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後雨前的博客
蘭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秋漁蔭密樹，夜博然明燈。
1940年4月9日淩晨，納粹德國對挪威和丹麥發起代號為“威瑟堡演習” (德語：Weserübung) 的襲擊行動。德國入侵挪威的主要原因有二：一是作為海軍基地騷擾盟軍的北大西洋航運；二是確保對德國軍火工業至關重要的瑞典鐵礦石經由北方港口納爾維克 (Narvik) 的運輸順暢。而入侵丹麥則是將其作為進攻挪威的跳板，以保證補給線安全。進攻戰役僅持續4個小時丹麥政府便宣告投降，當日德軍占領丹麥全境，是二戰持期間續時間最短的戰役之一。挪威皇室和國會則帶著國寶和黃金一起轉進， 6月7日到達英國成立流亡政府，德國在奧斯陸扶植了一個偽政權。6月10日挪威淪陷，成為二戰期間被德國侵略國家中僅次於蘇聯的支撐第二久的國家。
近日觀看了兩部德國占領之後的挪威和丹麥影片，主人公都是兒童。一部是2020年挪威女導演Johanne Helgeland執導的《越境逃亡》 (左圖，挪威語：Flukten over grensen，英語：The Crossing)，講述1942年聖誕節前挪威小姑娘Gerda與她的哥哥Otto幫助一對猶太兄妹逃離納粹抓捕，越過邊境前往中立國瑞典的故事。另一部是2021年Ole Bornedal執導的丹麥影片《我眼中的陰影》 (右圖，丹麥語：Skyggen i mit øje，英語：The Shadow in my eye)，根據1945年三月英國皇家空軍RAF誤炸哥本哈根一所法國學校的真實事件改編，是丹麥曆史上最慘痛的集體悲劇之一。
《越境逃亡》改編自Maja Lunde的小說，背景是1942年冬天，德國占領軍下令驅逐所有猶太裔挪威人。11月26日532名猶太人被逮捕，送上開往波蘭奧斯威辛集中營的德國貨輪。12歲的Daniel和7歲的Sarah猶太兄妹幸免於難，藏在一個挪威友好家庭的森林別墅，計劃逃往中立國瑞典。影片的主人公是這家10歲的小女兒Gerda，她是一個善良、聰明、勇敢的小姑娘，常常幻想自己是一個古代女騎士，以圍裙為鬥篷，揮舞寶劍與敵人戰鬥。小哥哥Otto雖然隻有十幾歲，卻具有豐富的野外生活經驗，出行時隨身攜帶地圖、羅盤等物，但有時也會跟隨同學參加村子裏的納粹集會。
戰爭期間食物十分匱乏，聖誕節前小兄妹的爸爸帶回來一條魚。正當全家人歡歡喜喜準備過節時，當地警察突然前來搜查，還帶走了他們的父母。兩個孩子到地下室尋找聖誕禮物，卻發現了藏在那裏的Daniel和Sarah。在討論下一步的行動時，Gerda主張護送Daniel和Sarah去瑞典，雖然Otto有些不情願，但由於他答應了媽媽要照顧妹妹，於是就一起上路了。第一站是乘火車去姑媽家，當乘務員來查票時，Gerda掏出了身上所有硬幣。好心的乘務員看出來其中兩個孩子是猶太人，就放行了。接下來他們乘坐抵抗組織成員大表哥駕駛的運送土豆的卡車，踏上了生死逃亡之路。
在路上遇到德軍盤查時，機智的Gerda詢問德國大兵有沒有妹妹，激起了他的惻隱之心，放過了孩子們。在一個村子裏他們受到一位挪威老婦人的熱情款待，但Daniel對餐桌上的德國香腸產生疑惑，Otto 發現她的臥室裏有一張希特勒畫像，於是孩子們立刻逃走。猶太男孩Daniel的自尊心很強，他意識到了Otto的猶豫不決。當兩個男孩發生爭執時，Gerda大喊：“我們隻是孩子，一切都不是我們的錯。” 平安夜他們逃到林間小屋，分吃最後一片麵包，點燃壁爐，喝下熱熱的糖水。雖然猶太人不過聖誕節，但他們依舊互道God Jul，兩位小哥哥的矛盾也化解了，純真的童心和友情令人動容。
最後德國人帶著狼狗在森林雪地裏追蹤孩子們的一段十分驚心動魄，但他們終於越過邊境，踏上自由的土地。這是一部溫暖、經典、製作精良但有些老式的驚悚片，具有童話效果，小演員們的表演十分出彩。影片結束時的字幕上顯示：“二戰期間共有773名挪威猶太人被驅逐，一千多人逃到瑞典。” 戰爭結束後，很多家庭重新團聚，但也有很多人再也回不來了。在1942年抓捕遣送猶太人的行動中，有300多名挪威偽政權的警察參與。70年後的2012年11月26日，挪威警察總監在接受挪威媒體記者采訪時，代表挪威警方和那些對驅逐挪威籍猶太人行動負有責任的人正式道歉。
