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前】一位但求隱名的國寶守護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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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求學與搶救漢簡
1926年秋天,沈仲章與謝大祺一起考取北京大學物理係,決意不再卷入任何政治運動。當時的北大校長蔡元培提倡 “思想自由” “兼蓄並包” 的學風 ,學習遊刃有餘的沈仲章如魚得水,花了大量時間跨係旁聽,中途轉到哲學係,於1931年畢業。畢業後由於藏書太多,他為了留住學生宿舍,又考入經濟係,但沒有讀完。沈仲章在北大的學習生活如萬花筒般絢麗多采,廣泛涉及數、理、文、史、哲、語言、宗教、音樂、戲劇等學科,他曾師從德裔漢學家鋼和泰(Staël von Holstein)學習梵文,選修了國學導師陳寅恪的佛學經典,聽過新月派詩人徐誌摩談詩論藝……。沈仲章具有超強的記憶力,精通英、法、德語,通曉意大利語、馬來語、世界語,熟練掌握梵文、古希臘文、拉丁文,還涉獵過瑞典語、日語、八思巴文,以及斯拉夫語係和阿爾泰語係的若幹語種。
沈仲章少年時代就喜愛音樂,當學徒時迷上了二胡,在唐山加入了學校的江南絲竹社,自學樂理知識。他到北大後,經兩位學長引薦,拜國樂一代宗師劉天華為師,得其真傳,廣泛涉足音樂藝術領域。劉天華認為沈仲章理工科出身、聽力超常、熟悉西樂理論、了解多種外語方言,又把他推薦給胞兄——新文化運動先驅劉半農學習現代語言學,人稱 “小趙元任” 。1932年,37歲的劉天華不幸染病,英年早逝。在北大理、文、法三個學院轉了一圈之後,沈仲章終於結束了多年的學生生活,被劉半農點名到北大文科研究所語言音律實驗室擔任助教,不久又受聘為中瑞西北科學考察團理事會唯一的幹事。1934年6月,44歲的劉半農率沈仲章等四人考察西北方言,途中染上回歸熱不治。兩位恩師都對沈仲章倍加賞識,視為知音,卻在短短的兩年內先後辭世,使他悲痛萬分。
1927-1935年間,瑞典探險家斯文·赫定(Sven Hedin)來華進行第五次中亞探險,與中國學術團體協會聯合組成中瑞西北科學考察團,深入西北地區進行綜合科考。在1930-1931年的11個月的時間裏,科考團成員、瑞典學者福爾克·伯格曼(Folke Bergman)沿今與內蒙接境的額濟納河流域居延地區踏查,發現古遺址410多處,其中在30個地點出土漢代簡牘一萬多枚。居延漢簡是繼敦煌漢簡之後發現的最重要的漢代邊塞屯戍文書,運抵北平後存放在嵩公府北大文科研究所。沈仲章作為科考團理事會幹事,承擔溝通職責,操辦日常事務。1935年赫定離開中國前,沈仲章參與了商談及登錄借用采集品標本的全過程,還與勞榦、餘遜一起負責保管整理居延漢簡。赫定對沈仲章的工作十分讚賞,回瑞典後常在來信中關心這批漢簡,圖為1930年代中期的沈仲章。
早在1937年以前,故宮文物及北平圖書館的善本珍藏都已運往南京或上海。七七事變爆發後,北大的大部分師生撤往長沙避難,而藏在文研所的居延漢簡卻無人顧及、危在旦夕。保護漢簡本來並非沈仲章的責任,但他出於愛國之心、對劉半農等師長的知遇之恩,以及對赫定的崇敬,決定越權“頂一頂”。沈仲章與留守助手周殿福及另一佚名工友一起,冒著生命危險把這些漢簡以及西北科考團的重要宗卷“偷”了出來,裝入自製木箱寄存在位於東郊民巷的德華銀行,並向在長沙的徐森玉匯報。不久沈仲章被日本人通緝,他在之後半年時間裏,輾轉於北平、天津和青島,曆盡千辛萬苦。清華大學熊大縝出謀幫沈仲章從日軍眼皮下將裝漢簡的箱子送出海關,他的姐姐沈寶珠拿出私房錢資助耗盡旅費的弟弟。這期間沈仲章的父親於外鄉病逝,沒能與兒子見最後一麵。
1938年1月底,這批居延漢簡終於安全抵達香港,存放在港大馮平山圖書館。根據傅斯年的指示,沈仲章放棄了西南聯大文學院院長助理的職位,留在香港直到1941年底,對漢簡進行紅外線拍攝,以及剪貼、編號、排比等工作,準備由商務印書館出版。由於受戰局影響,沈仲章一度領不到工資,生活十分艱難。他將拍好的照片衝洗兩份,正本留下編圖冊,副本寄往遠在西南的勞榦加以考釋,幾年後以石印版問世。沈仲章留在商務館的照片和已經製成的書版,卻因珍珠港事件爆發,大部分毀於香港大轟炸。拍攝工作基本完成後,在時任駐美大使胡適的斡旋下,原簡於1940年下旬運往美國,寄存在國會圖書館善本書保險庫。25年後居延漢簡被運至台灣,成為中研院史語所典藏,還用沈仲章編好的幸存圖版,出版了《居延漢簡·圖版之部》。
冀世間知有此異人也
