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後雨前的博客

蘭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秋漁蔭密樹,夜博然明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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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月夜話文學諾獎

(2021-01-04 05:05:39) 下一個

十二月是瑞典一年中最黑暗的月份,在斯德哥爾摩每天的白晝時間差不多隻有六小時,因此一天中大部分時間寫下的文字都可稱之為"夜話"。在這個黑暗的季節裏,除了皚皚白雪和聖誕燈火外,最令斯京人民興奮的,大約就是十二月上旬的"諾貝爾周"了,其中最吸引眼球、也最具爭議的非文學獎莫屬。科學獎升鬥小民們看不懂,但這個世界上從來不缺各種年齡的"文青",還有"文大媽"們。文學獎由於受到語言、文化等方麵的諸多限製,大部分得主都是用歐洲主要語言寫作的,包括幾位來自前殖民地的非洲作家,非歐洲語言的得主不到十分之一。圖為評選文學獎的瑞典文學院 (Svenska Akademien) 和諾獎博物館,其前身是建於1773-1778年間的斯京證卷交易大樓,18世紀法國古典主義風格和洛可可風格,1901年以來每年在這裏發布諾貝爾文學獎

從1901年開始,迄今共頒發了113次諾貝爾文學獎,117位得主。1913年,印度詩人和哲學家羅賓德拉納特·泰戈爾以其"至為敏銳、清新與優美的"詩集《吉檀迦利》(Gitanjali) 成為第一位歐洲之外的文學獎得主,該詩集是用孟加拉文寫作的,泰戈爾親自譯成英語,通過文學讓世界聽到了東方的聲音泰戈爾十分仰慕中國傳統文化,他曾這樣說過:"那是我閱讀《天方夜譚》時想象的中國,那風流富麗的天朝竟成了我的夢鄉。" 1924年泰戈爾首次訪華並度過了他的63歲生日,梁啟超還贈給他一個"竺震旦"的新名字,意為"天竺 (印度) 的詩人來到震旦 (中國)"。然而這位印度大詩人沒有想到的是,他的來訪在左右分野日趨明顯的中國思想文化界掀起了軒然大波,受到"冰火兩重天"的待遇。

 第二和第三位諾貝爾文學獎亞洲得主均為日本作家,1968年川端康成因其《雪國》、《千羽鶴》及《古都》等"敘事精通,敏銳地代表了日本思想精髓"的作品獲獎;1994年大江健三郎"通過詩意的想像力,創造出一個把現實與神話緊密凝縮在一起的想像世界,描繪現代的芸芸眾生相"獲獎。川端和大江健在瑞典文學院演講的題目分別為《我在美麗的日本》和《我在曖昧的日本》,兩位作家的創作風格和美學理想完全不同。前者繼承了平安朝以《源氏物語》為中心形成的"物哀"精神,後者則傳達了日本在近代化過程中深刻的內在矛盾。2017年得主石黑一雄雖然出生於日本,卻是用英語寫作的英國作家。而另一位日本作家村上春樹,2009年以來成為年年陪跑的"萬年老二",其實他也很無奈:"這不是什麽正式的候補,而是根據民間博彩業的賠率所定,又不是賽馬。"

川端康成用手中的筆表達自然界的生命和人的宿命,將虛無、纖細、潔淨與悲哀之美表達到了極致。他在諾貝爾演講中引用了13世紀道元禪師的一首和歌:"春花秋月杜鵑夏,冬雪皚皚寒意加"。今年6月14日川端121周年冥誕,諾獎官網發布了他於1940年代在鐮倉的一張照片以及他的一段話:"當我們看到雪的美麗,當我們看到滿月的美麗,當我們看到盛開的櫻花的美麗,簡而言之,當我們被四季的美麗所吸引並被其喚醒,就是我們想到大多數與我們親近的人並與他們分享快樂的時刻。" 世界因多元而豐富、而美麗,並不是非黑即白。在當下亂糟糟的世界裏,讀讀川端這些唯美的文字,跟隨他的作品走進伊豆、雪國、古都,實在是一件很治癒的事情。

無論愛也好、恨也好,全世界作家的諾獎情節由來已久,國人自然不能免俗。根據諾獎官網公開的檔案顯示,截止到1970年,隻有胡適和林語堂兩位中國人獲得過文學獎提名,其中胡適獲1939和1957年兩次提名、林語堂獲1940、1950和1970年四次提名。胡適和林語堂是將中國文化介紹到西方的代表,這兩位近代中國大文人之間的惺惺相惜以及和而不同,也是坊間津津樂道的一段佳話。例如對於生活的態度,林語堂追求"有趣味",用李白"暮從碧山下,山月隨人歸"以及程顥"雲淡風輕近午天,傍花隨柳過前川"的詩句來說明"人生追求幸福的目標";胡適則關切"有意義",他這樣描繪自己的生活目標:"不做無益事,一日當三日,人活五十年,我活百五十"。

