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前】他捕捉住露珠而映射大千世界,半個世紀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獲獎三年後自盡(上)https://blog.wenxuecity.com/myblog/78059/202410/19976.html
時空與願景
馬丁鬆出生後不久,瑞典女作家塞爾瑪·拉格洛夫(Selma Lagerlöf)撰寫了名著《尼爾斯騎鵝旅行記》,影響了全世界幾代讀者。1958年拉格洛夫誕辰一百周年之際,馬丁鬆在詩歌“大雁之旅”(Vildgåsresan)中抒發了自己的童年夢想,向這位偉大的前輩致敬。馬丁鬆寫道: “我們追隨老師的渴望踏上冒險的天空,在那裏一切都已改變,學校的幹粉筆化作雪白的雁頸,指向阿卡(注:Akka——《尼爾斯騎鵝旅行記》中的領頭大雁)在凱布訥山(注:Kebnekaise——瑞典的最高山峰)的遠方家園。”主人公尼爾斯變成了 “我們第一次飛行夢想中的飛行員”,而被馬丁鬆尊稱為“老師”的拉格洛夫則“永遠與年輕的飛翔旅程及神話中的群鳥聯係在一起。”
20世紀初的瑞典處於動蕩和巨變的時代,新的技術發明不斷進入日常生活,工業化進程逐步奠定了現代社會的基礎。舊的農耕社會走向解體,大批農民湧入城市或移民北美新大陸,馬丁鬆的母親就是其中一員。與此同時,一種新的民族主義和自然浪漫主義潮流悄然而至,越來越多的人懷念失去的田園牧歌式的生活,夢想回歸鄉村和自然。馬丁鬆在另一部經典之作——小說《通往鍾王國之路》(Vägen till Klockrike,1948)中,講述流浪漢博勒(Bolle)在社會邊緣及無盡的旅途上徘徊和反思,這是從流浪漢的角度來看待拉格洛夫筆下的尼爾斯,而博勒的目標是 “鍾王國”——一個永遠處於保留狀態的地方。全書充滿了對瑞典自然環境的讚美,以及對於工業社會和現代文明的批判。
1956 年,馬丁鬆創作了由103首詩歌集結的科幻史詩《阿尼亞拉號》(Aniara),獲得巨大成功。阿尼亞拉號是一艘大型宇宙飛船,定期將八千名移民從遭受環境破壞和核戰爭的地球運送到火星和金星。在一次飛行中阿尼亞拉號不幸偏離航線,離開太陽係進入飛往天琴座的軌道,漫無目的地在茫茫太空中遊蕩,麵臨最終毀滅的命運。宇宙飛船上的米曼(Miman)是真相講述者和幻想保護者,伊薩格爾(Isagel)代表清晰和求真的思想,諾比亞(Nobia )代表善行和道德上的自我犧牲。馬丁鬆在創作《阿尼亞拉號》的同一年參觀了巴黎的數學博物館,他在其中一首詩裏選擇碗作為宇宙圖像,可能是受到愛因斯坦廣義相對論中 “彎曲空間”的啟發,他還說自己從狄拉克的 “空穴理論”中獲得靈感:
同樣,在無邊無際的空間裏
一道深達光年的深淵拋出拱門
圓形氣泡阿尼亞拉在行進。
盡管她旅行的速度很快
並且比最快的行星快得多,
她的速度是用空間尺度來衡量
與我們所知道的完全一致
這碗冰淇淋裏產生了氣泡。
《阿尼亞拉號》的副標題為“對時空中人類的一次檢討”,包含了人類曆史上各種重大事件以及文學典故,被譽為“我們這個時代的星球之歌”及“一個關於人類脆弱和愚蠢的史詩故事”,具有裏程碑意義。《阿尼亞拉號》問世時正值冷戰初期,作者在史詩中深刻表達了對於科學進步所引發的災難及人類遠離原初自然的憂慮。這首史詩圍繞著希望和絕望展開,是馬丁鬆對於個人和人類命運的隱喻性及存在主義的思考,也是關於失落天堂的哀歎,可以象征性地解釋為人類走向不確定命運或者在內在精神空間的旅程的故事。馬丁鬆使用了與科學技術相關的令人回味的創新語言,同時帶有獨特的詩意光芒。《阿尼亞拉號》對多部科幻小說都產生了影響,並先後改編成音樂劇和電影。2019年,太陽係外行星HD 102956 b以史詩中的伊薩格爾命名。《阿尼亞拉號》1959年的歌劇首演劇照和2018年版的電影海報。
馬丁鬆的作品深深植根於他所生活的時代, 然而他的思想和藝術靈感常常具有前衛性。當原子能被用於戰爭時,馬丁鬆比大多數作家同行更早地做出了反應,人類道德是否隨著技術的進步而成熟這一問題貫穿了他的整個寫作。馬丁鬆的詩集《戰車》(Vagnen,1960)中大部分是自然浪漫主義詩歌,而結論部分 “關於戰車的聲音”中對於當代汽車文化的批評,卻得到很多負麵評論。雖然後來該書部分內容被重新評價,卻明顯影響了他的心理健康。晚年的馬丁鬆以新的熱情創作了《關於光明與黑暗的詩》(Dikter om ljus och mörker,1971),其中包括多首受科學啟發的詩歌。例如在“電子”中,他將注意力轉向物質內部和微觀世界。詩人把電子旋轉比喻為“蛹化,最裏麵的繭不會自行打開”,是“內在的變形、更深層次的搖曳,舞者內心深處的演奏。”
