請長假了。

但是,直到我們坐在從倫敦希思羅機場到市中心帕丁頓(Paddington)車站的高速火車上,我才知道我確實回家了。經過了51年的漫長歲月,2010年6月底,我終於回家來了。這不是出差,這不是為了完成公司交付的任務,這純粹是為了我自己,這是我的尋根之旅,我的旅行,我的假日。我生活中的至愛——我的妻子就在身旁。我帶她回家鄉來了。記憶開始聚集,我們拉著行李到了我們預訂的旅館。

 

辛夷楣:

我們買的是中國民航的環球機票,先到北京探望我的家人,再飛洛杉磯探望蓋瑞的大妹凱瑟琳,然後飛波士頓探望我的侄子欣欣,再飛倫敦,在英國尋根三周。在北京的時候,我就感到爸媽這一年有明顯衰老跡象,但是,我萬萬沒想到的是,我們離開北京才十天,媽媽就因腦梗塞住進了醫院。我們剛到倫敦,聽到這個消息,我感覺有如五雷轟頂,立時就想改機票飛回北京。坐在倫敦的雙層旅遊巴士上,我心中淒苦萬分,倫敦城的美景對我真是浮光掠影。我無心欣賞,隻想拋下它們,飛到母親身邊。

但是,這可是蓋瑞盼望多年的尋根之旅呀!我走了,他一個人可怎麽有心情繼續呢?他一心一意是要帶我還鄉,心心念念是想與我一起尋根的。那時正是旅遊旺季,改機票非常困難。我往北京打了好幾個電話,情況總算明了,媽媽的病情已漸趨穩定。蓋瑞理智地說:“現在媽媽在醫院,有醫生、護士與護工照顧。你趕回去,除了站在她的病床前,還能做什麽呢?你不如回去之後,延簽證、改機票,在她出院之後,在家多照顧她一段時間!”他的話使我漸漸鎮定下來,倫敦的美麗宏大也把我征服。

 

倫敦美麗宏大

蓋瑞·坦普:

在我們小旅館的窗下,就有環城旅遊巴士經過。我們在小旅館的櫃台買了車卡,就登上了雙層巴士的頂層。這真是觀光倫敦的最佳選擇。而倫敦的最奇妙之處就是幾百年來它的地理狀況沒有變,改變的僅是外表的化裝。它與我50年來的記憶何其相似!少年的我常常在倫敦城裏穿梭來往,常常經過這些著名的地標式建築,然而今天的我已經踏入老年了,倫敦當然認不出我了。我倒覺得倫敦似乎變得年輕了,變得更加美麗動人了。

那兩天天公作美,倫敦籠罩在藍天白雲之下。對於我這個攝影愛好者來說,可真是天賜良機啊!我珍惜我們坐在雙層巴士上的每一分鍾,輪番使用攝影機與攝像機,從各個角度拍攝我的故鄉倫敦。我清醒地意識到,我內心深處對倫敦的摯愛,倫敦啊倫敦,你沒有讓我失望!但是,我沒有把這些感受告訴妻子。我不想影響她。要知道,她從未到過倫敦,從未踏上過英格蘭的土地,我特別想知道她對倫敦的第一印象是什麽。

 

辛夷楣:

倫敦與巴黎有某種相似之處,它們都把自己的文化傳統保存得完好美麗。恰如巴黎的重要建築幾乎都環繞著塞納河一樣,倫敦最輝煌壯觀的建築,比如議會大廈、威斯敏斯特大教堂、聖保羅大教堂、倫敦塔與皇家法院等全都散布在泰晤士河邊。而河上相隔不遠就是一座橋梁。其中尤以古色古香的塔橋與威斯特敏斯特大橋最美。我最欣賞的還是那結構複雜外觀壯麗的議會大廈和與它相連的鍾樓——大本鍾。

    我不由地驚歎:“能夠修建這些建築的民族必有非凡的智慧、發達的技術與相當強的組織能力。我真沒想到,倫敦城的名勝與這些街區整片整片的老房子保護得這麽好。你看,這些古建築的磚色一看就知道起碼幾百年了,二次大戰中倫敦大轟炸的痕跡竟一點看不出來了。英國人保護傳統的意識相當強。”

蓋瑞聳聳肩:“你難道不知道,我們英國人是最懂得如何修舊複舊的嗎?”

