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算寬敞的三道灣胡同讓人覺得狹窄了,全胡同的人都開始“早請示,晚匯報”,中午要聚在胡同裏集體跳“忠字舞”。馬震海、韓冬梅和一群孩子們學得夠快,高唱著譜了曲的語錄歌,身體隨著領舞的人跳得有模有樣。可苦了那些年過半百的家庭婦女,她們在舊社會裹的小腳,費力地支撐著手舞足蹈的身體;大娘大嬸們臊得滿臉通紅,跳得也是亂七八糟,心裏更是“怦怦”地蹦個不停。
人們集中去聽講毛主席的“豐功偉績”,院裏田叔跟大家說:“我們單位請來了沈陽講毛主席豐功偉績最好的人,那人可真了不起,就沒見他睜開過眼睛,就那麽閉著眼睛講了四個小時。講到毛主席為了革命失去了六位親人時,眼淚嘩嘩地流,那場麵太感動人了,全會場的人都跟著哭了。”過了幾天,忽然人們傳說,沈陽市那個講毛主席豐功偉績最好的人是個特務,他家裏有個電台;一天晚上他正在給台灣發報,被院裏不上學的小孩子發現報告了,現在被抓走關監獄了。人們向田叔證實,田叔歎口氣又搖搖頭,想說啥又閉上嘴,躲在屋裏不出來。
小孩子們可是痛快了,大點的不用上學了,更小的孩子們滿胡同地亂串。有那能歌善舞的,自己找幾個夥伴兒,去人多的地方搞革命宣傳;排成一隊先背毛主席語錄,等人圍上來圈出個場子,幾個孩子跳忠字舞。去商場裏大街上跳舞的宣傳隊越來越多,大家比賽誰跳得好。最難的忠字舞是按毛主席詩詞編的《蝶戀花》,劈叉、倒立、再下腰,最後飛起跳個一字馬。跳一般忠字舞的都被淘汰了,大家都開始連唱帶跳《蝶戀花》,攀比著看誰跳得更妖嬈。
一九六七年,上海“一月風暴”,革命群眾組成造反派,奪了各級政府的“權”。公檢法癱瘓了,政府癱瘓了,軍隊被派出執行“支左、支工、支農、軍管、軍訓”,俗稱“三支兩軍”。
不用上學的小孩子淨惹事,沈陽講毛主席豐功偉績最好的人,半夜聽收音機被小孩子給舉報了,說他給台灣發電報,結果人被抓走了。小孩子不懂事,那公安機關總有明白人吧?軍隊接管了公安局,沒人敢說心裏話,萬一那人真有點啥問題,誰也擔不起這個責任!
文盛裏五號馬家六小子、韓家五姑娘、最裏院孫家小女兒,都是還沒上小學的孩子。在胡同裏玩時,看牆上貼的那些大紅標語好看,沒上學卻認識“毛主席萬歲”那幾個字,他們就拿手指頭在那幾個字上比劃著學寫字;也不知誰先發現“萬歲”那兩個字被什麽硬物劃了兩道,像打了個叉。幾個小孩子不知道厲害,竟然跟個路過的大人說了,這還了得,有人寫“反標”!
趕緊報告吧,軍管會馬上派人來,先照像再盤問三個孩子。那麽小的年齡,三個小孩子說得前言不搭後語,越審問題越複雜。趕緊報告上級,上級派來兩個穿四個兜軍裝的人,當天晚上召集居民開會,開完大會開小會。人人在紙上畫叉叉,再收上去和“反標”對筆劃。
人們是真害怕,這三家小孩的家長更是嚇得吃不好睡不著,回到家還不敢說自己家的孩子事兒多,指不定院裏有誰盯梢呢?為了擺脫嫌疑,這時都恨不得這事兒是別人家孩子幹的,大人不會無聊地去打那麽個叉叉。等著公安對筆跡吧,天天晚上胡同裏的人們坐在幾戶可靠的人家炕頭上,那兩個軍官給大家講“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道理。大家又是膽戰心驚,又似乎胸有成竹,相信對筆跡會還人清白。解放軍軍官不說了嗎:“絕不冤枉一個好人,也絕不放過一個壞人!”
