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道灣胡同 中 五 妖孽逞凶狂

　　中街戒嚴了，正是晚上大多數人下班的時候，從朝陽街到小西門，行人和車輛一律不準通行。老輩子人也許還知道“戒嚴”是怎麽回事，承平日久，年輕人和孩子們都覺得稀奇，三道灣胡同在正陽街的入口處聚滿了看熱鬧的人們。正陽街沒戒嚴，離中街近的正陽街胡同口都有“霸山妖”或者“撩閑”的綹子派人守護，手裏攥著金屬短棍或長槍，不動聲色地站在街角巷口。“霸山妖”和“撩閑”兩派少有地搞聯和戒嚴，說是有一個“無賴站”的綹子，當然是個有名氣的人物，心狠手辣行蹤向來飄忽不定，不知弄出多少仇恨與恩怨。有情報傳來，他要從中街路過，這就引發了兩股綹子的集體反應。也不知道“霸山妖”和“撩閑”的綹子們如何得到這個情報，想必他們夥裏有“臥底”在“無賴站”，把人名地點和時間的情報送出來了。為了攔截他，兩股綹子合兵一處，把整個一條中街封住了，而且清理中街讓行人隻能出不能進，把一個熱鬧的繁華商業區變得空無一人。

　　三道彎居民聯防大門設在離胡同口裏十幾米遠處，把胡同口的自行車停車場隔離在外，這段時間沒人在那兒停車，三道灣胡同的人都擠在胡同口。人人都想看個清楚，來的是個什麽樣的人物，竟敢隻身入虎穴，直搗對頭綹子的根據地。中街戒嚴區隻有“霸山妖”和“撩閑”的綹子們來往巡查，偶爾匯聚低語幾句，又迅速分散。他們神情緊繃，每一個站崗的位置都事先計劃過，安排得密不透風。三道彎胡同口看熱鬧的人群大小個頭參差不齊，人們前擠後擁，沒人說話卻不安靜。

　　馬家的老五和他的玩伴兒於開明擠在人群裏，人太多了，他倆人小個矮啥也看不著。於開明比較機靈，擠著擠著就到了人堆的最前麵，馬家老五發現自行車停車場旁那個石凳上還有點空兒，他也不怕別人煩他，仗著自己個小就一點一點擠上去了。石凳上的人互相擠著，有誰動一下大家都要跟著動，他差點被擠下去。他努力站穩，一下子高了一尺半，越過眼前一大堆人頭，能看到正陽街和中街的十字路口。那個十字路口人最多，有點像當年馬震海和韓冬梅一起去看群眾歡迎“劉少奇陪同奈溫主席和夫人參觀訪問沈陽”，隻不過沒人拿小紅旗喊“歡迎！歡迎！熱烈歡迎！”

　　看熱鬧的人們都有耐心，學校不上課，很多工人也不正常上班，整天無所事事，把人閑得都跑這兒看熱鬧來了。這一陣子武鬥挺多，前幾天，文盛裏五號還有“無賴站”的綹子用機槍掃射新華書店大樓上的“撩閑”那股綹子。黑天半夜的，槍聲那麽急，誰也不敢出去看。現在這光天化日的，能親眼看看三大股不同“山頭”的綹子來一場街頭火拚，比看一場打仗的電影更刺激。

　　突然一陣喧嘩從中街傳來，“站住！站住！檢查證件！”喊著話的同時，就見一個人騎著一輛自行車從中街十字路口向正陽街拐過來。那人左手握自行車把，右手揣在懷裏，嘴裏喊著“別誤會，是自己人”，邊喊那隻手往外掏著什麽東西。正在三道灣胡同口把守的綹子跑到街中心，手裏端著槍逼迫那人停車下來出示證件。說時遲，那時快，誰也沒看清楚那人從懷裏掏出個啥，就聽“轟”的一聲巨響，在三道彎胡同口有個東西爆炸了。感到一股衝擊波，三道彎胡同口最前邊一排看熱鬧的人群全都向後轉身要向胡同裏逃跑，後邊的人還沒看明白，被爆炸聲震得發懵正不知所措，被前麵轉身逃跑的人撞過來，就也跟著轉身跑。在三道彎胡同把守居民聯防大門的兩人聽到爆炸聲，以為是有綹子乘亂來偷襲，慌忙之中把大門給關上了。正陽街上有槍戰打得熱鬧，胡同口一堆人要往胡同裏逃，聯防大門卻被人給關上了。整個胡同口變成一個被人捅破後的蜂巢，人群像受驚的蜜蜂四處亂撞。有人拍門有人吼叫，人群一片慌亂，就有那年輕手腳靈活的人爬上大門跳進去，把大門從裏頭打開了。正陽街上傳來幾下槍響，“無賴站”與“霸山妖”和“撩閑”之間開始火拚。逃跑的人們慌不擇路，有被擠倒的，有被大門刮破了衣服的，一群人跟頭把式地逃進胡同跑回家。