筆者來到瑞典後經曆了三個龍年的諾貝爾周,即1988、2000和2012年,這三年的文學獎都與華人作家有緣,因此不能不提到瑞典著名漢學家馬悅然 (Göran Malmqvist)。馬悅然22歲時讀到了林語堂的英文版散文集《生活的藝術》,被其中的道家思想深深吸引,也許與瑞典人的民族性相近。他後來又閱讀了林語堂的《吾國與吾民》、《啼笑皆非》和《京華煙雲》等英文原著,從此走上研究中國文學和音韻學的道路1948年,馬悅然到中國調查四川方言,在峨眉山古刹中精心研究,在成都邂逅了第一位太太陳寧祖。"馬悅然"這個美麗的中文名字就是與他亦師亦友的華西協合大學中文係主任、著名民族語文學家聞宥先生取的,並伴隨他一生。

馬悅然非常欣賞中國作家沈從文,尤其推崇《邊城》。1985年,他當選為瑞典文學院院士和諾貝爾文學獎終身評審委員之後,立即著手翻譯沈從文的作品,1987年《邊城》的瑞典文版正式出版。馬悅然曾對媒體說過多次,沈從文已經進入1988戊辰龍年文學獎候選人的終審五人短名單,可惜他於當年5月10日去世了。馬院士的話應該靠譜,然而要等到諾獎評委會正式揭秘,還至少需要18年。1988年的文學獎得主是埃及小說家納吉布·馬哈福茲,"他通過大量刻畫入微的作品——洞察一切的現實主義,喚起人們樹立雄心——形成了全人類所欣賞的阿拉伯語言藝術",成為第一名獲得文學獎的阿拉伯語作家,也是第二位非裔作家及迄今唯一的用非歐洲語言寫作的非洲作家

2000千禧龍年,屬龍的旅法作家高行健因"具普遍價值、刻骨銘心的洞察力和語言的豐富機智,為中文小說藝術和戲劇開辟了新的道路",成為第一個用漢語寫作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盡管他已加入法國籍,但正如馬悅然所說:"諾貝爾文學獎是給作家個人的獎,不是給作家祖國的獎"。馬悅然從1986年開始翻譯高行健的作品,他翻譯的《靈山》瑞典文版於1992年出版。高行健獲獎後,筆者去聽過他在斯大的講座,聽眾大多是華人。隻記得有位同胞問了個特不靠譜的問題:"您的獲獎對中國文學會有什麽影響?" 高的回答是:"我不想影響任何人"。這與他在《靈山》中的話如出一轍:"我隻為生存而戰,不,我不為什麽而戰,我隻守護我自己。"

作為"外行看熱鬧"的瓜眾一枚,2012壬辰龍年莫言獲得文學獎時筆者正在玩微博,因此寫了一串相關微博。那年秋天回蓉省親時,書店裏莫言作品熱賣。老爸看報後說:"莫言能賺一億多版稅呢",區區750萬人民幣的諾貝爾獎金隻不過是個藥引子罷了。與沈從文的審美文學不同,莫言的作品更多地體現出"審醜"的趣味。沈從文對於農人和士兵懷著不可言說的溫藹,莫言的作品則充滿了"懷鄉" "怨鄉"的複雜情感。馬悅然不是莫言的主要譯者,卻力挺莫言。他認為,莫言的短篇《小說九段》中的風景描寫有著沈從文一般簡潔風景畫的力道,作者描述的外在環境與內心樸質性情的互相交映,尤其使人感動。莫言來瑞典那天,斯京遭遇暴風雪襲擊,導致阿蘭達機場癱瘓,莫狀元也不知給撂哪兒了,他在瑞典文學院演講的題目是《講故事的人》(Storytellers)。

頒獎日的Metro地鐵報很歡樂,房地產公司打了整版廣告:"祝賀諾獎得主莫言,歡迎來到肉丸子和知識的國度"。晚宴的主賓席上Victoria王儲居中,Reinfeldt首相敬陪末座,莫言夫婦沉"莫"寡"言"晚宴的程序冗長,估計莫言想起高密的餃子了,致辭還忘了帶稿。相隔12載的兩個龍年,在同一地點聽了兩個諾貝爾文學講座,連主辦方的漢學家都是同一位羅多弼 (Torbjörn Lodén) 教授。不同的是華人得主和聽眾,一個是特立獨行的流亡者,一個是猶抱琵琶的體製內。禮堂座無虛席,校長致辭提到12年前高行健在此的講座。羅教授的漢語帶山東口音,也不知跟誰學的,網查他是在香港中文大學讀博和作研究講座以座談方式,問題都是準備好的,提問者似乎也是安排的。隻是翻譯的漢語水平有限,莫言一路打太極拳,大家都說著官話和套話。瑞典電視台播出在莫言家鄉拍的紀錄片,則看到了另一個接地氣的莫言,他說:"作家離不開土地,是從地裏長出來的莊稼"。