馬家、韓家、還有孫家這時有點勢如水火,見麵都不說話了。一是怕人說自己“串供”,二是希望那兩家被抓個“現行”,免去自己家孩子的罪過。說到底,怕“反標”事件影響到全家人的安危,運動搞得如火如荼,寫“反標”比殺人罪過還大。一個院的人,胡同裏熟悉的人,這時似乎都不認識了,都要明哲保身。給“萬歲”打叉就是……,下麵的話軍官也不敢說出來,把不好的意思說出來就是反革命。軍官說錯一個字,一樣是現行反革命,立馬就會被革命群眾抓個現行,剝奪軍籍黨籍進大獄。大家都疲倦無比,心情煩躁無比,天天被逼著聽“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人們都神經了。軍官放風出來,說是筆跡對比出來了,給寫反標的最後一個坦白機會,等公布出來,就要被抓被判刑被勞改。人們心裏念叨著,“我沒寫,可別比錯了,筆跡能那麽神奇?就那麽一個叉叉,對筆跡就知道是誰劃的?天呐!地呀!我們熱愛毛主席啊!怎麽會反對他老人家萬歲呢!”
胡同裏的人們現在就盼著把那三個事兒多的小孩子抓走,就是他們劃的叉,抓他們家大人,看誰家孩子還敢給大家惹這樣的麻煩不!
事情是不了了之了,對,不了了之了!想必是公檢法也沒辦法,想必是對筆跡也不行,想必是兩個軍官也覺得太無聊。“萬歲”上有個叉叉也真說不清楚,筆跡對不出來,很可能就是小孩兒劃上去的,你能把幾歲的孩子抓走嗎?都是小孩兒多事兒,都是那個過路大人愛管事兒。還有更嚴重的反動事件發生,在印有毛主席像的報紙背麵寫“打倒劉少奇”幾個字,拿著報紙對著光看,“打倒”兩個字正好寫在報紙背麵毛主席的臉上。都不用查筆跡,一被發現馬上有人跳出來打自己耳光,不停地說:“我有罪,我有罪,我向廣大革命群眾認罪!”認罪也不行,立馬五花大綁,先拉上高台批鬥,鬥臭鬥垮再扭送軍管會。現在寫大字報的人,寫完要對著光看,“好的字”不要落在“壞臉上”,“壞的字”不要重疊在“好臉上”,事情說起來太佶屈聱牙,做起來更是防不勝防。
不說都不是個事兒,多事之秋,一認真啥都是事兒了!
“反標“事件沒事兒了,可人心變了,一個院裏的人也都互相防著。文盛裏五號第三套院的孫家和第二套院的聶家都從山東逃荒來的,兩家成分好又是老鄉,算是院裏的“革命派”;韓家和田家成分好,可隻顧著自己過日子,對階級鬥爭不敏感,算是院裏的“逍遙派”。崔大姨家從河北樂亭縣過來做小買賣的,馬副廠長十四歲從河北昌黎縣闖關東來沈陽,後來有了自己的印刷廠,成分是“資本家”。崔大姨是小資產階級,馬副廠長是民族資產階級,兩家算是院裏的“反動派”。上麵政策說小資產階級和民族資產階級是人民內部矛盾,所以崔家和馬家算是“不革命”派。
馬震海入少先隊時就擔心的事兒總算有了個著落,一直覺著自己家不像下中農,現在明白了。土改時爹和叔叔們還沒分家,在村裏定的家庭成分最早是中農,後來調整為下中農。爹有自己的印刷廠,爹自己在城裏定的是資本家。文革前爹利用了這個“家庭成分”,家人孩子填表時成分那一欄總是填下中農,籍貫那一欄是河北省昌黎縣大夫莊公社後孟營大隊。每次單位或學校寫信去老家求證,大隊都回信證明家庭成分是下中農。有欺騙組織嫌疑,卻也沒啥大毛病,馬副廠長自己在工廠的檔案袋裏,家庭成分填的就是下中農,個人成分是資本家。不過馬震海那個總不得勁兒的心思算是放下了,爹不是特務更不是地下黨,舊社會爹是資本家所以穿過西服係過領帶。
如果叫起真兒來,馬震海家庭成分是資本家,個人成分是學生。可他沒啥機會被審查,沒當兵沒入黨沒上大學,也沒進入保密單位工作。馬震海和幾個兄弟妹妹就這麽糊弄組織,每次填政審表,家庭成分那一欄是下中農,個人成分那一欄是學生,籍貫是老家地址。目前還沒有任何大問題,可胡同裏人都認識馬副廠長一家,都知道馬副廠長是資本家。大點孩子給馬震海個麵子不說啥,更小的孩子和馬家的小孩打架時,罵他家是國民黨。小孩子嫌資本家三個字太繞口,反正和國民黨是一派,所以打架時罵馬家是“國民黨”。文革時說誰是國民黨那可是大罪名,那就是應該被消滅的階級敵人。有一次馬家五小子和裏院孫家的四小子在胡同裏幹架,馬家五小子占了點便宜,孫家四小子罵馬家五小子是國民黨。馬家五小子就不幹了,上去就要和孫家四小子玩命兒,被趙阿敏的媽看見給製止了。馬家五小子和她家老小子趙阿光是同班同學,是一起玩的好朋友,用家庭成分罵架馬家五小子吃大虧兒。
