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博士論文導師Sten屬龍,去年七月滿80歲了,剛來瑞典時他就告訴我,自己名字的意思是"石頭"。Sten自稱是一位樂觀主義者,並以此作為個人博客的標題OptimiSTEN。而最後四個字母正好是他的名字,因此又可理解成"樂觀的石頭",Sten的博客簽名是:"地球是比許多人認為的更好的生活場所"。本來去年就打算去Uppsala看望他,但因Covid-19疫情一直未能成行。去年四月份的至暗時刻,Sten在Facebook上發貼說:"此時此刻,我希望存在某種方式,向那些已不在世的人們說一句,他或她對於我是何等重要。"
由於沒法聚會慶生,Sten幹脆和老朋友一起,來了一場說走就走的"八十探險",前往北方山林采摘雲莓hjortron,收獲甚豐,他的外衣顏色也很搭。這種野生的琥珀色漿果是莓中珍品,富含VC,但無法人工栽培。Sten是一個很有意思、另類有個性的人,認識他已經30多年了——時間過得真快。中國古代稱80歲為"耄耋之年",但Sten卻越來越像troll樹怪老頑童了。想起很多當年的趣事,借此機會寫下來,也算是送給他老人家的一份生日禮物,可惜他看不懂中文。
我第一次見到Sten,是在到達Uppsala的第二天,他係一條阿拉法特式的圍巾,看上去就像一頭大鴕鳥。Sten常年騎一輛自稱為"胡誌明小路"的28吋自行車,他認為越ugly的車越不容易被偷。在大學城裏自行車是學生最主要的交通工具,丟車的事時有發生。第一次發工資後,Sten就帶我到一家自行車修理鋪,花500克朗買了一輛二手女式老爺車,車鋪老板看上去就像是從狄更斯的小說《雙城記》中穿越過來的人物。這輛自行車曾被某同胞稱為"全城最醜車",但確實一直平安無事,直到我自己也不願騎了,扔在火車站不知所終。
我是Sten的第一個博士生,也可能是他認識的第一個中國人。Sten是吃貨一枚,他和我約定,每星期請我在學校餐廳吃一頓午飯,我則做一頓中餐請他吃,一直持續了好幾年。Sten居然能用筷子和盤子將午餐吃得粒米不剩,隻是每星期變換花樣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與大多數性格內向的瑞典人不同,Sten是個非常外向喜歡侃大山的人,上至天文、下至地理,沒有他不知道的事情,而且常用否定之否定的句式,聽他說話比較燒腦。午餐時間我們會談論各種話題,意見相左並引起爭論的事也時有發生,而正是通過這些閑談和爭論,使我逐漸了解瑞典社會和文化。
雖然Sten看上去不拘小節,有些玩世不恭,其實他是世家出身,在斯德哥爾摩東北部的高尚社區Djursholm長大,具有良好的教養。Sten的高祖父200多年前從德國北部移民來到瑞典,祖父是醫學博士和國會議員;父親Olof是資深外交家,1967-1972擔任瑞典駐讚比亞大使。有一次我見到70多歲的Olof他告訴我,在讚比亞時他與中國駐讚的秦大使私交很好。兩人同時在那裏五年,後來秦出任中國駐瑞典大使,而Olof則出使冰島。那天他找出電話本,讓我給使館打電話,詢問秦大使的聯係方式,但使館人員的官腔答複是要請示外交部。我還記得當時Olof失望的眼神,其實就是一個退休老人想找多年前的老友敘敘舊。
Sten出生於二戰爆發的第二年,他一歲起即跟隨剛被外交部雇用的父親,先後在屬於不同陣營的漢堡、奧斯陸、赫爾辛基居住,因此他自稱是"瑞典少數戰爭兒童之一"。二戰結束後,他父親被派到瑞典駐紐約美領館任職,因此又到紐約上小學。Sten是天生的左撇子,他說得益於在紐約的兩年小學生活,因此成為沒有被強迫改用右手寫字的現存最年長的瑞典人之一。1950年代父母再次派駐國外時,Sten和他的弟弟留在瑞典上學。Sten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1960年他進入Uppsala大學念數學,第一次考試即獲得全班第一名,比第二名的成績高了25%,而之前他根本就沒有打開過課本。
