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震海的好朋友吳綿縝考入了一所市郊的住宿中學,這讓一對好朋友見麵次數驟然減少。曾經放學後一起去小人書店翻閱最新的連環畫,如今隻能靠周末的時間短暫相聚。星期天,馬震海有時會去吳綿縝家,有時吳綿縝會來找馬震海。兩個人開始讀長篇小說,彼此交換從圖書館或鄰居家借來的書,討論故事裏的人物和他們的命運。
他們喜歡去爬城牆,像小時候一樣比賽誰能爬得更快,站在城牆上遠望方城裏的景色。有時他們會走著去小河沿公園,在河岸邊垂柳旁的長椅上閑聊最近發生的趣事。再無聊時就去熱鬧的中街閑逛,隨著熙熙攘攘的人群,漫無目的地穿梭在中街的幾個商場。
新的校園、新的生活,也意味著新的挑戰和成長,馬震海和韓冬梅不在同一所學校,放學後他們有時間交談。小學畢業時,梅子和海子都去了中街長江照相館,照了個人畢業照,兩人交換了照片。初中學業比小學緊張,他們在放學後或星期天常見,分享校園見聞。韓冬梅和馬震海還想不到初中畢業後的事情,這是他們最好的年華,一對少男少女延續著童年時的友情。
韓冬梅的好朋友趙阿敏考入了沈陽第八中學,位於沈河區南關路上。最早是滿族中學,後改為九中,一九六二年第九中學遷出,第八中學遷入。學校更早時是滿族學校,學生都是滿族人,趙阿敏考入時招生不分民族,滿族、漢族、和其他民族的學生都按分數考進去。
女中的學習生活就像一條奔騰的小河,既有陽光明媚的晨讀時光,也有期中期末的考試壓力。校園被琅琅讀書聲包圍,孫犁的《荷花澱》、管樺的《小英雄雨來》、和趙樹理的《小二黑結婚》故事,讀來興趣盎然。教室裏寫字聲、翻頁聲、和熱烈的爭辯聲,交織出少女時代的交響曲。語文老師總是帶著溫柔的微笑講解課文,而數學老師則耐心和嚴謹地帶他們破解一道道幾何代數題。午後的陽光灑在操場上,遊泳池裏的水映著藍天,同學們在操場上揮灑汗水,在遊泳池裏激起一朵朵水花。下午自習時,老師留的作業讓大家忙個不停,有些難題更是考驗她們的能力與智慧。
少女的煩惱不多,總有三五女友侃侃而談人生和未來,讓人不覺得孤單。她們偷偷用課本夾著小紙條傳話,也會在課後交換課外讀物,有了困難互相幫助。這段歲月裏,她們為了考試多得幾分而欣喜,為一次考砸而懊惱。在女中為同學們安排的課程中,慢慢學會了思考,課餘時很快有了新朋友。陽光透過走廊的玻璃灑在女中教室裏,韓冬梅在默默背誦範仲淹的《嶽陽樓記》:
慶曆四年春,滕子京謫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廢具興。乃重修嶽陽樓,增其舊製,刻唐賢今人詩賦於其上。屬予作文以記之。
予觀夫巴陵勝狀,在洞庭一湖。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橫無際涯;朝暉夕陰,氣象萬千。此則嶽陽樓之大觀也,前人之述備矣。然則北通巫峽,南極瀟湘,遷客騷人,多會於此,覽物之情,得無異乎?
若夫霪雨霏霏,連月不開,陰風怒號,濁浪排空;日星隱曜,山嶽潛形;商旅不行,檣傾楫摧;薄暮冥冥,虎嘯猿啼。登斯樓也,則有去國懷鄉,憂讒畏譏,滿目蕭然,感極而悲者矣。
至若春和景明,波瀾不驚,上下天光,一碧萬頃;沙鷗翔集,錦鱗遊泳;岸芷汀蘭,鬱鬱青青。而或長煙一空,皓月千裏,浮光躍金,靜影沉璧,漁歌互答,此樂何極!登斯樓也,則有心曠神怡,寵辱偕忘,把酒臨風,其喜洋洋者矣。
嗟夫!予嚐求古仁人之心,或異二者之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是進亦憂,退亦憂。然則何時而樂耶?其必曰:“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乎。噫!微斯人,吾誰與歸?