馬副廠長是資方代表,最早是公私合營沈陽市義昌印刷廠副廠長,有沈陽市人民政府發的委任狀。後來是國營沈陽市絲印廠的副廠長,國營絲印廠後改為第三印刷廠,文革時改為革命印刷廠。文化大革命一開始,革命群眾造反奪權,不許馬副廠長坐辦公室,他每天跟著大卡車當裝卸工。一個卡車要兩個裝卸工,司機是個技術工種,隻管開車不管裝卸貨物。兩個裝卸工負責裝車和卸貨,大卡車開著走的時候,裝卸工呆在車鬥裏。夏天太陽曬著,冬天冷風吹著,裝卸工很是辛苦。不過還算好,看到那些“戴帽”的四類分子們和一些老師們遭的罪,馬副廠長還算是幸運。這都是暫時的,馬副廠長經過太多的各種運動,每次都逃不過去的,他聽天由命地等著那個倒黴時候。
文化大革命初始,學校裏成立紅衛兵組織,工廠機關各單位都成立造反派組織。隨著運動的深入發展,各單位的紅衛兵和造反派進行串聯,籌備革命造反派的大聯合。沈陽市是遼寧省會,新的革命造反派大聯合為三大派:毛澤東思想八三一沈陽革命造反總司令部(簡稱八三一),遼寧省革命造反派大聯合委員會(簡稱遼聯),遼寧省無產階級革命派聯絡站(簡稱無聯站)。對立的各派別互相起外號,“八三一”被人罵“霸山妖”,“遼聯”被人罵“撩閑”意為招惹是非,“無聯站”被人罵“無賴站”後改為“遼革站”。三大派對“當權派”都有自己要保或要打倒的領導人,各派之間有矛盾也有共同利益,“霸山妖”一派和“撩閑”一派有時合夥對付“無賴”一派。
這三大派的矛盾是“保衛”還是“打倒”東北地區兩個最主要的領導人,陳錫聯和宋任窮;陳錫聯是沈陽軍區司令員,宋任窮是東北局第一書記兼沈陽軍區第一政委,二人都被授過上將軍銜。“八三一”反陳反宋,“遼聯”反陳保宋,“遼革站”保陳反宋。
海子他大哥還是二級工,他已經當了師傅,有了一個徒弟姓吳。小吳星期天常來找師傅玩,馬家孩子都按規矩叫他“吳哥”。文革一開始,師徒二人稀裏糊塗地隨大流加入了造反派。一次全市造反派在市府廣場開大會,師徒二人去湊熱鬧,親眼目睹了廣場的一場武鬥。參加武鬥的人們太瘋狂了,兩派對立的人們互相投擲磚頭瓦片,不時有人捂著流血的腦袋退下來。他們師徒二人害怕了,退出原來的造反派,兩個人成立了一個新的“造反”組織。這個組織隻有師徒二人,沒人知道他們的綱領和行動方針,師徒二人卻有效地避免了被人稱為文革中的“逍遙派”。不知道誰是“保皇派”,搞不清誰是“造反派”,也不能當個“逍遙派”,文革時一個普通人想明哲保身要多花點心思。
吳哥喜歡和他師傅的弟弟們開個小玩笑,一個星期天師徒倆正在嘮嗑,就聽著馬家老五背著毛主席詩詞從外麵進來:“……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吳哥就問馬家老五:“‘天亦老’是什麽意思啊?”馬家老五突然被吳哥這一問,站在那兒目瞪口呆,誰知道是什麽意思啊,不是人人都在背毛主席語錄和詩詞嗎!吳哥哈哈大笑,他師傅也跟著笑。
“霸山妖”一派占領了中街鼓樓商場對麵五層高的廣播大廈,“撩閑”一派搶奪了中街三層高的新華書店大樓。“無賴”一派不甘心自己失去對中街的控製,派出人馬占據了正陽街上大舞台對麵的一處樓房。這三大派都不配“造反”兩個字,找本曆史書看看“造反”是咋回事?陳勝吳廣是造反,宋江方臘是造反,李闖王是造反,太平天國是造反,義和團配稱為造反嗎?義和團先受清廷支持而興,禍亂地方傷害平民而且愚昧無知,自取敗亡後被清廷追殺。