我笑著說:“幸虧你們英國近些年經濟不景氣,倫敦市的高層現代化建築不多,要是到處都聳立著瑞士塔那樣的玻璃鋼建築,泰晤士河邊的景觀就全被破壞了。”

蓋瑞也笑了:“我知道寶貝兒不喜歡現代化建築破壞倫敦的典雅,英國製定了許多法律,不許在一些地段拆毀舊建築,也用了很多資金維修舊建築。所以,我們今天看到的倫敦城保存得很不錯。”

 

蓋瑞·坦普:

大英博物館是我少年時代經常流連忘返的地方,它的館藏極其豐富,卻一直免費向公眾開放,這是英國政府的德政。世界上沒有一個規模如此宏大的博物館是免費開放的。當我們家住在倫敦時,少年時代的我常常帶上幾片麵包再買一張地鐵車票,就來這裏參觀逗留一天。對大英博物館的美好記憶多年來伴隨著我、滋養著我,讓我對人類的文明充滿了敬仰與熱愛。

當我帶著楣在館裏漫步時,我驚喜地發現,我少年時代熟悉的古希臘陶瓶、古埃及木乃伊與古羅馬寶劍依然保存得完好如初,似乎沒有一絲一毫的改變。我覺得時光仿佛倒流了,但是從玻璃櫃裏,我看到自己已經分明不是少年了。我真沒想到,我在異鄉經曆了那麽多冒險,在幾乎遊遍世界各地50年之後,竟然又回到我記憶中最美好的大英博物館來了。而經過整修的大英博物館更加美麗動人,令我欣喜不已。

我曾經多次告訴楣,大英博物館是將古埃及、古希臘、古亞述與古羅馬遺跡保護得最完好的地方。原先,我不知道,她相信不相信我的話。中國是有悠久曆史的國家,她特別喜歡曆史與古代文明。這一次,我看到她震驚了,她不斷地要求我給她與這些古跡拍照,興奮得像一個小姑娘。

 

辛夷楣:

英國是一個偉大而複雜的國家,英國曆史充滿了爭議。當我們走進大英博物館時,我的心情既興奮又矛盾。英國人把這些珍貴的古埃及、古希臘、古亞述與古羅馬人古跡搶來卻又保護得這樣好。那些石雕體積巨大,造型精致,雕紋細膩,幾乎沒有風化的痕跡。你簡直不相信它們已經存在了幾千年。你不能不感歎人類的早期文明實在是太燦爛輝煌了。你不由得要問,我們的先人何以有如此高深的藝術涵養?大英博物館又為什麽能把它們保護得這麽好?

最讓我歎為觀止的還是巴特農(Parthenon)館。1801至1805年的英國駐奧斯曼帝國大使是希臘雕塑的愛好者,當時雅典城最高處的巴特農神廟曆經兩千五百年的風雨戰亂,已經破敗傾損。這位大使向奧斯曼帝國政府購買了巴特農神廟的50%石雕,用船運回英國。英國議會1816年通過立法,向公眾免費展出這些石雕。這就是這個巨大的巴特農館的由來。那些石雕有的雖已斷臂缺損,但是精美絕倫。

那天,館裏有一群小學生。他們都拿著作業夾在認真地對照填寫,還不時指著雕塑向老師提出稚氣的問題。兩千多年的古典雕塑與天真爛漫的孩子讓大廳裏充滿了和諧美好的氣氛。我和蓋瑞坐在大廳中間的石凳上,被四麵的雕塑環繞著,久久舍不得離去。但是,我們必須得站起來,還有好多珍貴的寶物要看呐!

    我還堅持要看中國館,我想知道當年大英帝國到底從中國搶走了什麽?除了三千年前的周鼎與兩千多年前的銅鍾外,大型佛像、瓷瓶與唐三彩擺滿了大廳。一個長廊正在舉行中國玉器展覽,從漢代的環佩到明代的玉碗,應有盡有。大英博物館裏的中國寶物比北京故宮珍寶館陳列的要多得多了。

一個月前在北京時,我和蓋瑞重遊故宮。珍寶館屋宇破舊,室內室外盡是常年失修的痕跡,與新修繕粉刷的故宮三大殿形成鮮明對照。最可氣的是,門票不菲的珍寶館裏像樣的珍寶沒有幾件,玻璃櫃裏充斥著一些小裏小氣的東西。蓋瑞忍不住嘲笑說:“這些清代的王後頭飾做工也太粗糙了!”我想,故宮珍寶館大概是因為設備不好,而把寶貝藏在庫房裏不拿出來吧。堂堂的故宮總不至於館藏如此可憐,難道我們中國的寶物都被搶到大英博物館裏來了嗎?