韓冬梅喜歡古人名作和詩詞,李白的“長風破浪會有時”,李清照的“天接雲濤連曉霧,星河欲轉千帆舞”,她讀來總是心潮澎湃。讀到那些錦繡文章,韓冬梅遨遊在想象中,她也要乘風破浪,走出一條屬於自己的路。語文課上她總是坐得筆直眼神專注,老師講到某句話的精妙處,她會輕輕點頭眼中滿是對老師的崇拜。她的語文成績在班裏名列前茅,作文寫得更是文采飛揚,常被老師當作範文念給全班聽。聽到自己作文裏寫得滿意的句子,她會低下頭耳根微紅,心中高興又驕傲。
她的同桌張靜則是另一種風格,她話不多性格沉穩,最在意的是數學成績。每次下課她總是默默地拿出練習冊,埋頭演算那些複雜的函數和幾何題。她的筆跡工整,思路清晰,遇到難題也不急躁,而是一步步拆解,直到有了答案。張靜說自己初中畢業一定要上高中,夢想是高中畢業考大學,去遠方的城市讀書,見識更廣闊的世界。張靜的眼神裏有一種堅定,令韓冬梅羨慕,她不知道自己以後能幹啥,也不敢想太遠。她如果能有一份穩定踏實的正式工作,父母就會很滿意。他們不知道什麽大學,隻希望女兒能過得輕鬆,不要像他們一樣辛苦。韓冬梅理解爸媽的樸素願望,想為他們爭口氣,可她心裏有些不清楚;她喜愛的那些文字,她的思考與夢想,會影響她的一生。
一次數學模擬考試後,全班成績都差強人意,平日裏調皮的幾個女生也低著頭看卷子。老師站在講台上對大家有所批評:“這次同學們考得不好,你們是初中生了,學習不能鬆懈,不懂就要多問。”韓冬梅坐在靠窗的位置,陽光斜斜地照在課桌上,卷子上的紅叉格外刺眼。韓冬梅那次暗下決心:“學習不能再偏科,難就要多學多問。”數學一直是她的短板,她要多花時間練習。女生們在教室裏解數學題,安靜不了一會兒,就飄起輕輕的歌聲,慢慢地小聲哼唱變成了大家的合唱。下午課間休息時,韓冬梅翻出了張靜偷偷畫的漫畫,“看,數學老師生氣了。”她把老師批評大家的樣子畫得好有趣,看得大家捂著嘴笑出聲。這一刻,少女們忘記了考試的壓力,享受著一起玩鬧的快樂。
趙阿敏有時來找韓冬梅,聽她講女中的故事。趙阿敏家是滿族,祖上是否有功名爵祿已不可考,她祖爺爺那輩就從滿族老姓改姓趙。祖輩都是東北人又姓趙,幾乎都改自於幾個滿族老姓,辛亥革命後為了生存而隱瞞滿族身份。滿清末期,革命者為了鼓動占人口大多數的漢人造反,喊出“驅除韃虜,建立共和”的口號,並撰寫了大量反滿文章。民國初建,整個滿族群體不管是貴族還是平民,因與漢人雜居而無處逃遁,故而放棄滿姓而改漢姓。民國疆域有漢地十八省,還有滿洲、蒙古、新疆、西藏地方,先行者們意識到反滿口號不利於國家統一,而後強調“五族共和”。宗室貴族享受民國優待,改不改姓都可以過著優裕的生活。普通滿人不再有皇糧補助,為了謀生並不受漢族雇主歧視,仍然隱瞞自己的滿族姓氏。一九四九年後,國家有民族政策,滿人不再怕人知道自己的民族身份。戶口登記時,延續了幾代的漢姓沒變,民族那一欄都填了滿族。八中不是滿族學校,阿敏她爸記得自己是滿族人,願意自己的女兒去原滿族學校老地兒去上學,滿族後人割舍不斷對自己民族關聯事務和地方的情感。
(注:一九八八年十一月,沈陽市民委和沈陽市政協部分代表向市政府提出建議,要在原“奉天維城學校”的校址恢複成立沈陽市滿族中學。一九九一年八月三十日,關於恢複成立沈陽市滿族中學的建議得到正式批複,在原址重建沈陽市滿族中學。)
趙姓滿族人多來自滿族的某某覺羅氏,比如愛新覺羅氏、伊爾根覺羅氏、西林覺羅氏、阿顏覺羅氏等;也有例外諸如兆佳氏、鄂卓氏、泰濟氏、棟鄂氏等。
一般滿人改為《百家姓》第一大姓不奇怪,為什麽愛新覺羅氏族裏也有改姓趙的呢?
