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蘭素有“詩人與作家之鄉”的稱號,音樂家蕭邦就被譽為“鋼琴詩人”。19世紀的三位吟遊詩人亞當·密茨凱維奇(Adam Mickiewicz)、朱利葉斯·斯沃瓦茨基(Julius Slowaczki)和西格蒙德·克拉辛斯基(Sigmund Krasinski)是波蘭浪漫主義文學的傑出代表,以及波蘭人民反抗外國列強、爭取民族獨立的精神領袖。1905-2018年間,共有六位波蘭作家獲得諾貝爾文學獎,1980年得主切斯瓦夫·米沃什(Czeslaw Milosz)被認為是20世紀最偉大的詩人之一。當代女詩人維斯瓦娃·辛波絲卡(Wislawa Szymborska)“因其詩歌藝術中的反諷,揭示了人類現實生活中的曆史背景和生態規律”榮獲1996年諾貝爾文學獎。
1923年7月2日,辛波絲卡出生於波蘭波茲南附近的布寧鎮,八歲時隨家人移居波蘭舊都克拉科夫,此後她一生大部分時間都在這座城市度過,直到生命的盡頭。辛波絲卡在兩次世界大戰的和平時期出生長大,五歲開始創作兒童詩,她的父親是第一個熱心讀者。搬到克拉科夫後,辛波斯卡進入當地一所烏蘇拉修女會創立的精英學校讀書。1939年德國入侵後學校被關閉,她隻能在地下學校繼續解釋教育。1945-1948年間,辛波絲卡在克拉科夫的雅蓋隆大學學習波蘭文學和社會學。她加入了當地的文學圈,結識了米沃什,辛波絲卡後來的創作風格受到他的影響。1945年3月,辛波斯卡在當地日報上發表了第一首詩作《我追尋詞語》。
辛波絲卡見證了自己的祖國在兩個極權政權控製下的衰落,與二戰後大多數波蘭年輕人一樣,她在職業生涯早期順應波蘭人民共和國的官方意識形態,第一部詩集以社會主義建設為主題。1960年代,辛波絲卡參與了要求言論自由的抗議活動,將優雅的語言融入“貝多芬式憤怒”。後來她逐漸疏遠政治,在作品中更多地表達個人情感,探討人與自然、社會、曆史、愛情的關係。與前輩詩人不同,在辛波絲卡的作品中沒有宏大敘事,而是經常使用反諷、悖論、矛盾、淡化等文學手法闡釋哲學主題和迷人之物,以幽默感和詩意處理嚴肅話題。對於在類似社會製度下生活過的人來說,很多場景似曾相識,不少詩句讀來難免會心一笑、心有所悟,例如那首《寫履曆表》(1986):
盡管人生漫長
但履曆表最好簡短。
簡潔、精要是必需的。
風景由地址取代,
搖擺的記憶屈服於無可動搖的日期。
所有的愛情隻有婚姻可提,
所有的子女隻有出生的可填。
認識你的人比你認識的人重要。
旅行要出了國才算。
會員資格,原因免填。
光榮記錄,不問手段。
填填寫寫,仿佛從未和自己交談過,
永遠和自己隻有一臂之隔。
…………
辛波絲卡一生隻創作了300多首詩歌,卻享有“詩壇莫紮特”的美譽。她用樸素直白、含蓄微妙的詩句精準深刻地揭示了人性種種,她的生命在詩歌裏燃燒,而她的生活卻在詩歌裏靜默。這種簡單並非缺乏深度,而是她精心營造出來的,她曾寫道:“我用大量文字,刻苦工作好讓它們看起來很簡單”。米沃什說,辛波絲卡的詩“涉及每個人從自己生活中得知的一切”“提供了一個可供呼吸的世界”。詩人在《不期而遇》(1962)中描述老友重逢時的疏離和無奈,曾經的熟人變得陌生。大家談論著老虎、鷹凖、鯊魚、野狼、毒蛇、猴子、孔雀、蝙蝠,心照不宣、言不由衷:
我們彼此客套寒暄,
並說這是多年後難得的重逢。
……
在交談中途我們啞然以對,
無可奈何地微笑。
我們的人
無話可說。
在另一首《金婚紀念日》(1962)中, “有過天大的差異”的一對夫婦,在歲月的打磨下“性別模糊,神秘感漸失,差異交會成雷同,一如所有的顏色都褪成了白色。”