大學畢業後Sten師從20世紀的瑞典大數學家Lennart Carleson讀博,博士論文題目是《張量代數作為群代數之商的表示論》,本人也沾光成了大師的徒孫。Sten還從事數學史的研究,1996年他擔任領隊和總教練,率瑞典隊參加在孟買舉行的第37屆國際中學生奧數比賽。他曾和我談起自己發現了太陽每天升降的公式,還說他能證明上帝存在但並不唯一。雖然我沒有看到過他的公式和證明,但相信在邏輯上一定是自洽的。圖為他與人合作撰寫的兩本數學專著,前一本是我的博士論文的主要參考書,而後一本出版時他已75歲了。也正是由於這本書,使得本人的Erdös數升為3。
Sten十分熱愛運動,盡管他不認為自己具有體育天賦,他年輕時曾踩著滑輪鞋上班,津津樂道自己40歲後學會了騎獨輪車。Sten引以為傲的經曆是參加過至少36次世界上最長距離的越野滑雪賽——90公裏Vasaloppet,其最好成績是7小時45分。Sten在70歲後仍然堅持高山滑雪,前年78歲高齡時還參加了45公裏的半程Vasaloppet越野賽。Sten興趣非常廣泛,也許太廣泛了。但他樂此不疲,非常享受自己的各種愛好,隻是自嘲因精力有限,沒能成為某一方麵真正的行家。Sten的短板大概就是藝術領域,他說如果自己加入合唱團,發聲一定與眾不同,Sten做數學也是懷著好玩的心態。
Sten以前的同齡太太Gerda是一位醫生,二戰結束前從東德逃到瑞典,五歲時就成了孤兒,但她不願多談幼年的逃生經曆。Sten和Gerda二人是半路夫妻,有各自的子女。因此他倆婚後領養了一個非裔孤兒,取名意為"小鑽石",視如己出,夫妻倆還一同學習孩子的母語——葡萄牙語。Gerda說過:"母語是人身體的一部分",這話很令人感動。他們為小鑽石操了很多心,現在他差不多40歲了,也有了自己的家庭。但Sten仍常常在經濟上援助他,對自己的親生子女倒不怎麽管了。
Sten的二兒子Simon高中畢業不久在Uppsala數學係打零工,那時還是個稚氣未脫的大男孩。現已年近半百,成為小有名氣的影視導演,執導了十多部影視劇,估計比他老爸還有名。記得Sten說起,有一次他從斯德哥爾摩兒子家中回來,把Simon拍電影用的血跡斑斑的繃帶掛在頭上,高速上一路飆車,吸引了眾多路人的目光。讀書時每年聖誕節次日,Sten夫婦都要邀請係裏的外國博士生和訪問學者到他家裏聚餐,免除思鄉之苦。印象最深的是30年前,Sten在與Gerda兩人年齡之和百歲的那一天請我們幾個學生去他家吃飯慶祝。
博士畢業後,我因忙於生計,隔幾年才見Sten一次。1999年12月31日,我在帝都跨世紀,心血來潮給Sten發了一個郵件,祝福他Happy New Millennium。由於七小時的時差,他老人家回複:"我在舊千年,遙望新千年的你"。千年一歎,隻有數學家才會如此別出心裁。千禧年60歲生日時,Sten夫婦舉辦了一個大爬梯,邀請了很多朋友、同事、學生,收到的鮮花用水桶裝,他還專門係了一條另一中國學生送給他的祥龍圖案領帶。新世紀開始後的幾年裏,我不時會去Uppsala數學係參加學術活動,每次都和Sten及另一位教授Christer一起吃個午飯。
2002年,Sten參加了在北京舉行的第24屆國際數學家大會,這是他第一次去中國 (不知後來有沒有再去過)。那年秋天見到他,對中國美食讚不絕口,大概自我離開後,Sten很少吃到正宗的中餐。2003-2005年間,Sten當選為瑞典數學會輪值主席,推薦我加入理事會並擔任秘書,因為我是他的學生,打雜跑腿好使喚。後來我還和他一起,到北方的一所大學擔任博士答辯的評委,有時Sten來斯德哥爾摩開會或聽講座,也會見到他。
2010年元旦次日淩晨,Gerda在睡夢中突然過世,Sten為此非常難過,用了整整一年時間療傷。他在後來發給我的郵件中說,這一年中,他常常在老伴的遺像前放一朵紅玫瑰。72歲本命年時,我請Sten來我家吃飯,他說要盡量積極地麵對生活中的變故。在獨居三年之後,Sten與同樣喪偶的作家和記者、也是Gerda生前的患者Lena再婚。二人都把各自逝去的伴侶照片擺在書桌上,每個月一起去墓園給前任獻花,Sten說:"對於逝者,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讓他們活在我們心中。"