1942年沈仲章回到上海,協助故宮博物院古物館館長徐森玉,從事京滬戰區文物圖書的搶救和保護工作。抗戰勝利時,他擔任接收清查工作的專員,在江南接收的幾十萬冊書籍中有許多價值連城名版書,他都一一登記編目,分歸全國各大圖書館。抗戰後期沈仲章幫助老朋友、 “鉛筆大王”吳羹梅創辦中國自營的鉛筆廠,受其委托前往鄉下采購製筆用木材。後來吳說辦廠資金不夠,勸他將部分傭金留作股份,沈仲章也因此才富裕起來。1946年,他應邀短期赴台從事國語推廣工作。1950年代,沈仲章幫助維持即將倒閉的精藝照相器材商店,當上掛名老板。公私合營後並入冠龍照相器材商店,他成為營業員,隻領取微薄的車馬費,這也是他在新中國成立後的履曆表上唯一名正言順的 “工作”,其餘如上海音樂學院特約研究員等均為業餘閑職。
1950年左右沈仲章用幾根金條頂下武康大樓602室,與家人住在那裏,直到他於1987年去世。沈仲章後半生致力於保存和收集民族民間音樂,曾自費到全國各地訪錄民間藝人的傳統曲目和古琴音樂。他將家裏的一個房間改造成錄音棚,用於錄製方言、音樂和戲曲素材,義務幫助音樂機構、廣播電台、民間團體或私人錄音,不計其數。沈仲章從小在祥泰木行學徒,他親自設計的錄音棚隔音板,以及為偷運居延漢簡特製的兩個大木箱,是其一生中的得意之作。沈仲章年輕時就酷愛攝影,經常外出采風,幫助機構翻拍圖片、古籍、拓片等,家裏還有一個房間改裝成衝印膠片的暗房。1956年左右,沈仲章得知一位收藏家打算出讓宋代米友仁的《雲山墨戲圖》和元代黃公望的《天池石壁圖》真跡,但不願賣給公家,他傾盡積蓄購買,並以個人名義無償捐贈給故宮博物院。
沈仲章是一個知恩圖報、不喜張揚的人,從不計較身外之物,卻助人無數。在他的經濟寬裕之後,對於青年時代的好友謝大祺以及參與護居延漢簡鼎力相助的周殿福、沈寶珠等均一一報答。沈仲章直到去世都不知道從軍抗日的熊大縝已於1939年被害,他的感激與懷念延續了50年。劉半農和劉天華兄弟的墓地在文革中破損,1983年在沈仲章與劉家後人的呼籲與奔走下得以修複。對於有誌有才華的青年,沈仲章總是竭盡所能提供各種幫助,家裏常常高朋滿座。自1930年代以來,他拍攝和收集了大量照片、唱片和書籍,很多都無償捐贈給了研究機構或個人。沈仲章及家人在文革中受到巨大衝擊,被監督改造十年。他家中房間被占,存款被沒收,耗盡一生心血的收藏也被抄走,不少下落不明。盡管如此,沈仲章始終安之若素,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1965年沈仲章六十華誕時,葉恭綽手書《贈沈仲章》詩二首為他祝壽:
博藝高才隘九州,今朝六十忽平頭。眼中揮手無餘子,壽算還應踞上遊。
忘饑墜簡憶重編,劫罅匆匆二十年。同是枯魚吾已耄,難忘泃沫海山前。
葉恭綽在跋中寫道:“抗戰時居延漢簡歸香港商務印書館承印,仲章任重加編校,凡數萬事。 主者廩給不時,至仲章忍饑工作。餘知其事,曾相呴沫,今廿餘年矣。仲章博學多能,書數藝術靡不深究。且擷華貫串,不求人知,今六十矣。病中作此以寄,冀世間知有此異人也。”
百年老建築武康大樓如今已成為滬上網紅景點,不知在熙熙攘攘的遊客中,有多少人知道有一位“世間異人”曾在此度過了37個春秋。沈仲章一生的經曆令人感佩,卻很難將其歸類。他不求出名,但求隱名,對於世俗的文憑、頭銜、地位並不看重,原因之一是為了“做事”。沈仲章常常說:“一有名分地位就麻煩了,我就不能做事了。”正如沈亞明在《眾星何曆曆:沈仲章和他的朋友們》的代前言中所述:“有他沒他,曆史上某些事件,走向會不一樣;有他沒他,學術上某些進展,成效會不一樣;如果缺了他的第一手資料,某些部分恐怕不算完整。”一位讀者的感言這樣寫道:“撣走歲月的灰塵,我看到了他,並不為他的無名而感到惋惜。相反是,有幸識得,一個這麽好的人。”筆者深以為然。左:北京德華銀行舊址(已拆除),右:上海武康大樓(筆者攝)。
2022年央視紀錄片《他們與天地永存》第二季第4集《先生》,拍攝了抗戰烽火中奮力守護中華民族文化血脈的三位文化界人士:沈仲章、梁思永和張伯駒。 片中講述了沈仲章搶救轉運居延漢簡的故事,解說詞中說:“與蜚聲世界的國寶相比,故去多年的沈仲章在大眾眼中依然是個鮮有人知的無名者。在那個山河破碎的年代,若不是他義無反顧轉運漢簡,那些文明的瑰寶或許就會在硝煙中消逝。穿越千年的國寶可觸及時間的紋理,當你看向曆史縱深,感受到的是這個民族的精神。”本文內容參考了沈亞明的文字和訪談,恕不一一列出,可參見文學城博主 Argon_Argon 的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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