辛波絲卡對萬事萬物都抱有謙卑和真誠之心,對於日常生活和被忽視的細微事物具有敏銳的洞察力,堅持不懈地領悟生活和人性中最深層的秘密、困境和希望,達到見微知著、舉重若輕的意境。她善於為細節賦予神秘的力量,為矛盾的兩極賦予張力,甲蟲、海參、石頭、沙粒、天空、安眠藥、履曆表、雨傘、衣服等等,在她的筆下無不煥發出新的詩意。辛波絲卡在《種種可能》(1986)中,表達了恬淡自得、隨心所欲、遠離功利的生活品味和獨特個性:“我偏愛電影。我偏愛貓。”“我偏愛狄更斯勝過陀思妥耶夫斯基。”“我偏愛寫詩的荒謬勝過不寫詩的荒謬。”“我偏愛格林童話勝過報紙頭版。”“我偏愛自由無拘的零勝過排列在阿拉伯數字後麵的零。”
辛波絲卡的文字栩栩如生,其作品不僅朗朗上口,也是許多音樂家和藝術家的靈感來源。《辛波絲卡詩選:萬物靜默如謎》收錄了詩人各階個時期的精華之作80篇,由台灣詩人夫婦陳黎和張芬齡譯成中文。我多年前回國時,買到一本台灣漫畫家幾米的繪本《向左走,向右走》。女兒特別喜歡,保存至今。去克拉科夫前才知道,這本書以及同名華語電影的靈感均來自辛波絲卡的詩歌《一見鍾情》(1993):
他們彼此深信,
是瞬間迸發的熱情讓他們相遇。
這樣的確定是美麗的,
但變幻無常更為美麗,
他們素未謀麵,所以他們確定
彼此並無任何瓜葛,
但是自街道,樓梯,走廊傳來的話語——
或許他們已經擦肩而過,一百萬次了吧?
…………
幾米的另一部作品《地下鐵》,則以辛波絲卡的另一首詩《我們何其幸運》作為開篇:“我們何其幸運,無法確知,自己生活在什麽樣的世界”,並籍此向詩人致敬。
辛波絲卡認為,一個真誠的詩人必須不斷重複 “我不知道”,這種堅持貫穿了她一生的作品。1996年12月7日,辛波絲卡在諾貝爾演講《詩歌與世界》中說:這一 “詞匯雖然短小,卻具有堅實的翅膀。它擴展了我們的生活,包括我們內在的心靈空間,以及渺小地球懸浮其中的廣袤宇宙。如果牛頓不曾對自己說 ‘我不知道’,他那小小果園裏的蘋果或許隻會像冰雹一樣掉在地上,他頂多會彎腰撿取,然後大快朵頤一番。我的同胞瑪麗·斯克洛多夫斯卡·居禮倘若不曾對自己說 ‘我不知道’,或許到頭來隻不過在一所私立中學為那些家世良好的年輕女士教授化學,以這一份也稱得上尊貴的職業終老。但是她不斷地說 '我不知道',這句話引導她——不隻一次,而是兩度——來到斯德哥爾摩。在這裏,不斷追尋的探索精神不時會被授予諾貝爾獎。”
辛波絲卡在諾貝爾演講結尾處說道:“誠然,在日常言談中,我們不必停下來考慮每一個詞,我們都會使用諸如‘日常世界’、‘日常生活’、‘尋常的事件過程?’之類的短語……但是在詩歌語言中,每一個字都經過斟酌,沒有什麽是尋常或正常的。沒有一塊石頭和上麵的雲彩是尋常的,沒有一個白晝和之後的夜晚是尋常的。總之,沒有一個存在,沒有任何人的存在是尋常的。” 在頒獎典禮之後12月10日的諾貝爾晚宴上,辛波絲卡的法語致辭如同她的詩歌一樣簡潔:“在我的母語中,就像在所有語言中一樣,有很多漂亮的單詞可供選擇。 但在我看來,在這個場合,最簡單的詞卻最嚴肅和有意義:Merci, dziêkujê, tack(即法語、波蘭語、瑞典語‘謝謝’)。”
辛波絲卡的詩充滿理性、哲思和禪意,也許與她早年學習社會學的經曆有關。辛波絲卡不到40歲時就預言了自己的一生,寫下《墓誌銘》(1962):
這裏躺著,像逗點般,一個
舊派的人。她寫過幾首詩,
大地賜她長眠,雖然她生前
不曾加入任何文學派係。
她墓上除了這首小詩、牛蒡
和貓頭鷹外,別無其他珍物。
路人啊,拿出你提包裏的計算機,
思索一下辛波斯卡的命運。