希臘等國正在要求大英博物館歸還古跡。我覺得,有關方麵應該對這一問題做出適當安排。但是,作為一名普通遊客,我認為在一個大環境穩定寬鬆的地方,有一個向公眾展示世界幾大古代文明古跡的場所非常重要。250年來,大英博物館在這方麵的貢獻不可低估。它使我這樣的一個普通中國人一下子就了解了古代幾大文明各自的特點,意識到了文明的傳承與交流對世界發展的重要。我覺得即使進館要收門票,觀眾也是樂於接受的。

風景如畫的倫敦使我們癡迷。很快我們就發現,即使跑斷了腿,時間也遠遠不夠。我無可奈何地說:“我們還是以尋根為主以旅遊為輔,先去你50年前工作過的兩家大百貨店吧!”

 

門童老店

 

蓋瑞·坦普:

1958年下半年,快滿16歲的我離開軍事寄宿學校,找到的第一份工就是在倫敦大名鼎鼎的大百貨店——海羅斯。它如今仍是倫敦最著名的購物中心。前英國王妃戴安娜(Diana)的埃及裔男友的父親擁有這家公司多年,不久前才轉賣了。

公司大樓仍然外觀宏偉,內部裝潢也十分華麗,而且富有埃及風情。然而我當年工作過的玩具部卻令我失望。當然啦,我負責管理的小火車沙盤沒有了。那個沙盤相當大,電動小火車噴著蒸汽按照信號係統的指揮,穿過橋梁隧洞蜿蜒前進。圍觀的大人孩子總是興奮不已。我則要修理小電動機,擦洗軌道與小火車等所有設備,保證正常運轉。現在想起來,這算是我從事工程師職業的起步吧。

不僅小火車沙盤的消失使我失望,我也對玩具部感到失望。玩具部布置得琳琅滿目,各類玩具品種繁多,充分體現了現代科技的內容,但仔細觀察卻發現價格昂貴,非一般家庭所能承受。玩具部的年輕女售貨員聽我說50年前在這裏工作過,驚訝地睜大了眼睛,真有如在聽天方夜譚。

我工作過的第二家大百貨店——福特南和梅森也在市中心。這是一家倫敦老店,1707年就開始營業了。我記得是媽媽陪我去麵試的。當時,我還是個羞澀的毛孩子。媽媽不但容貌美麗且非常善於交際,她極有分寸地誇獎我推銷我,說我是做商店門童的最佳人選。我那時身材瘦削皮膚白膩淺黃頭發眼珠碧藍,大自然真是一位殘酷的霸主,它摧毀一切等待它的東西。現在,當我再次踏進這家老店時,我的身材已不再瘦削,皮膚已不再年輕,我的眼珠已經不再碧藍而變成淺灰色的了。我曾經認為我的藍眼睛永遠不會變,然而我錯了。

當年我得到了門童的工作後,每天早上要花很長時間在更衣室更衣。我得穿上路易十四時期的複雜行頭,然後站在側門外麵,給下車的貴賓開門拎包。想起舊日時光,我很想找一位店裏的老雇員聊聊。我們運氣不錯,竟然找到一位在店裏工作了30多年的老店員。他見到我這位50多年前的老雇員,大為驚訝。我倆高興地握手寒暄。他詳細地向我介紹公司這些年來的發展與沿革。老人穿著西服背心打著領帶,店堂的布置仍然相當貴族化。我指著門廳樓梯兩側的古裝假人對妻子說:“當年我就穿著這種14世紀的服裝。”我又指指櫃台後麵的一個小門:“那是我換衣服的地方。”

 

辛夷楣:

也許是這位老店員的和藹可親,也許是這家老店的陳設保持了更多的舊日傳統,蓋瑞對這裏顯然比對海羅斯更感興趣。我們來到他當年當門童的側門外麵,當然那裏已經沒有門童了。這時,一輛高級轎車在側門外緩緩停下,兩位珠光寶氣的阿拉伯女士下了車走進側門。蓋瑞對我說:“你看,這都是那些靠石油賺了大錢的阿拉伯人。他們不僅是這些高級百貨店的顧客,也是英國許多大公司的股東。倫敦高尚住宅區裏盡是他們的房子。我看啊,他們都快把英國給買下來了!”

