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鍾書是當代著名作家和國學大師,學貫中西,名聞遐邇。任何對錢氏的議論、褒貶都難免會遭人白眼。但近讀他兩段頗能顯示其性情而又迥然不同的文字,強烈的好奇心讓人按耐不住想說上幾句。唐突之處,還望讀者海涵。
錢鍾書在一封致友人的書信中談及葉嘉瑩,曾這樣說:“葉嘉瑩女士曾見過兩次,並蒙以《迦陵論詞集》相贈。又以《評王靜安論〈紅樓夢〉》抽印本等為媵。頗讀書。亦尚有literary sense。終恨'賣花擔上看桃李’。隻須以其集中 '論 “常州”派’一篇及王論《紅樓夢》一篇與《也是集》中七九-八三頁。一一七-一二二頁相較。便見老朽之學窮根柢。直湊單微。數千言勝於其數萬言也。其引西書。則顯未讀叔本華原著。遑於其他。其於引T.S. Eliot。Empson。皆近乎扯淡。雖半輩子在美洲。而於西學亦殊淺嚐也。歐美中青年學人來講學者。亦似於本國經典未嚐讀過。隻從其教授講義中道聽途說。誤謬時出。舊宣統老師Johnston嚐雲。與胡適之談。知其實未看過康德。今則此風普遍。亦於中國學者之實未看過杜甫韓愈等而高談唐代文學也。狂言不足為外人道”(一九八四年十一月一日致宋淇劄)。
他先是說葉嘉瑩的詞學研究華而不實,像“賣花擔上看桃李”, 引用西書也顯然沒看過原著,“雖半輩子在美洲。而於西學亦殊淺嚐也”。然後批評歐美中青年學人,未讀本國經典卻敢來講學,並言及講哲學史的胡適沒看過康德。雖然針砭時弊,正中要害,其恃才傲物也是顯而易見的,對葉氏的批評似乎也過了頭。
近日重讀錢氏舊文《詩可以怨》,卻看到一段與前引段落判然而異的文字:
到日本來講學,是很大膽的舉動。就算一個中國學者來講他的本國學問,他雖然不必通身是膽,也得有鬥大的膽。理由很明白簡單。日本對中國文化各個方麵的卓越研究,是世界公認的; 通曉日語的中國學者也滿心欽佩和虛心采用你們的成果,深知道要講一些值得向各位請教的新鮮東西,實在不是輕易的事,我是日語的文盲,麵對著貴國"漢學"或"支那學"研究的豐富寶庫,就像一個既不懂號碼鎖、又沒有開撬工具的窮光棍,瞧著大保險箱,隻好眼睜睜地發愣。但是,盲目無知往往是勇氣的源泉。意大利有一句嘲笑人的慣語,說"他發明了雨傘" (ha inventato I'ombrello)。據說有那麽一個窮鄉僻壤的土包子,一天在路上走,忽然下起小雨來了,他湊巧拿著一根棒和一方布,人急智生,把棒撐了布,遮住頭頂,居然到家沒有淋得象落湯雞。他自我欣賞之餘,也覺得對人類作出了貢獻,應該公諸於世。他風聞城裏有一個"發明品注冊專利局",就興衝衝拿棍連布,趕進城去,到那局裏報告和表演他的新發明。局裏的職員聽他說明來意,哈哈大笑,拿出一把雨傘來,讓他看個仔細。我今天就仿佛那個上注冊局去的鄉下佬,孤陋寡聞,沒見識過雨傘。不過,在找不到屋簷下去借躲雨點的時候,棒撐著布也還不失為自力應急的一種有效辦法。
這裏錢先生畢恭畢敬,非常謙卑。如果抹去作者名字,恐怕很難相信這和前麵的書信出於一人之手。也有人說他這裏是在無情地批評、嘲諷自己,就像批評那些不懂西學卻試圖騙人者一樣。但似乎有些牽強。
其實,問題不那麽複雜。為什麽會這樣呢?好像隻因為他雖精通西文,卻不懂日文(據說也不懂俄文和梵文)。於是在注重漢學的日本人麵前就顯得頗為謙恭。
這樣問題就來了:既然學問根基是決定因素,是謙恭與傲慢的依據和底氣,那麽,在明知每人專長、學養各有不同而在所難免,為什麽會以己之所長而自傲,而不能客氣一點呢?倘若有人拿錢先生不擅長的日本漢學來貶低他,不是有失公道嗎?
行文至此,魏文帝曹丕《典論-論文》中的名言自然浮現於眼前:“文人相輕,自古而然。 ….各以所長,相輕所短。”
難道此一陋習,連聰慧如錢先生者,亦難以免俗?
思之黯然!
【綴語】
本欲結束小文,似覺意猶未盡。本來錢先生針砭時弊與謙恭待人,都無可厚非,甚至堪稱楷模。而將二者放在一起來看,卻發現他似乎恃才傲物,批評他人有點過頭。這好像也有偏頗。但話說回來,大才子有點自傲,也情有可原,對吧?
(2024年12月17日)
實在過於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