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是詩的國度,而李唐則是公認的古典詩歌登峰造極的黃金時代。唐詩今存四萬餘首,佳作眾多。或美如奇花,或燦若明珠,讓人目不暇接。
但真要選出個第一,則幾無可能:客觀上說,唐詩涉獵題材萬千,而詩體各異,無可比性;主觀上講,蘿卜白菜各有所愛,見仁見智,眾口不一。
然而,長久浸淫於科舉文化的國人卻樂此不疲,不選出個“狀元”不肯罷休。
南宋批評家嚴羽首開先河,說唐人七律(他還算識趣,沒囊括所有唐詩),當以崔顥《黃鶴樓》為第一。有關詩仙李白的傳說也為此說背書,據傳李白見此詩而罷手:“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 ”近年中華書局《唐詩排行榜》采用現代統計學的方法,選出十首最經典的“巔峰之作”,第一名仍是這首《黃鶴樓》: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
黃鶴一去不複返,白雲千載空悠悠。
晴川曆曆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
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平心而論,崔顥《黃鶴樓》格調高古,自然天成,的確是一篇難得的佳作。尤其是頸聯對仗工穩,意境淒迷;尾聯寄以鄉關之思與談談哀愁,甚合文人墨客情趣。然而作為一首律詩,此詩也頗為人詬病。如起始三句連用“黃鶴”,過於累贅;頷聯對仗不工,如 “去” 對“載”, 有不倫之嫌。
到了明代,又有何景明、薛君采推沈佺期的《古意呈喬補闕知之》為唐人七律第一:
盧家少婦鬱金堂,海燕雙棲玳瑁梁。
九月寒砧催木葉,十年征戍憶遼陽。
白狼河北音書斷,丹鳳城南秋夜長。
誰謂含愁獨不見,更教明月照流黃。
據楊慎《升庵詩話》記載,何、薛二人問他崔顥與沈佺期詩那首更好,他沒有回答,隻說“崔詩賦體多,沈詩比興多。”沈佺期詩詞彩華麗,對仗工穩,也是一首難得的佳構。但詩類樂府,兒女情長,似不足以擔當唐詩七律第一的盛名。
明人胡應麟《詩藪》則提出當以詩聖杜甫《登高》為第一七律, 並說“此詩自當為古今七言律第一,不必為唐人七言律第一也”: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萬裏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台。
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胡氏又把此詩與崔顥《黃鶴樓》、沈佺期《古意呈喬補闕知之》二首七律進行對比,盛讚杜詩:“《黃鶴樓》、'鬱金堂', 皆順流直下, 故世共推之。然二作興會適超, 而體裁未密; 豐神故美, 而結撰非艱。若'風急天高',則一篇之中,句句皆律;一句之中。字字皆律。而實一意貫串,一氣嗬成。……真曠代之作也。”
降至清代,更多人推崇詩聖杜甫《登高》。潘德輿《養一齋話》說,“沈詩純是樂府,崔詩特參古調,皆非律詩之正。必取壓卷,惟老杜“風急天高”一篇,氣體渾雄,翦裁老到,此為弁冕無疑耳。”《登高》以其精工奇巧的格律,沉鬱頓挫的詩風,即景抒懷,以詩言誌,贏得愈來愈多人的認可。
唐宋八大家之首韓愈以古文見長,但他的詩也頗受清人青睞。乾隆帝說“其詩亦卓絕千古”,其七律《左遷至藍關示侄孫湘》更被近人俞陛雲評為“唐賢集中所絕無僅有”: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州路八千。
欲為聖明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
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
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
此詩首聯直言因早朝奏《論佛骨表》而獲罪皇上,即日被貶數千裏外的潮州。頷聯申明自己欲為聖上革除崇佛弊政,不再顧惜風燭殘年的一把老骨。頸聯“雲橫秦嶺家何在”一句盡述崔顥詩中的鄉關之思,而語出沉痛:縱然我已將個人得失置之度外,而拋妻離子,情何以堪?對句“雪擁藍關馬不前”更顯示英雄失路之悲。 全詩即事抒懷,情真意切,堪稱佳妙。
當代著名詩詞專家葉嘉瑩教授的恩師顧隨,則力推李商隱的《錦瑟》,認為它“不但是李義山的代表作,簡直可以稱為絕唱,以後沒有見過這樣好的詩。 若令舉一首詩為中國詩之代表,可舉義山《錦瑟》”: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
李商隱因曾受前宰相令狐楚賞識,後又娶涇原節度使王茂元女為妻,不幸卷入牛李黨爭,一生鬱鬱寡歡,沉淪下僚而不得誌。此詩追憶詩人平生遭際,語出痛切;而辭藻華麗,對仗工穩。更兼用典貼切,詩意朦朧,深得西洋象征派、唯美派詩之旨意。卓爾不群,亦堪稱千古絕調。
綜上所述,本文得出如下結論:唐詩七律即景感懷者,崔顥《黃鶴樓》、杜甫《登高》堪稱雙壁;即事詠懷者,韓愈《左遷至藍關示侄孫湘》不遑多讓;而憶往寄懷者,則李義山《錦瑟》無出其右。
唐宋韻 發表評論於 2024-01-21 11:54: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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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杜一“頓挫”,就給人以掉鏈子的感覺。改成“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寓酒杯”如何,哈哈。
深有同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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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杜一“頓挫”,就給人以掉鏈子的感覺。改成“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寓酒杯”如何,哈哈。
桃木 發表評論於 2024-01-21 10:04:01
杜詩最後一聯過於直白,不夠含蓄。不如古詩十九首中的描寫方式。另舉例莎翁Hamlet中
“O, woe is me, To have seen what I have seen, see what I see!” 都不是直接的描述。體現一種語言和意境的美。
先生客氣了。其實要是挑剔,也許沒有一首完美。但唐詩那座高峰是空前絕後的。
“O, woe is me, To have seen what I have seen, see what I see!” 都不是直接的描述。體現一種語言和意境的美。
古人說文無第一,但評一評經常還是有意思的。我本人倒是有一個想法(不是現在才有),即按照初、盛、中、晚唐的時代劃分,四個時期詩人的“第一”分別是:沈佺期的《獨不見》,杜甫的《登高》,韓愈的《左遷至藍關示侄孫湘》和李商隱的《錦瑟》。
如果再精簡,則是杜甫的《登高》(重感懷)和李商隱的《錦瑟》(重憶舊)。
崔顥的《黃鶴樓》落選,部分原因是用字和格律問題,如先生所言。七律這種近體詩,如果要排“第一”,格律是應該比較完美的。其實,總體上我也不認為這首詩達到極高的水平:
首聯像打油,
頷聯工未求,
隻有頸聯好,
尾聯空說愁。
讚成。淺見以為這首詩還很有「現代感」。
如果單就語言藝術而言,我覺得還是《錦瑟》最高,中間兩聯可稱律詩巔峰,含蓄雋永,最能體現漢詩之美,恐怕老杜也自歎弗如呢。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
黃鶴一去不複返,白雲千載空悠悠。
讚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