世界上的事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昔日的大英帝國已經風光不再,英國人不得不麵對現實,接受新的民族定位了。我們一到倫敦,電視上就整天在報道,新上台的保守黨政府說執政十幾年的前工黨政府花空了國庫使英國政府債台高築,因此不得不消減財政預算25%,而警察、教育、衛生與公共交通等方麵將首當其衝。像我們這樣的遊客都對大幅消減預算擔心不已,不要說住在這裏的英國納稅人了。

 

樂土

 

蓋瑞·坦普:

英國南部西海岸的康沃爾郡是我少年時代的樂土,是我多年來朝思暮想之地。我們開著租來的車離開倫敦,首先直奔那裏。我新買來的衛星導航儀十分靈敏,妻子又擅於看地圖,我開起車來方向明確真有輕車熟路之感。

少年時代,爸爸曾多次駕車帶我們往返於康沃爾與倫敦之間。爸爸媽媽總是坐在前麵,我和兩個妹妹像三個調皮的猴子似的坐在後坐,我們身旁堆放著小人書與遊戲板,以防我們耐不住長途行車的枯燥。

當然,我腦海中浮現出來的也不都是這些愉快的記憶。當我和楣經過小城海威科姆時,我不禁想起50多年前我與大妹凱瑟琳曾在這裏的寄宿學校度過孤寂時光。但是現在,50多年後的今天,當我帶著妻子重歸故裏時,我決定讓不愉快的往事見鬼去,我要盡量尋回那些愉快的記憶。

傍晚時分,我們終於從英格蘭東部來到了西海岸康沃爾郡的小鎮紐肯,我們訂的旅館就在海邊。第二天早晨,我們就去尋訪我的故居。那條小街緊鄰懸崖,我一眼就認出了曾經住過的房子。那是一所兩層小樓,小街這麵有三個小門。我們按了門鈴,卻都沒有人應,百葉窗全都捂得嚴嚴實實。我看來看去,搞不清到底哪一個門裏才是當初的家。

我對楣說:“不要緊,我們去海灘,從前邊一看,哪個房子二樓有凸出的窗子,哪個就是我們的家。”走到小街盡頭,就見兩道長堤環抱著一灣深綠的海水,小海灣裏水波不驚,停著不少漁船,小海灣外則是煙波浩渺的大西洋。懸崖峭壁之上散布著各種形狀與顏色的房子,教堂的塔尖隱藏其中。楣驚叫起來:“這裏這麽漂亮,怪不得你老念念不忘,怪不得這裏是英國人鍾愛的度假勝地!”

抬頭遠望,我的故居高高地聳立在懸崖之上。我興奮地對妻子指指點點:“你看,我和大妹就是沿著這條石階跑到海灘上去玩。要吃飯的時候,媽媽就打開窗子搖鈴叫我們。”但是,我再仔細遠眺,不由得竟困惑起來。原來那座小樓的二樓一排有三個凸出的窗子。到底哪一個才是我家的,我可真的辨認不出了,除非我能進到房子裏麵看一看。楣安慰我說:“不要緊,回頭我們有時間再去敲門看看。”

    其實,認不出到底是哪一個窗子不要緊,能找到這座房子已經讓我覺得不虛此行了,而踩在當年我與大妹玩耍的小海灘上那感覺才真好。最可喜的是,我竟找到了那個我們淘寶的涵洞。涵洞就在長堤之下,把大西洋與小海灣連在一起。海水退潮時,涵洞前的沙灘就聚集著一些木塊、碎石甚至硬幣。我們小兄妹倆就用小篩子把硬幣篩出來,拿到小鎮上去買冰激淋去看電影。

紐肯小鎮保護得相當好,房屋整齊街道儼然,還是我印象中的樣子,隻是街上的遊客比從前多了。我一下就認出了我們常去買冰激淩的小雜貨店。我記得,一次放學突然下起大雨,我在三岔路中央的三角形房子前遭遇雷擊,嚇得我趕緊往商店裏躲。隻是我和大妹當年最流連的電影院被拆掉了,成了建築工地,大概它太老了,不得不重建了。

我又帶楣去尋找爸爸當年的空軍基地和我們住過的其他房子。天上下著毛毛細雨,我們沿著海岸線往北開,在狹窄的山路上左突右拐。左麵是灰藍色的大海,右麵則是綠色的山坡。突然,我在一個房子前停下來,鑽出汽車就圍著房子拍照。那房子建在土坡上,車道是一個斜坡。這時候,連楣都意識到,這就是我做化學實驗闖禍,把眼睛燒壞,從車道滾下來的地方。她說:“我認出這所房子了,你快讓我給你拍幾張照片吧!”我們倆人都很興奮,我指著房子上的字說:“你知道嗎?這裏房屋稀少也沒有街名與門牌號,但是每所房子都有名字。我一看見這個名字就認出來了。這下是錯不了了!”