“覺羅”作為滿族姓氏,是以努爾哈赤祖先最初居住的地方“覺羅”(今黑龍江省伊蘭一帶)開始的,發源地在寧古塔舊城東門外三裏。“愛新覺羅”這一姓氏的含義是,像金子般高貴神聖的覺羅族。愛新覺羅這個姓氏,是從努爾哈赤開始使用的,在他之前,努爾哈赤家族原來的姓氏伊爾根覺羅,伊爾根這個詞在滿語裏麵是有貶義的,是賤民的意思。據《皇朝通誌·滿洲八旗姓》載,女真後裔中的“伊爾根覺羅”姓,其漢姓即為“趙”。《黑龍江誌稿·氏族》也稱:“覺羅者,傳為宋徽、欽之後。”也就是說,滿清的某些皇族望族,自己也不排除是北宋皇室後裔的可能。宋徽宗趙佶一生有兩多,一是多才藝;二是多子女。據《宋史》記載,北宋滅亡之前,“徽宗三十一子”(《宗室傳》,“三十四女”(《公主傳》),北宋滅亡,除第九子南宋高宗趙構逃跑外,其餘子女均被掠入金國。入金後,據《靖康稗史箋證·宋俘記》稱,宋徽宗“又生六子八女”,“別有子女五人,非昏德胤”。也就是說,宋徽宗被俘後,他的女人們共生了十九個孩子,其中“六子八女”是宋徽宗的骨血,而“別有子女五人”則是金人的種。如此算來,宋徽宗被俘前後,生三十八子,四十二女,共計八十個孩子,基本都流落在了金國。徽欽二帝與趙氏宗室以及那數千名被俘官員,作為金人的俘虜,被安置在五國城(依蘭)、寧古塔(寧安)一帶為奴,稱呼他們為賤民伊爾根。而那時的金人則大部分遷移到了生活條件較好的中原。到了元滅金以後,在中原的金人已經融入了漢族,而帶有北宋宗室血統的那些賤民,因為條件艱苦,後代沒有機會接受教育,反而以伊爾根為姓氏,並且和當地民族融合,形成了滿人的祖先。努爾哈赤起事後,大概是覺得伊爾根這個姓氏不好聽,遂按諧音把自己的姓氏改成了愛新覺羅。後來伊爾根覺羅改漢姓,大部分又都是改成了姓趙。順治年間,伊爾根覺羅的家譜上就出現了“趙”這個姓氏。(見https://zhuanlan.zhihu.com/p/69446564)
曆史上王朝的興衰,都是有跡可循的,衰亡多是由於民生不得休養,統治者昏庸無道,人民無法承受天災人禍的雙重痛苦而官逼民反。明末崇禎帝自認不是昏君,他勤民聽政宵衣旰食,他憂國事而不近女色。外敵與流寇侵蝕明王朝的統治根基,大明沉屙已久末期體製僵化,無法有效管理和使用國家疆域內的人力、兵員、和資源,國家機器已經不能正常運轉。
朱由檢作為明末最後一任皇帝,個人品格勤政節儉,但卻未能扭轉整個王朝崩塌的命運。簡而言之兩個原因:一是東林黨爭激烈,忠奸不辨人才凋零,朝廷不能有效管理國家;二是天災人禍兵燹匪患,長期戰事消耗軍費,導致經濟凋敝並造成財政破產。
清朝末年亦是如此,一是滿清製度腐朽,上層思想僵化,權臣勢力互相掣肘,導致國家內政外交治理失效;二是鴉片戰爭、甲午戰爭、八國聯軍入侵接連失敗,簽訂一係列不平等條約,財政壓力巨大,民眾負擔加重;革命黨乘勢而起,以民主、科學、憲政等理念衝擊傳統君主專製。
曆朝曆代都有腐敗,每個朝代的統治階級都要應對層出不窮的腐敗問題,處理得當腐敗不會導致亡國。當國家機器不能正常運轉時,會引發一係列深遠的社會、經濟與政治影響。國家機器包括政府機構、法律體係、治安維持力量、以及基本公共服務。一旦這些出現係統性失效,就會帶來經濟崩潰、社會動蕩、權力爭奪、甚至外部勢力的壓迫。