　　馬家老五被家人一頓訓斥，下次再有事可不敢出去瞧熱鬧，子彈不長眼，受傷是小事，打中要害人就沒了。亂世人命不值錢，那次正陽街上那個被“無賴站”一槍打死的人在中街大舞台那兒“暴屍”幾天都沒人敢去認領。這就是綹子們在互相報複，看熱鬧的人跟著遭殃！

　　到了晚上，消息確實了，那個被攔截的人從懷裏掏出一枚土製手榴彈，扔向攔截他的綹子。為了方便排水，所有路麵都是中間高兩邊低，手榴彈被甩出後滾到了路邊，正好落在三道灣胡同口看熱鬧的人跟前爆炸了。壞消息是三道灣胡同有人受傷了，好消息是土製手榴彈威力不大，外麵是炮仗紙裏麵是鐵釘子，受傷的人沒有生命危險。那個人從朝陽街騎車衝進來，左手握自行車把，右手拎著一把短槍，嘴裏喊著“自己人”騎車飛快地穿過了中街。離朝陽街口近的綹子知道來者不善，沒攔截住又追不上他，離朝陽街口遠的綹子不明就裏，竟讓來人橫衝直撞到了正陽街口。那人發現前麵綹子太多闖不過去，就右拐向正陽街小北門方向騎來。正陽街也有綹子攔截，他就把短槍收起，從懷裏摸出個手榴彈扔過去。不知是搞不到真手榴彈，還是想用土製手榴彈避免殺人太多被追究，炸彈一聲巨響一股濃煙。那個人闖過“戒嚴”區安全地逃走了，三道灣胡同看熱鬧的人可吃了大虧了。

　　傷者之一是於開明，他擠在前麵正看得專注，那個手榴彈滾到腳下爆炸，一個釘子紮在他小腿上。慌亂之中沒人照顧傷員，他自己一瘸一拐地逃回家，家人趕緊把他送醫急救，還好傷得不算太重。釘子紮到了骨頭，醫生開刀拿出釘子，清理傷口上藥纏紗布，叮囑他臥床一個月，期間要去醫院換藥複查。學校不開課，除了誤了玩兒，受傷一個月沒啥大影響。腿傷複原後，他也沒落下任何殘疾，隻是小腿上留了個疤痕。於開明受了炸彈傷，雖是飛來橫禍，萬幸還不至傷殘。

　　（注：於開明文革結束後考上東北工學院，東北工學院現改名東北大學。當年東北工學院也是武鬥據點，武鬥期間讓他受傷的人裏是否有他的學長就不得而知了。）

　　馬家有一親戚姓劉，在方城北關（小北門外）住，馬家父母對孩子說話都是你們北關姑姑和姑父如何如何。北關姑姑家的二表哥劉奉元文革前考上長春地質學院，前院馬家老五的同學張樹力他大哥也在長春地質學院上學。來自同一個城市，兩家在沈陽住得又近，他們在學校裏就成了朋友。張樹力他大哥人老實，運動太激烈就跑回家來了，反正也不用上課。劉奉元膽子大，人長得結實健壯，他不回家留在學校裏鬧革命。北關姑父家成分是資本家，有自家的房產，大表哥劉奉英在居委會當幹部，還有一個表姐是學校老師。北關姑父自己成分不好，可孩子們都有出息，都是文化人。

　　劉奉元每次來找同學，必先在大舅家點個卯，然後才去前院會朋友。張樹力他大哥沒劉奉元壯實，半躺在一個折疊木椅上拿著一本書曬太陽。搞地質的多在野外作業，那時條件不好搞地質的很辛苦，所以身體要好。野外作業要自己帶著各種測量儀器，經常要在野外睡帳篷，吃飯也是饑一頓飽一頓的。有時幾個人在野外，碰上凶猛的野獸，地質隊員就很危險。張樹力他大哥更像一個中學老師，有點文弱又不愛說話。都是在一個學院學地質專業的，兩個人性格外貌都有反差。張樹力他大哥文革時貓在家裏，劉奉元卻留在學校鬧革命。張樹力他大哥特別歡迎劉奉元來拜訪他，要從同學那兒問些學校最近的形勢。劉奉元就告訴他：“在家呆著吧，長春現在有兩大派，咱們‘地院兵團’退出了‘長春紅衛兵二總部’，和別的造反派一起成立了‘長春公社’。吉林師大和另外一些派別成立了‘吉林省東方紅公社’，我們都被稱為‘公社派’，一起反對‘紅二派’。” 張樹力他大哥問道：“你說的‘紅二派’可是‘長春紅衛兵二總部’？” “對，現在長春兩大派一是‘公社派’，一是‘紅二派’。”