找到這所房子給了我信心。這二天早上,天氣很好,我又決定再去尋找其他住過的房子。在懸崖邊,我們找到一所海景絕佳的房子,房子三麵靠海,一層全是外凸的大玻璃窗。花園裏綠樹臨風鮮花盛開,還擺著木桌木凳。我對楣說:“我們也在這裏住過。”她隻顧驚訝地欣賞美景,我卻迫不及待前去敲門。

一位滿臉皺紋的老太太穿著睡衣來開門,聽了我的敘述,老太太親切地說:“我和丈夫是50年代後期買下這所房子的。也許你們搬走之後不久,皇家空軍不再租用,房主就把它賣給我們了。不過,我們搬進來之後,裏裏外外做了許多整修改建。”我和楣齊聲讚歎這房子與花園的美麗。我問,我們可不可以在室外拍幾張照片。老太太連聲說:“歡迎,歡迎,你們隨便照。”

我與大妹當年總是沿著房子邊的小路從懸崖跑到海灘,遊泳、戲水、堆沙丘、撿貝殼,好不快活。因為有來自墨西哥灣的暖流,即使在寒冷的冬季,北風凜冽,這裏的海水卻比空氣溫暖。所以,我們常常把雙腳放在海水裏取暖。

我的臥室是在這所木房子的閣樓上。閣樓的屋頂是傾斜的,我的床兩側都成了斜角。天黑之後,月光從窗外射進來,屋頂就有唏唏嗦嗦的聲響,甚至樓梯也吱吱呀呀叫起來。再加上有時狂風呼嘯,這些聲音的組合就更加可怕了。我那時正上小學,我確信一定是鬼魂出來活動了。媽媽卻反複向我解釋,這是木頭白天受了日照,晚上收縮發出的聲響,不是什麽鬼魂。但是,我當時怎麽也不相信,這所房子就以鬼屋留在了我的記憶裏。我沒想到它竟然保護得這麽好,仍然屹立於懸崖之上。很顯然,老太太在這裏生活得很愉快。

 

滄海桑田

那天離開我燒壞眼睛的房子,我們又沿著彎曲的公路在蒙蒙細雨中去尋找父親昔日工作的空軍基地。那時,父親是英國皇家空軍的大隊長,這個空軍基地是個著名的轟炸機指揮部。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它曾是蘭開斯特轟炸機的起飛地。到20世紀50年代初,我們在那裏時,這個基地的飛機仍擔負著北大西洋區域的海上援救與偵查任務,飛機起落相當頻繁。

 

辛夷楣:

然而,往日的空軍基地不見蹤影,一架飛機都看不見。我們正在迷茫之際,卻看到公路旁的一處賽車場。我們看見賽車場的餐廳裏正賣熱氣騰騰的午餐,頓時欣喜若狂。餐廳裏擠滿了大人小孩,外麵的賽車道上,一些身穿鮮豔防護服的人正在做準備,我還從來沒見過這種方形的低矮賽車。一會兒,賽車開始了,人們不顧細雨,蜂擁到外麵。

蓋瑞四處打聽父親曾經工作過的空軍基地。一位男子說:“好多年前就廢棄了,現在除了建了一個變電站,就建了這個賽車場,其餘的空地上什麽也沒有。”外麵的大人孩子在為賽車的精彩場麵歡呼,我心中不由升起滄海桑田之慨。冷戰時代終於結束,空軍基地早已廢棄,讓大人孩子好好享受賽車的樂趣吧。

我們的汽車沿著狹窄彎曲的小路前行,路兩邊的土石牆上長滿了灌木與花草。有的地方,兩邊的大樹枝葉相接,竟把天空都遮蔽了。放眼望去,盡是連綿起伏的綠色山坡。

我顧不上欣賞這典型的英格蘭田園風光,倒有些擔心起來:“這條路這麽彎彎曲曲,前麵的路一點都看不見,天又下著雨。你可慢點開,千萬別撞在路邊的牆上。走了這麽半天,連個人影都看不見,要是遇上個劫道的,我們倆不就慘了嗎?”