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正式拉開序幕,中國進入了一個風雲詭譎的時代。這場運動不僅深刻改變了中國的政治生態,也對社會結構、文化傳統乃至個人命運造成了巨大衝擊。這年春夏之交,全國各地的大中小學校迅速卷入一場轟轟烈烈的對“三家村”的全民大批判。《人民日報》連日刊發頭版社論,鋪天蓋地的標語和口號在校園、街頭、教室裏張貼,“堅決打倒三家村!”“徹底批判鄧拓、吳晗、廖沫沙!”成為青少年們耳熟能詳的口號。
什麽是“三家村”?他們寫了些什麽?《三家村劄記》和《燕山夜話》究竟講了什麽道理?對馬震海、吳綿縝、韓冬梅、趙阿敏這些初中生而言,批判就是抄寫和喊口號,這是一場他們這個年紀根本搞不懂的運動。他們沒有讀過任何被批判的文章,也不知道哪裏可以找到原文。他們隻是按照老師布置的任務寫批判文章,參與張貼標語,卻始終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反對。那些雜文早已被撤下封存,他們在喊口號的時候,有一種說不清的迷茫。
批過《清宮秘史》、批過《武訓傳》、批過《海瑞罷官》,現在打倒了“三家村”,批臭了《三家村劄記》和《燕山夜話》,矛頭直指鄧拓、吳晗、廖沫沙。鄧拓曾任《人民日報》總編輯和社長,吳晗曾任大學教授和北京市副市長,廖沫沙曾任北京市委統戰部部長。鄧拓和吳晗命不久矣,廖沫沙不改其幽默風趣、亦莊亦諧之文風,身陷囹圄還自嘲被押著挨批判時的狀態:
雲淡風輕近午天,彎腰曲背舞台前。
時人不識餘心樂,將謂偷閑學拜年。
這是廖沫沙改宋代程顥《春日偶成》,原詩如下:
雲淡風輕近午天,傍花隨柳過前川。
時人不識餘心樂,將謂偷閑學少年。
當其時幾人能如廖公,嬉笑怒罵皆處之淡然,身處逆境不自恨自棄?很多人自殺或被折磨而死去,那些人都經曆過困窘,或貧窮或身陷縲絏而不墜其誌;丟了理想和信念,令人萬念俱灰了,“士可殺而不可辱”;敵人百般摧殘都曾橫眉冷對,自己人的背刺是最大的折辱,固以身死而明誌!
廖沫沙先生定是讚同宋人程顥的對世事之豁達、對名利之淡泊,故而苦中亦能作樂。程顥是宋代著名的理學家,他的詩表達了對生活與自然的深刻領悟,從而啟發人們對於生命的哲理性思考。“富貴不淫貧賤樂,男兒到此是豪雄。”程顥另一首《秋日偶成·其二》:
寥寥天氣已高秋,更倚淩虛百尺樓。
世上利名群蠛蠓,古來興廢幾浮漚。
退居陋巷顏回樂,不見長安李白愁。
兩事到頭須有得,我心處處自優遊。
遙想當年,程顥慢步蹬樓,天已近午,雲薄如紗,風輕不語。陽光東南斜射,灑上簷角片瓦,亮出一片空明。城外羊腸小道,牧童笛聲遠去,樓下荒草深處,時而蛙啼蟲鳴。這一刻天高地遠,他看到時光變換,有過怎樣熱烈、或是一片喧嘩,最終歸於靜寂。人間功名利祿如飛蟲般微不足道,世事興衰變幻像浮沫樣忽有忽無,人生起伏不定似笛聲的時輕時重。程顥走入了時光大道,思緒肆意翻湧,想起顏回陋巷中的淡泊歡喜,忘掉李白長安時的孤愁不樂,安貧樂道才能身心自由。他倚欄而立,極目天地之間,說不清是身心融入了這秋日,還是這秋日就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