沈陽的“霸山妖”、“撩閑”、和“無賴”這三大派沒一個造反者,先是受人蠱惑不明真相,禍亂地方傷害平民而且愚昧無知,被利用完後成為被清算的“三種人”。義和團主要活動於京畿及其周邊,“造反派”卻在全國每一處地方對人民、社會、經濟和文化大破壞,全國範圍內互相傷害的武鬥極為慘烈。義和團對國家的危害不及“造反派”的九牛一毛。義和團和文革“造反派”分享共同的愚昧文化基因,並有相同可憐可恨可歎的可悲結局。
舊時東北出土匪,張大帥手下很多人是土匪出身,土匪三五成群打家劫舍,有的“殺富濟貧”,老百姓習慣叫他們“綹子”。把“造反派”和土匪放在一起比較有點侮辱了土匪,當土匪做綠林好漢要講義氣,“造反派”不僅六親不認,還常“反戈一擊”,立場變幻無常。為了敘事方便少用點雙引號,權且叫“造反派”為綹子,綹子是東北方言,指“一夥人”或“一幫人”。文革時加入幫派的人,多是受了蒙蔽,用“綹子”這一叫法比較中性。他們都是一個德行,成幫結夥地搶東西占地盤,搶的是公家的財產占的是政府的大樓。說不出哪一派是好人,哪一派是壞蛋,東一幫兒西一夥兒,“造反派”就是一股股綹子。他們不事生產,吃飯住宿都不要錢,有槍有炮死個人如家常便飯。
……。食堂的肉、蛋、菜、糧全麵開放。主食為大米飯、饅頭、包子、餃子為主。副食主要是肉的大燉菜,比如肉燉茄子、肉燉大頭才。在沈陽“三兩油、半斤肉”的艱苦“陳三兩”時代,能吃到這些東西簡直是偏得,甚至是幸運。我們因為經常去食堂吃飯,有的時候還幫食堂洗菜做飯,所以與食堂的炊事員相處的挺好,經常在一起談天說地。有一次,食堂的趙阿姨把她的孩子帶到食堂裏來,那個孩子對我們背在身上的加拿大卡賓槍特別感興趣,偷偷地擺弄槍拴。當時我們正在麵對麵地閑聊,根本沒有注意到孩子在幹什麽。突然間,身邊幾聲槍響,趙阿姨的孩子立即躺在血泊之中。原來是孩子自己擺弄卡賓槍走了火。大家哭的象淚人一樣全都去勸趙阿姨,然而堅強的趙阿姨卻說,大家別難過,孩子是為“八、三一”死的,就算為革命犧牲了,……(見https://difangwenge.org/forum.php?mod=viewthread&tid=5699)
綹子們占領了高樓後,在樓頂用沙袋築堡壘,堡壘裏安裝機關槍,有人日夜守護。樓頂還要安裝擴音器,不定時地對外廣播,攻擊對方宣傳自己。
有一天半夜時分,文盛裏五號的人家都入睡了,三套院子的木門都被最晚回家的人關好上鎖。馬家離第二套院子入口最近,馬副廠長聽到牆倒磚塊落地時的“嘩啦”聲,知道有人從外麵翻進了院子。這個時候可不敢出去看,隻能耳朵貼近門縫聽,知道是一股綹子進來了。聶家和前院的趙家平分了趙家窗前和聶家北大山牆之間的空地兒,在那塊空地上給人們留足走道後建了兩個相連的小窩棚,裏麵是兩家的雜物還有劈柴和燒煤。馬副廠長聽見有人上了那間小窩棚,有擺弄什麽東西的聲音,突然一陣機關槍爆豆似地打響。院裏人全醒了,沒人敢出去看究竟,馬副廠長讓家人披著被子躲在牆後麵,防備有流彈進來傷了人。霸山妖那股綹子有探照燈射過來,新華書店樓頂的綹子辨別方向後開槍還擊。三處綹子鬥了有兩個小時後,槍聲逐漸稀落下來,院裏恢複了平靜。
第二天早上天亮,院裏男人們先出去查看,第二套院子木門開著,木門旁邊的牆被蹬塌了。趙家和聶家的窩棚上有子彈殼,想必是綹子做了清理,留下的彈殼不是很多。眾人猜測是“無賴”那股綹子,夜裏進了文盛裏五號第二套院子,把機槍架在聶家東廂房屋脊上,用機槍掃射盤踞新華書店的“撩閑”那股綹子。占了中街廣播大廈的“霸山妖”那股綹子,想增援“撩閑”這股綹子,距離太遠打槍夠不著,所以用探照燈打強光暴露“無賴”這股綹子的方位。
大夥兒都慶幸昨晚兒沒人出來查看,要是有人出來,說不定就著了哪股綹子的黑槍。院門那塊牆倒了,也不用修理了,誰知道哪天哪股綹子又來了。院門也不用上鎖了,綹子來了怪麻煩的,不定又破壞了啥,索性門戶洞開,給綹子們留個方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