蓋瑞咯咯地笑起來:“你別怕,我的開車技術好,路窄不要緊。況且我都不在意,你還怕什麽?這裏哪有劫道的?你快別瞎擔心了。這裏離我當年的小學很近。有一次放了學,我錯過了巴士,急得哭起來。老師說,你別哭,我教你怎麽走回家去。我就一個人爬坡越嶺最後終於走回家了。”

我由衷地說:“你真勇敢!這樣的荒郊野外你竟敢一個人走。”

 

到處古跡

就在這時,我們突然看見路邊有一所大房子,房前站著幾個人。蓋瑞衝著車道就開了進去,一邊下車,一邊說:“我找他們問問路。”我也跟著他下了車。這幾個人見我們莽莽撞撞開車進來,似乎不以為忤,反倒和顏悅色地與蓋瑞聊起來。一位男子熱心地說:“你記得不錯,那個小學還在不在我就不清楚了,但是你說的小學附近的教堂還在,你隻要往左拐再往右拐再往左拐就能找到了。”

蓋瑞很高興地上車,我們繼續前行。就在我們左拐右拐以為迷路之時,突然就看見了一所古老的教堂。教堂對麵有幾家店鋪,教堂旁邊還有一間賣紀念品的小木屋。在綿綿細雨中,我們看清教堂前的牌子上寫著建於13世紀。

教堂下部的石頭表麵斑斑駁駁,滿是風化的痕跡。暗黑色的磚縫裏長滿青苔。但是整個建築仍顯得巍峨結實,沒有一點搖搖欲墜的跡象。推開厚厚的木門,小教堂裏收拾得像模像樣,窗子上的彩色拚花玻璃完好無損,一排排的油漆木椅幹淨整潔。門口的小桌上擺放著供祈禱用的《聖經》。

    蓋瑞說:“當年,老師經常帶我們來這裏祈禱。我真沒想到,50多年過去,一切都幾乎保持原樣。”

我不由地感歎道:“看了這一座教堂就夠了。在這荒郊野外連你上小學時的小教堂都保護得這麽好,那英國各地的大教堂肯定都保護得更好了。”

我的斷言一點沒有錯。後來,我們又參觀了劍橋(Cambridge)大學國王學院的大教堂,溫莎堡(Windsor castle)內的聖喬治大教堂,它們不但風姿綽約各有特色,堪稱世界建築史上的傑作,而且都保護得非常之好。

有一天,蓋瑞和我走進溫莎堡外的一座小教堂——溫莎教區教堂(Windsor parish church),這座教堂的二樓西牆上掛著一幅17世紀的名畫。二樓是不許上去的,我們為了看清這幅名畫,隻好走到教堂中間,與正在做禮拜的教徒們坐在一起。我倆都是不信教的,牧師講的什麽,我們也沒在意,卻隻顧不時仰頭遠眺名畫。這時,牧師宣布風琴師某某為大家演奏管風琴,我們聽了一曲之後,悄悄起身。到了門口,蓋瑞掏出5英鎊捐給教堂。他對我說:“我不信教,但是我尊重他們對古典建築與音樂的保護。”

離開澳洲之前,蓋瑞就曾問我:“你到英國最想看什麽?”我答:“古堡。”我還興致勃勃地說:“我聽人說蘇格蘭的古堡特別雄偉,要不我們去愛丁堡看古堡吧?”蓋瑞卻不耐煩地說:“英國到處是古堡,何必要去愛丁堡?再說,咱們的時間也不夠啊!”到了英國,我才知道,蓋瑞說的一點不假,英國的各個郡幾乎都有古堡。

我們有機會細細瀏覽的第一個古堡是在蓋瑞當年的軍事寄宿學校附近的小鎮斯根普敦(Skipton)。小鎮位於英格蘭北部約克(York)郡北部,距倫敦大約一天車程,海外遊客雖然不多,確是英國人鍾愛的旅遊勝地。小鎮南邊不遠,就有著名小說家勃朗特(Bronte)姐妹的故居。這裏冬季酷寒,北風咆嘯,因此,她們的一篇名作就取名《呼嘯山莊》。