1974年10月3日,瑞典文學院投票決定授予雍鬆和馬丁鬆該年度諾貝爾文學獎。根據諾貝爾獎官網記載,截止到1973年,二人均獲得12次文學獎提名。兩位作家的獲獎得到讀者大眾的讚賞,卻遭遇本國多個媒體的嚴厲批評。盡管批評者並非質疑獲獎者的文學資質,而是針對瑞典文學院將諾貝爾獎頒發給自家院士這一事實,但他們仍然受到深深的傷害。1976年雍鬆因肺癌去世,對於患有嚴重抑鬱症的馬丁鬆來說,這些批評更是成為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他於1978年2月用剪刀切腹,自盡離世。1909-1974年間,共有六位瑞典作家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但直到37年後,瑞典詩人托馬斯·特朗斯特羅姆(Tomas G. Tranströmer)才成為本土第七位得主。左:1974年12月10日瑞典國王向馬丁鬆頒發諾貝爾獎證書,右:獲獎後的雍鬆和馬丁鬆。
馬丁鬆的悲劇可以追溯到很久以前,並且有非常早期的預兆。早在 1934 年,他就在一封信中談到時間的痛苦如何像魔羅一樣折磨自己。這種反複出現的對人類的絕望,通過戰爭年代和阿尼亞拉的願景一直延續到馬丁鬆生命的晚期。也許正如20世紀的美英著名詩人托馬斯·斯特恩斯·艾略特(Thomas Stearns Eliot)所言: “我的結束就是我的開始。”2006 年10月12日是《阿尼亞拉號》出版50周年,這一天被命名為 “阿尼亞拉日”(Aniaradagen)。馬丁鬆與阿尼亞拉號飛船中的乘客一樣踏上了不歸路,然而他的精神卻已進入時空的永恒。謹以馬丁鬆在《戰車》中的詩歌 “小島”(Den lilla ön)結束本文:
每個世紀都有一個小島,
一座散發著不朽光芒的時間之島。
周圍是一片痛苦的海洋,
還有戰爭和羞辱、壓迫和死亡。
然而那個島是我們唯一的救贖。
蘇格拉底生前坐在上麵,
還有彼岸的佛陀
十字架旁第三個座位上坐著基督。
這座小島從未變得更大。
真理的世界始終都很擁擠。
今天世界的小島在哪裏?
那些生活在一千年後的人們會知道,
如果一千年後他們也會走那麽遠。
【後記】一個月前,瑞典電視台SVT的紀錄片《哈裏和埃溫德——毀了一切的諾貝爾獎》(Harry och Eyvind - Nobelpriset som förstörde allt)上線。這部時長58分鍾的影片采訪了幾位作家以及當事人的後代,講述了瑞典文化圈中最大的爭議之一:諾貝爾獎如何成為瑞典兩位最有影響力的作家的個人悲劇。1960年代後期,瑞典進入經濟高速發展及轉型期,在全世界範圍內由左翼學生和民權運動分子共同發起了反戰、反對獨裁統治和政治壓迫的一係列抗議活動,SVT的紀錄片中還出現了毛澤東在天安門城樓的鏡頭。1901-1973年間,諾貝爾文學獎一共頒發了67次,其中歐洲作家獲獎 50 次,包括北歐國家11次,而瑞典占據了四次,歐洲特別是北歐受到強烈青睞。在這一背景下,1974年馬丁鬆和雍鬆獲獎引起了巨大爭議。
兩位作家獲獎的消息於1974年10月3日發布,但提前幾天就已泄露,各方評論均以不同的語氣持負麵態度。瑞典作家和文學評論家Sven Delblanc是一位左翼激進分子,官宣當天他率先在《快報》(Expressen)上發表了題為 “災難性的決定”的文章。Delblanc在文章中強烈批評學院偏愛北歐和瑞典作家的傳統,認為 “頒獎機構獎勵自己的成員”損害了學院的形象和信譽,是一種腐敗,諾貝爾獎僅存的一點威望 “將被席卷全球的嘲笑聲所掃除”。第二天,馬丁鬆的好友、瑞典大報《每日新聞》(Dagens Nyheter)的主編Olof Lagercrantz也在該報發表了社論《瑞典人的諾貝爾獎》,他認為瑞典文學院的決定是 “令人不愉快並且致命的” ,是 “民族主義和地方主義的輕微倒退”。對於這場媒體風暴馬丁鬆和雍鬆毫無準備,他們生命的最後幾年在疾病、失望和絕望中度過。
馬丁鬆自殺離世後,瑞典文學院院士、時任常務秘書Lars Gyllensten嚴厲指責Delblanc、Lagercrantz等人對獎項的無情批評導致了馬丁鬆的死亡。Gyllensten的女兒在紀錄片中說,她父親是當時家庭之外唯一一個到醫院探望馬丁鬆的人。直到本世紀初,Gyllensten出版了回憶錄《回憶,隻有回憶》,馬丁鬆的死因才被披露出來。50年前這場論戰中的當事人均已先後故去,當年批評者的真實想法已無從知曉。1982年,Delblanc在給一位友人的信中寫道: “我對哈裏·馬丁鬆的欽佩和你一樣強烈……我的批評完全是針對學術界的。” 有評論說,諾貝爾獎之爭中摻雜了嫉妒、不信任等人性之爭,也是一個關於階級社會和父權的故事,盡管今天的文學在社會中的地位要弱得多,這部關於文學最後一戰的紀錄片又一次證明了小說可以擁有的力量。
【注】本文被《返樸》公眾號推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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