　　劉奉元告訴老同學：“現在各派搶了軍火庫，搶的武器都發給個人了。我要了一隻手槍，平時放在懷裏，誰也看不出來。有天晚上我有急事去校外找一個人，半路上從胡同裏竄出幾個流氓劫道，要我把手表和錢包給他們；他們看我一個人好欺負，多虧了懷裏那隻手槍，讓我心裏有底氣。都沒正眼瞧那幾個家夥一眼，我從懷裏掏出手槍問他們要不要，嚇得那幾個流氓掉頭就跑。哈哈，太有趣了。”槍果然是壯人膽，一個人身體再弱小單薄，有了槍就可以和強人叫板；一個拿槍的壯漢對付幾個拿刀的歹徒，那真是降維打壓。紅衛兵敢去搶軍火庫，流氓們還沒成那麽大氣候，拿不到槍支彈藥。

　　沒等到劉奉元返回學校，一九六七年九月十八號，三十六年前日本子炮轟東北軍北大營那天；兩大派動用迫擊炮、機關槍、和其它各種武器和裝備，在長春火車站展開大規模武鬥；武鬥中二十八人死亡，近百人受傷，並造成重大財產損失。

　　沈陽的武鬥也是越搞越厲害了，為了炫耀武力，各股綹子開始搞武裝遊行。解放牌卡車頭蒙上鐵絲網，車鬥焊上裝甲卻留出射擊窗口，遊行時卡車車頭兩邊踏板上各站一人，身穿日本鬼子作戰服，大熱的天卻戴著有屁簾的日本鬼子戰鬥帽，手裏握著長刀怒目望向街道兩旁。車頭駕駛室上駕著一挺機關槍，一個穿著八路軍服裝的人在機槍後麵隨時準備開火。卡車後麵拖拖遝遝地跟著一群服飾不整的便衣人員，有的抽煙，有的歪戴著帽子，有的大敞懷露出兩隻別在腰裏的駁殼槍。隔三岔五就有這麽一股綹子武裝遊行過中街，過中街時都全神貫注，或向中街廣播大廈上的“霸山妖”致敬，或朝新華書店上的“撩閑”揮手示意；如是“無賴站”的綹子武裝遊行路過中街，他們會全程戒備，所有輕重武器全都槍口指向高樓，嚴陣以待隨時準備開火。武裝遊行亂七八糟，各種稀奇古怪的裝扮，有拿長矛大刀的、有拿三八大蓋的、有穿著戲裝的，古今中外各種軍裝式樣都有。你要說是演戲吧，綹子們拿的可都是能殺人放火的真家夥，坦克車、裝甲車、馬拉炮車，好多都是電影裏才能看到的那些家夥什兒。

　　穿日本鬼子軍服的，想必是祖上保留的偽“滿洲國”二鬼子的軍服，當年這片土地上漢奸可是不少。真鬼子都被遣送回國了，就是他們遺棄的女人最後也被政府遣返了，哪怕是那些女人為了活下去嫁給當地人還生了孩子。“二鬼子”們成為喪家犬，助紂為虐多年卻都存活下來，一有機會祖傳的那套“玩意兒”趕緊穿出來炫耀一番！

　　東北是國家重工業基地，那麽多的軍工廠，那麽多的機器製造廠。有鋼都鞍山、煤都撫順，有國家第一大油田，有北大荒糧倉。三線建設時多少的東北人“好人好馬上三線”，拋家舍業在戈壁荒灘上建工廠，在深山溝裏開礦築路建設新家園。一個本應富足的大東北被搞得民不聊生，鄰裏相疑軍民不和，文爭武鬥不事生產。生活進入“票據時代”，糧食定量、副食品定量，每人每月三兩食用油，布料棉花要票，用於民生的基本工業產品都要票。有票不一定能買到貨，要買到貨一定要有票。