1310年,英王愛德華(Edward)二世將斯根普敦及周圍地區作為封地賜給羅伯特·克利福德(Robert Clifford)勳爵。勳爵大力擴建他的祖輩留下的古堡,後來曆經戰亂,他的後代又於17世紀對古堡進行了大修。17世紀擴建的西翼隨後成為家族的居所,現在對外出租,古堡的中心院落及圍繞它的數座主塔則對外開放參觀,收取門票。

古堡大門麵向小鎮,背後則有深澗環繞。主塔牆磚厚重結實,牆上分布許多窄縫般的射箭孔,最高的了望塔上視野廣闊槍炮林立。堡內空間宏大,二層有勳爵宴客的大餐廳,一係列客廳及臥室;底層則是大廚房與大酒窖及槍炮庫。中心院落一棵攀援繚繞的紫杉為1659年由安妮·克利福德女勳爵親手所栽。

我與蓋瑞走遍古堡內外的每一個角落,蓋瑞還繞著古堡外的深澗走了一圈兒。我是真沒想到,這樣一個不見經傳的小鎮,竟有如此雄偉的中世紀古堡,而且保護得如此之好。古堡緊鄰是小鎮的中心教堂,教堂與古堡同樣古老,磚色都呈暗黑深褐。小鎮街市整齊商店林立。那天還逢集,廣場與大街兩旁擺滿小攤,行人們穿梭往來十分熱鬧。

我們步入教堂,出乎意料地發現教堂的側廳有一個生意興隆的咖啡館,我倆對視會心一笑:教堂的這個增收主意倒是不錯。我們應該給與支持,幹脆就在這裏吃午餐吧。

這次來英國,我不但對英國人保護文化古跡的努力印象深刻,還對他們保護大自然的成績相當讚賞。我們開著車連續兩周,從東到西從南到北,在英格蘭到處馳騁,雖然看到了密集的城鎮,但是也看到了廣袤的原野。原野都是一片醉人的碧綠,牛羊在山坡上悠閑地吃草,泰晤士河裏天鵝野鴨成群。

我對蓋瑞說:“我原來以為工業革命在英國搞了幾百年,人口密度又這麽大,英國大概到處是工廠與礦山,大自然已經被嚴重破壞了。”

蓋瑞笑起來:“沒你想象得那麽嚴重!英國人是很熱愛大自然,很熱愛傳統的生活方式的。工業革命早期是有盲目發展的傾向,現在人們則很重視防止汙染保護大自然了。”

 

埃斯特豪軍校

 

 

蓋瑞當年就讀的埃斯特豪(Eshton Hall)軍事寄宿學校距斯根普敦鎮有20分鍾車程。我們老遠就看見樹陰掩映的大廈了,到了門口卻被大鐵柵欄門關在門外。蓋瑞在門柱上的控製器上試了好久,但是鐵門就是不開。他說:“走,我先帶你去看我們從前玩耍的小河。”

我們沿著院牆從山坡走到大廈前邊的小河,小河依然流水淙淙,而且河上還有一個破舊的小木橋,周圍綠色的緩坡一眼望不到邊。最值得慶幸的是,從這裏可以拍攝到大廈的全景。我想,蓋瑞是不虛此行了。

當我們從小河往回走時,蓋瑞突然指著院牆上的鐵絲網說:“寶貝兒,這兒的鐵絲網空隙大。我把這根鐵絲往下壓,你先鑽進去。”我驚訝地問:“鑽進去?這行嗎?”“怎麽不行!我們這麽大老遠飛來,哪能不進去看看?”我不好再說什麽,隻好與他相幫著鑽進鐵絲網,跳進院子。

大院裏,草坪、水池、花壇和噴泉分布有致,卻空無一人。一座古典式大廈安然地坦現在我們眼前。蓋瑞高興地大叫:“快看,二樓最靠左邊的那間就是我的寢室!”我說:“我快來給你照張相吧!”我真擔心,我們越牆而入能逍遙幾時。