《我眼中的陰影》將一個在歐洲其他地方鮮為人知的故事搬上銀幕，然而在丹麥人的記憶中卻是一個不曾愈合的傷口。二戰期間丹麥政府投降後，該國的行政和司法體係原封不動，絕大多數機構保持正常運作，丹麥政府和國王克裏斯蒂安十世依舊能夠在民主和獨裁係統之間周旋。與其他交戰國相比，二戰中丹麥人的死亡率很低。在丹麥對於納粹的抵抗是自發的和非暴力的，國王和在“妥協”政權中繼續執政的社會民主黨政府鼓勵一切形式的公民不合作，在抵抗運動的幫助下，絕大多數猶太裔丹麥人得以幸存。直到1943 年 8 月實施戒嚴後，丹麥抵抗組織才真正拿起武器。
1945年戰爭進入最後階段，丹麥抵抗組織希望RAF解救被關押在哥本哈根市中心的蓋世太保總部Shellhus的抵抗戰士。3月21日RAF對這座被平民住宅包圍的建築物進行突襲轟炸，目的是“犧牲一些人來拯救更多人”。德軍在Shellhus頂層安置了 26 名抵抗戰士作為人體盾牌，在這次轟炸中近百名蓋世太保、9名英國飛行員和8名丹麥抵抗戰士喪生。然而由於強風，一架飛機撞上了Shellhus附近的羅馬天主教學校——法語聖女貞德學校 (the Institut Jeanne d'Arc)，後麵的機組被煙霧和火焰誤導，將炸彈投放到學校，造成125位平民死亡、102人受傷，其中86名兒童死亡、67名受傷。
《我眼中的陰影》沒有一個明確的主角，而是通過幾個孩子和成人的眼睛看戰爭。影片開始時，住在日德蘭半島 (Jylland) 的男孩Henry在回家路上，親眼看到一架RAF轟炸機錯炸了一輛汽車，車上是去參加婚禮的三個女孩和一位老者。Henry因此受到極大刺激，突然失語。不久後Henry的媽媽把他送到住在哥本哈根的姨媽家，每天與表妹Rigmor及她的同學Eva一起到聖女貞德學校上學。路上他們有時去教堂、有時去糕點店，遇到形形色色的人物，之前Eva曾目睹一名抵抗戰士在街上被處決。影片中還有被迫在納粹手下工作的丹麥警察Frederik，以及在信仰危機中掙紮的修女Teresa。
空襲發生時，聖女貞德學校的修女和孩子們正在排練複活節的表演節目。突如其來的災難瞬間將學校變成了人間地獄，幼小的生靈在殘垣斷壁中哭泣呻吟。Henry和Eva僥幸逃脫，活潑的小姑娘Rigmor和修女Teresa卻被壓在廢墟之下。空襲之後發生了一件不同尋常的事：消防隊員、修女、老百姓、丹麥警察、德國士兵都參與了救援行動，不分敵我。Henry忙著登記獲救的每個孩子的姓名和特征，及時通報在教堂焦急等待的家長，不覺間恢複了語言能力。Frederik毅然脫下警察製服，趕到現場搶救心中的戀人Teresa。影片中有很長一段Teresa的麵部鏡頭，兩隻閃閃發亮的大眼睛動人心魄，直到消失在黑暗中。
聖女貞德學校是一座三翼紅磚建築，由 1856 年抵達丹麥的聖約瑟夫丹麥修女會創辦，成立於 1924 年 8 月 1 日。戰後這所學校被拆除，幸存的學生被轉移到另一所學校，1953年在遺址建立了一座遇難者紀念碑，然而多年來聖女貞德學校的災難幾乎被“從記憶中抹去”。這部電影不是英雄故事，而是通過對現實的描繪，提醒人們戰爭是多麽殘酷，而生命又是多麽脆弱，畫麵直擊人心。戰爭無論正義正當與否，帶走的遠比帶來的要多得多，沒有贏家。無論戰勝國或戰敗國，在戰爭中付出最沉重代價的總是無辜的平民，或流離失所、或生靈塗炭。
戰爭就像一麵多棱鏡，折射出人性的不同側麵，並不是非黑即白。例如，《越境逃亡》中良心未泯的德國大兵、狼外婆一樣的挪威老婦人，《我眼中的陰影》中歧視猶太人的修女老校長、幡然悔悟的警察Frederik。影片中的道具也意味深長，《越境逃亡》中最小的女孩Sarah有一個愛不釋手的布娃娃，在遠離父母的逃亡路上帶給她安慰，不慎丟失後卻為正在追蹤他們的德軍留下了蛛絲馬跡。《我眼中的陰影》開始時，Henry的單車後座上載著一籃雞蛋，當飛機轟炸平民汽車的那一刻，雞蛋全部打翻在地摔碎了，彷佛預示著日後危如累卵的命運。
30多年前，筆者第一次到北挪威旅行，才知道位於北緯68度的納爾維克具有冬季水溫零上4度的不凍港。1940年4月9日至6月8日，德奧入侵者與挪威軍隊及英法聯軍之間在那裏發生了激烈海戰，直到納粹占領納爾維克。在隨後的幾年間，納粹德國又沿著挪威西海岸北部至法國與西班牙邊界，修建了全長2700公裏的“大西洋壁壘”。二戰已經結束近77年，然而戰爭的陰魂並沒有走遠，人道災難隨時都在發生。上圖是哥本哈根聖女貞德學校被炸毀前的檔案圖片，下圖是二戰期間挪威西海岸的德軍潛艇基地Kvalvik Fort (筆者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