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美人”素為西方英雄傳奇之模式,其源深矣。荷馬史詩《伊利亞特》中的特洛亞之戰,是由年輕美麗的海倫引起的;十二世紀的騎士文學中的騎士們,則把愛情當作人生首要追求,得到貴婦人的歡心就是他們的最高榮譽。直到曆史傳奇大師司格特的曆史傳奇中,仍不絕如縷地彈奏著英雄美人的老調子。
然而在我國的英雄傳奇中,情形卻恰恰相反。傳奇英雄不近女色,似乎成了一種不成文的慣例。《三國演義》中的關張趙馬黃五虎上將,幾乎和性本能永遠無緣。張飛是從未涉及妻小女色之事。趙雲偶有涉及,卻表現決絕。當桂陽太守趙範見子龍文武雙全,威儀出眾,要將寡嫂樊氏許嫁他,不料他“大怒而起”,厲聲嗬斥。 孔明說,“此亦美事,公何如此?” 趙雲回答:“主公新定江漢,枕席未安,雲安敢以一婦人而廢主公大事?” 劉備說,“今日大事已定,與汝娶之,若何?” 趙雲回答:“天下女子不少,但恐名譽不立,何患無妻子乎?” 劉備聽了連忙稱讚:“子龍真丈夫也!” 似乎娶了妻子就不“丈夫”了。
最為突出的恐怕莫過於那位“義薄雲天”的關雲長了。當他保護劉備二夫人於土山被圍,身為俘虜之後,途中在驛館安歇,曹操“欲亂其君臣之禮”,使關羽與兩位嫂嫂共處一室。於是“關公乃秉燭立於戶外,自夜達旦,毫無倦色”,以此避嫌。到了許昌之後,“操待之甚厚,小宴三日,大宴五日;又送美女十人,使侍關公。” 但關公仍不為所動,把十個美人“盡送入內門,令伏侍二嫂。” 曹操送戰袍、名馬,他都接受了,唯獨對女人表現出極端的審慎。對美女的拒留在此成了考驗英雄懦夫的試金石。
有趣的是,曆史上的關羽並非這樣一個無情無欲的“神”,而是愛美人的英雄。據《三國誌》 裴鬆之注《蜀記》記載,劉備曾和曹操一起攻打呂布所占據的下邳。攻城之前,關羽向曹操表示想得到呂布手下秦宜祿的妻子,在城將破之時又屢屢提及此事。曹操懷疑秦宜祿的妻子有異常美貌,先遣人迎來察看,果然美麗無比,於是就自己留在了身邊。關羽為此很不高興。而到了民間傳說裏,關公卻變成一個被奉若神明的正人君子。清代的一出名為《斬貂》的戲曲,描寫張飛俘虜了貂蟬送給關羽“鋪床曡被”,卻被關羽當作誤國的“妖女”殺了。從曆史人物的關羽到小說、戲曲中的關羽,極其清晰地向我們展示了傳奇英雄被“淨化”的過程。
在另一部英雄傳奇《水滸傳》中,那些英勇無敵的梁山好漢亦如出一轍。李逵、武鬆、魯智深、劉唐、阮氏三雄等,都從未有過凡心。雖然這些草莽英雄可以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大秤分金銀,唯獨於女色二字,則避之如恐弗及。似乎一旦沾染了女人氣味,英雄之概就煙消冰釋了。
英雄傳奇中這一大批泯滅性欲、半人半神的英雄形象,在現實中是不可思議的,不能不說是一種“畸形”。 倘若要尋求這種畸形現象的原因,我們隻能到以性為恥的文化背景中去找。
雖然說,我國古代也曾出現過與世界其他地區相同的生殖崇拜現象,但自進入文明社會以來,人類的自然情欲——性,曆來都是被鄙視和壓抑的。道家所追求的是無情無欲,超脫塵世的一切誘惑,擯棄功名利祿和各種欲望,色欲當然也不例外。儒家除了重視子嗣延續,對“性”也采取一種淡漠甚至鄙視的態度。貪色,曆來為正統儒士所不齒。因此,“萬惡淫為首”便成了幾千年而未曾改易的古訓。
於此相呼應的是“女色禍水”的觀點。中國曆來就有一種視女人為不祥的傾向,如《詩經》把女人比作鴟鴞(貓頭鷹),《左傳》說不可與女子同舟、同車。文化人類學家認為,視女人為不祥的起因是原始人對女子經血的恐懼。但也與中國人對性的恐懼有關:在中國古代人看來,精是人體元氣之本,一個人一旦貪色,就會傷了元氣,一事無成。這種“女色禍水”的偏見在上古即已露其端倪,神話中英勇無敵的後羿,因妻子美貌而被蹇浞暗算身亡。後代史書因女色而亡國喪身的記載,更是不勝枚舉。國家的衰敗、朝代的更替,無不與女人的罪過聯係在一起。野史中那些亡國之君的側旁,總是有一個或數個“妖婦” 在“蠱惑”“聖主”。似乎國家的重權不是掌握在皇帝手中,而是在女人手中。就連史學巨擘司馬遷也說,“桀之放也以末喜……紂之殺也嬖妲己……幽王之禽也淫於褒姒。”
這種深深植根於中國文化中的對“女色”、對“性”的鄙視和恐懼,就是不近女色的中國傳奇英雄的產生土壤和條件。
同意王妃。山雁兄好文!
另外,標題為什麽叫 “稗海”?有什麽特別的典故嗎?不懂就問。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