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後,辛波絲卡選擇隱身詩歌背後,遠離大眾視線。在詩歌和生活中,她都癡迷於複雜性和模糊不定。晚年的詩人愈加參透人生,她在《對統計學的貢獻》(2002)中靜觀世間百態。列舉了種種統計數字之後,辛波絲卡在結尾處筆鋒一轉,寫下了亙古不變的確定性結論:
終須一死者
——百分之一百的人。
此一數目迄今未曾改變。
《三個最奇怪的詞》(2002)隻有短短三句,卻道出了語言表達與現實世界的悖論,就像一隻“薛定諤的貓”,括號內是諾貝爾獎官網上這首詩的英譯版:
當我說“未來”這個詞(When I pronounce the word Future,),
第一音方出即成過去(the first syllable already belongs to the past)。
當我說“寂靜”這個詞(When I pronounce the word Silence),
我打破了它(I destroy it)。
當我說“無”這個詞(When I pronounce the word Nothing),
我在無中生有(I make something no non-being can hold)。
今年最高興的一件事,是在克拉科夫找到了七月二日她百歲誕辰那天剪彩的辛波絲卡公園,特別是公園裏那麵潔白的詩牆,萬物靜默如謎,詩意自在你心。由於公園剛剛開張兩個多月,甚至還沒有英文維基專頁。我是用穀歌翻譯將波蘭語譯成中文,再用穀歌地圖找到的。這個公園,以及普拉蒂環城公園中數學家巴拿赫邂逅恩師的長椅,展開了克拉科夫詩歌與數學的美麗畫卷,讓人流連忘返。辛波絲卡公園旁邊的詩牆上寫著她的作品《不會發生兩次》(1957),這首詩還被波蘭流行歌手露西亞·普魯斯(Lucja Prus)譜曲,並在1965年索波特國際音樂節上演唱:
同樣的事不會發生兩次。
因此,很遺憾的
我們未經演練便出生,
也將無機會排練死亡。
即便我們是這所世界學校裏
最魯鈍的學生,
也無法在寒暑假重修:
這門課隻開授一次。
沒有任何一天會重複出現,
沒有兩個一模一樣的夜晚,
兩個完全相同的親吻,
兩個完全相同的眼神。
…………
辛波絲卡公園設計成一組互補的花園,東部是果園,西部是一片小樹林。公園內種植了125棵樹,包括栗樹、楓樹、橡樹、角樹和楊樹,果樹有蘋果、梨、櫻桃和李子。低層綠化帶由 1500 多種灌木組成,包括接骨木、紫丁香、莢蓮屬植物、玫瑰、橡葉繡球、拉馬克服務莓、甜花萼和白醋栗,以及大約 18 500 種多年生植被和1000 多種水生植物。辛波絲卡喜歡植物和動物,對自然萬物充滿尊敬和悲憫之心,經常在克拉科夫長時間散步。她在《植物的沉默》(2002)中以最平淡的心態演繹了存在之謎,將植物擬人化,在冥冥中與它們交談:
我這裏有你們的名字:
楓樹,牛蒡,地錢,
石楠,杜鬆,槲寄生,勿忘我;
而你們誰也不知道我的名字。
我們有共同的旅程。
在旅行時互相交談,
交換,譬如,關於天氣的意見,
或者關於一閃而過的車站。
因為關係密切,我們不乏話題。
同一顆星球讓我們近在咫尺。
我們依同樣的定律投落影子。
我們都試著以自己的方式了解一些東西,
即便我們不了解處,也有幾分相似。
盡管問吧,我會盡可能說明:
我的眼睛看到了什麽?
我的心為什麽會跳動?
我的身體怎麽沒有生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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