Sten和Lena經常在Facebook上分享黃昏戀新生活,他們寫道: "我們一天天老去,不知道將來會發生什麽。但生活就是這樣,有快樂、有憂傷,尤其是到了這把年紀,我們隻能坦然麵對、互相扶持。" 去年是Gerda過世十周年,她80歲冥誕那天,Sten在Facebook上給前妻寫了一封長信表達懷念,並向朋友們致謝。他寫道:"謝謝你們所有美麗的用語,特別感謝從未見過Gerda但仍願意分享我的記憶的朋友,尤其是當你告訴我多麽喜歡她。我並不是說這會讓Gerda感到高興,而是說這會讓我心中的Gerda感到高興,所以我、Gerda和Lena都感謝你的好意。"
2007年Sten從Uppsala數學係退休後,主要精力用於環境和氣候問題,經常作講演、參加辯論,定期在論壇上發表有關氣候的文章,為人道的氣候政策奔忙。他是現行氣候政策的堅定反對者,十餘年來已成為瑞典最著名的氣候科學家之一。 2008年,Sten與瑞典學術界其他19位教授一起,發起成立了非盈利的氣候問題懷疑網絡平台"斯德哥爾摩倡議" (Stockholmsinitiativet),該組織強調"科學界並沒有對氣候警報達成共識",認為"氣候警報造成了大規模的群體精神分裂症"。
2016年,Sten在Uppsala大學就氣候變化發表演講之後,以2000克朗為注與一位氣候活動家打賭。Sten認為在他80歲生日之前,瑞典皇家科學院、英國皇家學會和美國科學院這三大權威科學機構中,至少有兩家會承認氣候威脅並不存在。然而在他生日前幾周,Sten宣告認賭服輸,因為沒有一家機構作出如此聲明,瑞典大報DN還為此刊登了頭條新聞。盡管如此,Sten本人仍堅信沒有證據表明二氧化碳含量的增加會導致氣候變化,他認為許多科學家都同意這一觀點,隻是不敢公開發聲。
Sten的生活習慣綠色節儉,幾十年間他一直騎自行車 (偶爾獨輪車) 上班,除非冬季遇到極端天氣才會開車,打印過的紙張背麵也都用來作草稿紙。他還是一位理想主義者,對於瑞典的社會體製具有獨到見解。Sten曾經一度認為社民黨是瑞典天然的執政黨,因為政治和經濟力量應該相互平衡,但後來他感覺這種平衡正在消失。我在Uppsala讀書時,Sten的汽車上貼著社民黨的紅玫瑰標誌。但畢業幾年後再見到他時,已換成了自由黨的矢車菊。Sten退休後積極參與誌願者及公益組織的工作,例如到Uppsala移民區的學校教數學課、在土耳其舉辦夏季數學課程、安排難民兒童夏令營及無人陪伴難民兒童的活動。
Sten在看到年輕一代移民、特別是很多女孩子刻苦讀書並努力融入瑞典社會之後,比大眾和社交媒體上的許多人更加樂觀。他認為:"盡管婦女有著自己的缺點和不足,然而在本世紀大部分時間裏,是她們掌控著世界。" "今天瑞典社會最重要的任務是支持為解放移民婦女而努力的組織。" "當你在2100年回顧往事的時候,你會說 (過去的100年) 成為了女性世紀"。Sten的80歲生日,遇到了不尋常的庚子年。Covid-19疫情剛剛在瑞典開始流行時,Sten就這樣寫道:"在瑞典每個人都在講話,至少在公共場合或在媒體上都在談論關於'責任'的話題。 奇怪的是,人們總是在說別人必須承擔責任, 很少有人說自己需要負責。移民問題需要所有其他國家負責;疾病問題則是所有公民都必須承擔責任。我想聽聽官員說:'這是我的責任,我沒有做應該做的事'。"
關於這場疫情,Sten在一篇博文中還說:"氣候和新冠病毒辯論的共同點是,它們很大程度上是由情緒驅動的,而主導情緒是恐懼。" "二者之間的一個重要區別是,氣候變化需要數十年的時間,而病毒卻無處不在。" "我們不知道疫情後世界會是什麽樣子,我唯一能確定的就是沒有人知道它會是什麽樣子"。雖然很多時政問題都是見仁見智的,但Sten以言論和行動表明,一個健康的社會需要不同的聲音。80歲的Sten活到老、學到老、玩到老,依然充滿好奇心,在生活中處處找樂子。這是值得後人仿效的人生態度,也祝願他老人家開開心心活過100歲!
導師內裏似英國那位霍金。
最近進山得鬆樹下莓三顆 ,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