2016年諾貝爾文學獎姍姍來遲,被提名十年的鮑勃·迪倫 (Bob Dylan) 金榜題名,"以表彰其為美國歌曲傳統帶來的全新詩意表達",爆了個大冷門據說頒獎前一天,迪倫在博彩公司的賠率榜上突然直升為第九名。在民謠與搖滾歌手的另一麵,詩人與作家的迪倫早已超越了音樂的界限。他摘得桂冠,給世界的意外可能僅次於1953年溫斯頓·丘吉爾獲得文學獎。從而引來全世界的關注與熱議,並且遠不限於文學層麵,而是一次關於逝去的年代、劇變中的世界與伴隨迪倫這50多年創作生涯的一次大回顧。迪倫始終是盛大的懷舊派對上走失的主人,如同他的一句歌詞 "You don't get anything you don't deserve, where we were born in time (你不會得到你不應得的,因為我們生正逢時)"。這其實也是我們這一代人的50年,盡管前十餘年與世隔絕。

朋克搖滾教母Patti Smith代表迪倫出席12月10日的諾獎典禮並激情獻唱,聲音低沉粗糲蒼涼,吉他小哥更嗨。隻是她中途怯場忘詞,直到最後一段才放開,更顯真實,聽眾傾心聆聽並掌聲鼓勵,場麵溫馨感人。納悶教母啥陣勢沒見過,想必是炸藥獎穿越百年,威力無邊。1963年鮑勃·迪倫創作《暴雨將至》時隻有22歲,2009年聯合國氣候變化大會在哥本哈根揭幕時,決定采用這首歌作為非官方主題曲,希望借此喚起人們的環保意識。晚宴上Patti Smith依舊一身演唱時的中性服裝,不過不用那麽緊張了。還好迪倫沒來,否則白領結、燕尾服,穿成一個企鵝,輕挽淑女走台步,那就太搞笑不搖滾了。隻是明明是"蘭",為何譯成"倫"?

瑞典這個北歐小國,在接受外來語言文化及國際化程度上,勝過歐陸諸國列強,但對於保持本民族的傳統文化也是不遺餘力。Svenska Akademien就是參照法蘭西學院模式,為保持瑞典語言純正,由瑞典國王古斯塔夫三世於1786年創立的,漢語譯為"瑞典學院"或"瑞典文學院"。筆者認為後者比較好,但應讀成"瑞典文 (Svenska)-學院 (Akademinen),而不是"瑞典-文學院"。瑞典文學院設有18位終身院士,據說18在瑞典語中意味著一個完美的環。他們的主要工作是根據古斯塔夫三世的旨意編撰瑞典文學院辭典SAOB和詞匯表SAOL,評選諾貝爾文學獎隻是副業。SAOB相當於瑞典文的牛津辭典,1898年出版第一卷,至今尚未完工,將瑞典的"慢生活"推到了極致。目前SAOB包含自1521年以來49萬個瑞典語詞匯,SAOL包含12.6萬個詞匯。

三年來瑞典文學院和諾貝爾文學獎評委會經曆了信譽危機和地震般的內訌,甚至將2018年文學獎推遲到次年頒發,在和平年代還是第一次。在這場危機中,6位院士辭職、2位退出,包括時任常務秘書丹尼爾斯 (Sara Danius)。丹尼爾斯是一位瑞典散文家和文學評論家,1999年在Uppsala大學獲得文學博士學位,2013年當選為瑞典文學院院士,2015年出任常務秘書。她是瑞典文學院曆史上首位女性常務秘書,被認為是促成迪倫獲得2016年文學獎的核心人物,她的最後一本書《關於鮑勃·迪倫》於2018年出版,書中有很多爆料。2019年十月,57歲的丹尼爾斯在辭去院士席位八個月後,因癌症複發去世,五天後95歲的馬悅然院士也駕鶴西去。那些日子筆者正在湘西雲遊,不上網、不讀報,因此直到不久前才知曉,頓感人生無常、逝者如斯

2004年,馬悅然用漢語寫成隨筆集《另一種鄉愁》,帶領讀者穿越時空,領略一位異國遊子的拳拳鄉思。山西作家李銳為該書作序《心上的秋天》,以如下文字結尾:"也許是因為高緯度的原因吧,我在斯德哥爾摩看到的總是如水的斜陽,明澈寧靜的斜陽,悠遠而又慈祥,總給人說不出的慰藉和傷感,總讓人覺得那是一個可以安放靈魂的地方,總是讓人深深地想起秋天。我曾在一篇文章中記下了這個無以名狀的感觸:在中國,秋天是懷念和傷感的季節,一顆'心'上放了一個'秋'字,就是愁。就是中國詩人不絕如縷詠歎了千百年的情懷。" 圖為諾貝爾文學獎章,背麵圖案是一位坐在月桂樹下的年輕人,正在入迷地傾聽並記錄繆斯之歌,周邊的拉丁文意為:"讓我們通過發現的藝術改變人類生活"

日期:2020-1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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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後雨前SE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井觀天' 的評論 : 謝謝垂注!
井觀天 回複 悄悄話 信息量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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