　　還百姓一個和平的環境、一個休養生息的國策，一代人就可以生活小康，兩代人就會民富國強！

　　一九六七年八月二十一日，中共中央、國務院、中央軍委、中央文革對沈陽市三大派群眾組織達成立即製止武鬥，恢複生產的協議情況匯報的批示：中發〔67〕265號文件如下：

沈陽軍區、遼寧軍區：

八月十七日電悉：

中央認為，你們對沈陽市三大群眾組織就製止武鬥，恢複生產問題，進行說服教育，達成協議，做得很好。希望你們高舉毛澤東思想偉大紅旗，繼續耐心地向三大群眾組織做政治思想工作，保證《關於立即製止武鬥，恢複生產的協議書》的執行。長春情況和沈陽類似。沈陽軍區可將你們的來電和《協議書》發給長春駐軍和吉林省軍區，請他們參照沈陽的做法，進行工作。

一九六七年八月二十一日

附：關於立即製止武鬥、恢複生產的協議書

為了堅決貫徹我們偉大領袖毛主席“要用文鬥，不用武鬥”的最高指示，堅決貫徹中央《六·六通令》，立即煞住最近出現的打、砸、搶、抄、抓的歪風，維護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秩序，維護無產階級專政的權威，保護無產階級專政條件下的大民主，保護大鳴、大放、大字報、大辯論的正常進行，迅速恢複正常生產，保障交通運輸的暢通，保證對沈陽市人民糧、油、煤、菜、水的供應，保障人民生命，財產的安全，毛澤東思想八三一沈陽革命造反總司令部、遼寧無產階級革命派聯絡站，遼寧革命造反派大聯合委員會，經過充分協商，達成如下協議：

一、立即停止武鬥，停止打、砸、搶、抄、抓、殺。各方麵已抓的人員，要立即清查，提出名單，然後將抓去的人員全部無條件的送交沈陽衛戍區司令部，由沈陽衛戍區司令部組織各方分別接回。

二、立即就地徹底清查武器和各種武鬥工具。各方麵都不得隱藏和轉移，然後加以清點上交，搶奪部隊的武器裝備要如數的退還給原單位。今後不準搶奪各種武器和爆炸品。國家生產的武器裝備，任何群眾組織不得動用。各種武鬥工事要立即拆除。今後如再發現那一方動用武器、刀、弓、箭和其它化學、爆炸物品，由本協議監督小組和沈陽衛戍區司令部共同調查處理。對於首先挑起武鬥和動用武器和其它工具打死人的凶手及其幕後操縱者，要予以嚴懲。

三、迅速恢複正常生產。首先要恢複交通，各方占用的公共汽車要立即放回，各路公共汽車，有、無軌電車要立即通車。占用的生產車輛要立即退回原單位，群眾組織不得動用生產車輛。今後都不得攔路劫車，保證駕駛人員的安全。然後組織動員群眾返回原工作、生產、學習崗位。有不同觀點的對方，不得歧視、驅逐，要確保返回人員的人身安全。並照發工資與助學金，過去搶奪的個人財物要立即退還。從外地、外單位調來參加武鬥的人員，要立即返回原地和原單位，各派不得互相襲擊，違者按《六六通令》予以嚴懲。

四、各方要立即查清混入組織內部的不符合公安六條規定的和其他壞人，協助沈陽衛戍司令部和專政機關維護社會秩序。

五、由各方派出三名代表（其中至少有一名常委），與沈陽衛戍區司令部共同組成監督小組，由張海棠同誌任組長，由薛殿卿、孟繁誌、徐廣林、賀鐵民等四名同誌任副組長，在廣大革命群眾監督下，監督本協議的貫徹實施。各方要給予監督小組和衛戍工作人員的方便，不要阻撓，幹涉。本協議在執行過程中，如發生爭議，應通過協商解決。

六、本協議從簽字時起，立即生效。各方要廣泛宣傳《六六通令和本協議，充分發動教育群眾，做執行“通令”和協議的模範，造成一個群眾性的製止武鬥的熱潮。

毛澤東思想八三一沈陽革命造反總司令部，賀鐵民　王久明　王桂琴

遼寧無產階級革命派聯絡站，徐廣林　王金庸　段友仁

遼寧革命造反派大聯合委員會，於連英　申屠四金　鮑克良

中國人民解放軍沈陽衛戍區司令部，薛殿卿　郭易新　何振東

一九六七年八月十六日；十五時三十分

　　沈陽衛戍區軍車滿載全副武裝的軍人遊行，這是真正的軍隊，軍容整齊刺刀發出寒光。軍車緩緩駛過中街，圍觀的人群歡聲雷動高喊口號，人們經曆了太多的不安與動亂，居民需要一段和平的日子舒緩一下緊張慌亂提心吊膽的生活。