    我倆正在擺姿勢照相,卻見一位男子從通向大鐵柵欄門的小路上走來,他看見我們非常驚訝。蓋瑞趕緊跑上前去向他解釋。男子聽了,表情鬆弛下來。他說,他是這裏的住客,大廈過去確是學校,後門洞裏有牌子寫著,我們可以去看。我們與他走到大廈的大門前,蓋瑞就問:“以前,大門裏有個大樓梯,我們總是在樓梯上爬上滑下。不知大樓梯還在嗎?”男子很友好地說:“大樓梯還在。我可以開門讓你們進去看看大樓梯,別的地方就不便讓你們參觀了。”他開了門,巨大的廳堂中央,寬寬的暗褐色雕花木樓梯就在眼前。蓋瑞一邊照相,一邊念叨:“與過去一模一樣,一模一樣……”蓋瑞感謝男子的友好,又與他在門口合影留念。

我們繞到後門,古老的門洞裏果然掛著漂亮的木牌,上麵寫著20世紀40年代至60年代這裏曾是學校。蓋瑞不禁感慨起來:“原來,我去澳洲幾年之後,軍校就關閉了。我的那些同學也不知現在都在哪裏。”

走進門洞,卻是一個很有氣派的大院,磚牆洗刷得幹幹淨淨,門窗油漆簇新。整座大廈有十幾個小門,上麵都有門牌號數。難得的是,蓋瑞還能辨認出哪裏是教室,哪裏是餐廳,哪裏是老師的辦公室。我問蓋瑞:“你的學校變化這麽大,你不覺得有點失望嗎?”他笑得很開心:“我一點也不失望,反而很欣慰。至少他們把這所房子保護得這麽好就讓我很高興。我們要是有錢也可以在這裏買一個單元呀!”

 

蓋瑞·坦普:

其實,我不過是在開開玩笑而已,我再有錢也不會願意住在這裏,在埃斯特豪軍事寄宿學校度過的三年是我少年時代最痛苦最可怕的記憶。我真奇怪,媽媽當年怎麽會找到這所遠離倫敦的約克郡北部的學校。在這裏,我整天生活在恐懼之中,因為微不足道的過失,我們就可能受到老師們的懲罰毒打。我記得我曾被罰站在寒風凜冽的院子裏,兩臂平伸兩手各握一本厚書,直到書掉落下來。英語老師的毒打,在我的屁股上留下了長久的疤痕。

不僅是老師的懲罰與打罵使我們心驚肉跳,學校的整個管理製度似乎都在與我們這些可憐的學生為敵。嚴冬之時,老師硬要我們到結冰的院子裏踢足球,卻不準我們多穿衣服,隻準穿短褲。我在冰上摔倒了,膝蓋鮮血淋漓。一些大男孩也經常欺負我們。

埃斯特豪軍校實行一種強製男孩迅速成長為男子漢、成長為軍人的嚴酷教育,他們是想使我們足夠堅強以便麵對殘酷的戰爭和艱難的現實世界。長期住宿在這所學校使我與家人逐漸疏遠,也使我永遠都不能原諒母親一再對我的痛苦不聞不問。這所學校的冷酷,給我的心靈,包括我對英格蘭社會的看法蒙上了巨大的陰影。以至當年我一聽說父親母親和妹妹們要去新加坡,我就寧願一人遠走他鄉,去萬裏之外的澳大利亞闖蕩,也不想獨自留在英格蘭了。後來,當我在新大陸麵對生活的艱難困苦時,我挺過來了,這也許得感謝埃斯特豪軍校的嚴酷訓練吧。不過,我真慶幸它在20世紀60年代就關閉了,無辜的少年們不會再受到那樣的待遇了。

回到悉尼幾個月後,我把在埃斯特豪拍攝的幾百張照片製作成錄像片,還做了配音說明,然後發到網(you tube.com)上。這時,我發現埃斯特豪的老學生們建立了一個網上俱樂部,有一百多名會員,於是也給俱樂部的負責人發了信。幾天之內,我就收到不少反饋,許多人都表示喜歡這個錄像片。這些老學生有的仍然住在英格蘭,有的人卻住在美國或加拿大。我甚至還找到了一位與我同寢室的同學,但是我的夥伴約翰沒有音信。他們回憶起在那裏的痛苦生活,分析產生這種嚴酷教育的原因。我沒有想到,我能找到我的老同學們,找到這些有著相同記憶的人們。這部簡短的錄像片受到老同學們的喜愛,我覺得心裏充滿溫暖。

 

選自四川文藝出版社出版的書《人約黃昏》

 

照片說明:1,在英格蘭西海岸康沃郡的小城紐肯,蓋瑞指著少年時代住過的房子

          2,蓋瑞發現幾十年前就讀的軍校大廈依然健在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